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不是第一次被人告知自己儿子想要谋反，只是每一次他都只装作不知道。

一方是他跟着南征北战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让他辅佐太子的好皇帝，另一方则是他一手带大的亲儿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攻夹在两方斗争之间，只能是装聋作哑。

是夜，仆人将一盏红色灯笼挑上房檐，远处两个力夫抬着一台紫缎软轿缓缓走近。

行至门前，一把折扇挑开轿帘，仆人连忙躬身，“公子，您回来了。”

“我父亲他在做什么？”受将一个‘我’字咬的极重，加之说话时语速故意说慢，仿佛那不是他的父亲而只是他的所有物，他理所应当掌握对方的所有情况。

受走进房间，屋内装饰极少，攻不喜奢华仍保留着他未发迹时的爱好。

房中烛火未灭，攻站在桌前面对着一张铺开的白纸，手中握着一支蘸满墨的毛笔。

受挽起衣袖，很自然地走过去伸手握住了攻握笔的手，别人家都是父教子写字，他们家正好反了过来。

受握着攻的手，笔尖在纸上慢慢移动，攻想要写一个‘忠’字，然而受紧抓着攻的手，两人力量互相争夺间，整张纸已被涂的一片乌黑。

“父亲，再原谅我这一次。”受松开了手，轻声哀求。

攻只叹了口气。

受从来不觉得自己应该效忠于当今圣上，当初一同造反，不过是自己父亲年纪小于先帝，便被那狗贼用花言巧语所骗，拜其为大哥，白白将手中权势一并送出。

每每念及至此，受都恨不得生啖其肉，又怎么会愿意臣服于当今圣上。

攻曾经三次于战场上救下先帝，在平定天下凭功被封为一等镇国公。受深知父辈的交情伴随着他们的死亡一定也会慢慢消失，倘若先帝真的对自己父亲心中毫无芥蒂，又怎会在临死前留下包含攻在内的三个托孤大臣。

三个人中，除了攻，另外两个分别是当今圣上的舅舅和叔叔。

　　受的性格有些许的扭曲，他无法明白在一个事件中需要所有人的齐心协力才能获得成功，他将自己的感觉看的太重。
　　攻比起受就要更宽容一些，但攻自己都没有发现，受的性格正是在他的纵容下才养出来的。
　　对于受任何出格的行为，攻都会一再容忍，这也就导致受会觉得自己不论做什么都会得到原谅。

　　一件往事，受记得自己年幼之时遭逢敌军袭击，当时的皇帝还只是个比受还小的孩子，两人同队伍走散陷入了包围，那时负责保护他们的将领都提议让受和皇子互换衣物，掩护皇子离开？
　　受整个人都慌了，他看着这些平日里待他极好的叔伯们，终于明白原来人命真的分三六九等。
　　“我父亲曾舍身救主所以我也要舍身救主公的儿子是吗？”受格外的不甘心，他在心中默默生起了一个格外荒唐的念头，若有一日我为君呢？
　　“要走便一起走，稚子无辜，怎能说让他舍弃自己性命去换旁人活命的？”攻将孩子护在身后。
　　将领怒道，“那可是公子，怎是旁人？”
　　“对我而言就是旁人！”攻咬紧牙，“我的儿子生在乱世本就不幸，他的性命一点都不比别人低！”
　　混乱之中，受伸出手抓住了攻的衣角，紧紧攥住，黏腻的血液糊在受稚嫩的手心，他在此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他唯一能抓住的只有父亲一人。

　　“若有一日我做出了天大的错事，你也会护着我的对吗，父亲？”受小心翼翼地问道。
　　攻只是笑了一下，回避这个问题，“你能闯出什么祸来，不过些小打小闹。”
　　受失望地垂下了眼，他总希望攻能支持他，只是他自己也知道这不太可能。
　　深夜，一抬小轿悄悄进了镇国公府后门，从轿中走出一人，戴着帷帽遮挡面容，他一路走入内堂。
　　攻还没休息，穿戴整齐地坐在桌后，桌面上摆着厚厚的字帖。
　　“你知道你那臭小子近些日子可是越发的无法无天了，朝中好多人都对他有了意见。”来人将头上帷帽摘下，只见他身长八尺，容貌坚毅，目带精光，本该是一个令人见而生畏的人物，然而眼下却带着浓浓的倦色，使其失了几分威严。
　　“分明是你对他有意见。”攻低头练字。
　　来人找了把椅子坐下，说道，“你若再不多见看管，只怕要不了几日，我就要被逼出京城了。”
　　“先帝已给过你封地，你本就不该留在这里。”攻并未抬头。
　　来人目光一凛，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连你也怀疑我有犯上之心？”
　　“是你先派兵监视国公府的。”攻抬起眼看向他。
　　来人语气放柔，讪讪道，“主要是你儿子太过不安生。”
　　“长辈欺负晚辈，你更无理！”攻将手中毛笔重重放下，溅起的墨水在纸面上留下了一个个的黑点。
　　来人站起身，语气也不再客气，“你若继续这样娇纵下去，只怕来日他会闯出更大的祸来，到时可就由不得你这做父亲的不教训儿子了。”
　　“想代我教训孩子，那人也得先掂量下自己，不要忘记了当年是谁中了敌人反间计连失两城又在主公帐中哭着求饶，若非你有天子近亲，早就入了地府，只怕今日城中啼哭小儿中便有当日因你而死的将士！”
　　“好，你一心护着自己的儿子，那便再没什么可说的了！”来人面色一黑，愤愤离去。

　　房屋中，受看着摇曳的烛火，鬼使神差之下竟伸出了手去触碰那炽热的火焰。
　　身前的暗卫跪在地上，将头深深埋下。
　　“他真这样说？”受的指尖被烛火烫伤，然而他却不愿意就此收回手指。
　　“是的，属下在屋顶听的一清楚，国公爷的确是这样同安王爷说的。”
　　“呵，他陆川安算什么个东西也配来管教我？”受的手猛然握紧，炽热的火焰在手心留下了烧灼的痕迹。
　　多年战乱生活给受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他对于力量的渴望就如同对待这烛火一般，一面被其深深吸引一面又会受到伤害，可是无论怎样痛苦，只要触碰到就再也不愿意放开。

　　“父亲，孩儿害怕，可不可以同您一同入睡？”受站在屋外，身着寝衣，黑发披散在身后，在晦暗的天色中就像一抹留在人间的鬼魂。
　　房门打开，攻站在门口看着受，“你大了，不能一直依赖我。”
　　“父亲，”受抬起脸，一双眼浸着泪，弱弱地开口，“你说过，不论什么时候你都会护着我。”
　　“你逼死将军李善，散播谣言搅的朝中众人互相猜忌，有这般的本事还需要我护着吗？”攻问道。
　　受一下跪倒在地，膝盖重重地砸在地板上，眼泪瞬间流出，“父亲，孩儿是怎样的人你如何不知，难道连你也信是我逼死的李将军？朝中一帮老臣当年同先帝历经几番风雨才活下来，难道皆被我一小儿玩弄于股掌之间？究竟是谁散播这些谣言，欲要致孩儿于死地，也是对你不利啊！”

　　“你的为人，我又怎会不知。”攻闭上了眼，不想再去看受，可是那些言语仍旧闯进耳朵。
　　“他们叔侄沆瀣一气，你我父子不过是外人而已。”受低头，眼泪一颗颗的落下，“陛下几次派人来请父亲入宫，今日尚能一同安睡，谁知他日不会是骨肉分离，天人永隔。”
　　攻的心一下下的泛起疼，终究是睁开了眼，满是心疼，“我怎会不信你。”

　　是夜，受躺在床上，紧抓着攻的衣角，将头埋在攻的肩上止不住地抽泣。
　　攻将手放在受的后背，笨拙地拍着，就像以往在军中扎营时一样，那时攻身穿甲衣学着那些女子的模样轻拍着怀中孩子，哄他入睡。
　　“父亲，孩儿昨夜梦见一厉鬼浑身插满利箭，孩儿害怕。”受轻声说道，“孩儿怕有一日自己也会变成那副样子。”
　　“鬼有什么可怕的？”攻听完不由得轻笑，“莫说只是梦中鬼就是真有厉鬼，我也杀得。”
　　“嗯，有父亲在孩儿就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