我想，我必須先聲明一點！在我還沒看過電視版以前的武林外史時，早就看過了古龍所寫的「武林外史」。然而，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的，卻不是書中名正言順的女主角─朱七七，反而是那個躲在黑暗中，淒美、妖媚、對別人無情、對自己更無情的白飛飛。

也許因為啟蒙的早，金庸、溫瑞安、梁羽生、還珠樓主、甚至李涼…種種不同類型的武俠在我眼中來來去去，初看古龍時覺得似曾相識，過後細想才知道是曾在溫書中窺見他的影子。
說實在，朱七七只有初出場時方覺得驚艷，但再細看，卻覺得後振乏力。
她的人和行為，總是讓我有兜不起來的感覺。明明有時候說出來的話飽含智慧，做出來的卻總是瞻前不顧後。我不否認她的存在對書中角色的形象體現做了一定的貢獻，但若問我對這個人留下什麼印象，我只有兩個字：衝動。

相較之下，白飛飛的印象卻顯得渾厚許多。
做為一個女人，白飛飛無疑擁有了許多同類想要的東西。
她有絕頂的容貌，不但如此，楚楚可憐的外表將為她獲得許多助力。
她還有非凡的才智，能瞞過快活王、沈浪、甚至王憐花…武劇的主角們或多或少都在她手裏栽過N次。
若她不是心心念念只為報仇，以她的容貌和才智，何愁不能在江湖有一立足之地？不管在什麼樣的環境裏，美女總是吃香的。
尤其是聰明而又懂得裝嬌弱的美女。
可是她卻始終堅持要報仇。
書裏沒有詳述，但從她的幾段話裏，我們可以知道：快活王負了她的母親，因此她要報復。可是什麼樣的仇恨竟會使得一個女人肯犧牲自己最寶貴的事物？
我說的並非清白，而是一生的幸福。

先傷己、再傷人。古老寫白飛飛報復的橋段讓我想到七傷拳。金庸只是暗喻仇恨對人的影響；古龍則明明白白闡述了仇恨對人的傷害。
若說她愛極了母親因此要報復生父，那我更不相信。一個被母親呵護養成的女孩會有這樣可怕的心機？文末有一小段敘述：
白飛飛道：“我只不過將你和沈浪分開(分乘兩隻駱駝)，你就如此恨我，那麼，假如你的母親被迫終生不能和自己相愛的人相見，只因她被別人玷辱已無顏再見他，到最後卻又被那玷辱了她的人無情地拋棄……”
她神情漸漸激動，淒厲地接著笑道：“假如你就是她被人玷辱時生下的孩子，她只因深恨著那使她生下這孩子的人，所以也將這怨恨移在你的身上。”
她嘶聲接道：“所以你一生下就已被人痛恨著，你一生下來就活在只有仇恨，沒有愛的世界裏，就連你唯一的親人，你的母親都恨你，而你又完全沒有過錯。”
她一把抓住朱七七的衣襟，大叫道：“假如你就是這樣長大的，你又如何？”

各位不妨捫心自問：你又如何？

從這一小段話我們可以側寫白飛飛的童年：
第一， 她的母親並不愛她。
第二， 她的母親將被玷辱的怨恨轉移到女兒的身上。
第三， 成長過程中完全沒有任何一個親屬或朋友對她有所影響，她的世界裏只有母親。
於是我們不難想像出：一個因為怨恨而提早憔悴成雞皮鶴髮的老婆婆終日喃喃自語，小眼睛裏閃出仇恨的光芒怒視著身旁唯一的親人→她的女兒。一個被玷辱的羞恥記號、一個殘忍的奪走她終生幸福的劊子手。
她只能面無表情、渾渾噩噩和始終否定她的存在意義、人生價值的母親相處。盡管她心裏多想撲在母親懷裏撒嬌，而事實上她真這樣做了只會換來一頓鄙夷和怒罵。
我甚至懷疑這個復仇的法子是她的母親教給她的。

“柴玉關因為私慾而毀了我一生幸福，那麼，就讓柴玉關毀在自己的私慾裏吧！”

如果不是這樣，如何解釋一個荳蔻年華的女子，竟然從未揣想過脫離了母親、自由自在，她將能過得何等快樂？而非要把自己化為利刃牢牢插進仇人胸膛裏去，玉石俱焚在所不惜？
她的生命裏，從來也不識得”愛”是什麼？她的母親，也不可能教她”愛”是什麼？
夏蟲尚不可語冰，要向一個天生的盲者描述天多麼藍、雲多麼白、花多麼紅會比解釋三角函數給你聽更吃力。
而飛飛正是那人生中的瞎子。

所以對於沈浪的情感，與其說愛，倒不如說更像孩童的佔有慾。在孩童的世界裏，”你”和”他”是不存在的，他們看重的只有”我”。而白飛飛的成長經歷恰讓她有了類似的想法。
為了要保護自己，白飛飛的世界裏也只有”我”的存在。她看不到其他人，看不到沈浪、熊貓兒、朱七七對她的憐惜關懷。她能輕易辨認出敵意和貪婪，因為那是她最熟悉的東西。
她的懵懂和執拗早已注定了她和她所渴望的愛越離越遠的地步。
她對沈浪說愛他，所以把身子獻給了他，但她又對沈浪說要殺他，她真的下的了手嗎？
沒有人知道答案。
她其實早就認清自己不可能和沈浪在一起，並非只因沈浪愛的人是朱七七。而是因為她從母親身上看到的悲劇足以令她這一生都不敢踏進愛裏一步。
得不到他，就毀了他。
這本是從快活王一脈相承下的想法。
也於是，她的生命裏，註定沒有一個完好的東西。

她向沈浪要了孩子，因為那是她唯一可以取得的、來自沈浪的安慰。至於沈浪對這件事的想法呢？
我一直記得那句“在那悲傷而又豔麗的奇妙時刻裏”。
是誰感到悲傷？又是誰感到豔麗？
自然是沈浪。
我不認為沈浪會為和白飛飛的事情感到痛苦，他所擔心的只是傷著朱七七而已。畢竟朱七七才是他的真愛，又為他付出良多。他不是快活王，怎能忍得住不感動？
而白飛飛呢？她始終不敢對朱七七明言，是不是也怕傷著她，摧毀了她眼中的天真？
白飛飛並不堅強，那一層面具，只要輕輕一剝就會掉下來。她能下定決心離開，我想也有一半是因為她得到阿飛的緣故。

可是她忽略了一點。

她從母親身上拷貝來的模式並不適用於阿飛，因為她不恨阿飛。她也沒有一個做母親的心理準備，她期望的是一個安慰，卻沒想到面對的竟是另一個自己。
很多數據都顯示出：小時候遭到家暴的兒童長大後會將模式完全拷貝在下一代身上，於是很多人到死前都沒有發現，自己竟然成了自己最痛恨的人的模樣。
我一直不贊同「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句話，或許大家會認為孩子挨了打之後仍然會依戀著母親。但在挨了母親打之後仍會親親熱熱的靠過去那是因為母親正在替他擦藥；或許一邊掉眼淚一邊叨唸著要他聽話、要他成才。
若是那個母親手裏拿著皮鞭藤條，眼露兇光青筋四起，你看那個孩子還敢不敢靠過去！
她逃避阿飛，僅僅是因為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面對這個繼承她的血脈和重疊了她人生的無辜稚兒。她不能用母親對待她的方式對待他，但她又無從學起。
更令她無法面對的可能是阿飛好奇的探問：為什麼我沒有爹？我的爹在那裏？
她只能供給阿飛成長的所需，她沒有娘家可以倚靠，她的母親恨她唯恐不及。她沒有朋友可以關懷，她懷疑所有善意的手背後都藏著一把尖刀。
她教會阿飛的只有不安全感和不信任感，她沒法當阿飛稱職的母親。說來好笑，卻也可悲。一個女人，甚至連母親的本能都被剝奪！！
她能夠不把自己的錯誤歸究到阿飛身上已經遠比她母親強勝許多。

如果說，她的母親的悲劇是快活王一手造成。那麼，她的悲劇便是她的母親一手造成。
阿飛很愛他的母親，因為他知道他的母親並不是不愛他，只是不知道怎麼去愛他？
別忘了，阿飛是在荒野中長大的，和野獸一樣，天生就有一種分辨善惡的本能。
他的愛恨，原始而直接。他憐惜他的母親(一個不知道怎麼去愛的女人)，於是對他的父親起了怨懟。我想，無可厚非。

至於某些網友說她成全沈浪和朱七七的行為是一種”偉大”，我既不贊同也不反對。
讓我來說個故事給你聽：
某個富人和窮人一起到廟裏拜拜，富人恭恭敬敬獻上十萬大洋，做為廟裏的香油。窮人掏摸了全身上下的口袋，只得兩毛，也捨了做香油。
主持對富人只微微頷首，卻對窮人深深一揖。
旁人看了不解，為何十萬大洋竟比不上區區兩毛？
主持解釋道：十萬對富人來說只不過是個零頭，兩毛卻是那窮人所有財產。
你說，是”零頭”重，還是”所有財產”重？
她大可殺了沈朱其中一人，若殺了沈浪，朱七七會痛苦一生、若殺了朱七七、沈浪會自責一生。她不好過，她也可以讓所有的人跟她一樣不好過。

別忘了，她是「反派」，是「壞人」！

可是她沒有，這對所有人而言簡直是不可思議。所以朱七七會那麼感激她、所以有讀者會那麼佩服她。
白飛飛饒過了沈朱二人，其實正象徵著她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己和初出場時有所不同。但初時的她尚有仇恨為支柱，離開仇恨的她呢？顯然阿飛尚無法成為她的支柱。
她試圖要拋開隨著她出生的仇恨，從一個死人做回一個活人。很可惜她失敗了。
她連自己都救不了，那麼，你怎能奢望她能好好照看著阿飛？
有一句俗諺：「水(美)人無水(美)命。」意即外貌好的人命不一定就好。
我想，正適合用在她身上，紅顏薄命，自古皆然。
在閤上書的同時，我永遠會記得，武林外史裏曾有這麼一個撼動人心的女子。
不忍觸目，一但觸目，柔腸寸斷。
她的名字叫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