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总是不停错过，周而复始。在生命的缺憾处，牢牢长出一根刺，时时提醒，刻刻面目狰狞，虽无法触摸，亦不可平复，直到尘世繁华看尽，那头，便是血色的永恒。

——题记


月如钩，熏风如醉，天凉似水。采采赤了脚，悄悄走到阳台上，脚底升起丝丝寒意，一直钻到心里，让满腔温热的血渐渐冰凉，那一刹，她的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迷雾从眼底弥漫开来，眨眼的瞬间，地面，有什么滴落的声音，轻轻地，如悠长叹息。
红尘中沉浮，脸上已戴上坚硬的面具，唯有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她才能如此放肆，且坦然。
却仍是痛彻心扉。
    

端午节前后，小城里添了一道风景，许多郊区的老婆婆在山上摘了白色的栀子花，一朵朵串起来，一块或五毛一串这样卖，女孩子爱漂亮，把零花钱经常去买了花来，放到书包或者文具盒里，又或者挂在脖子上，放进口袋里，花香馥郁，举手投足间，芬芳的心事悄然滋长。
臭男生从不屑这样的游戏，他们一刻不停地追追打打，把白衬衣弄得全是汗水，湿答答地粘到身上，到了上课时，他们就把衣服打开，用书本拼命扇风，更有甚者，把那球鞋脱了，贼笑着把臭脚悄悄伸到女生鼻子下。
当然，他们会被敲得很惨。

班里最美丽的女生采采从没人敢这样作弄，男生都有了共识，采采是游春的人，有人敢动她就是跟他过不去。当采采看着别的男生和女生疯疯笑笑，自己却仿佛与他们相隔天渊时，她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仿佛一株美丽又骄傲的花种，被鸟儿随意带到荒野，寂寞开放。
每当这个时候，少女敏感的心里便有一簇愤怒的火苗窜起，她哪里比不上别人，为什么男生眼里只有她们，连最丑的女生都可以跟他们谈笑，只有她，每个男生都彬彬有礼地保持距离。
除了每天跟她上学放学的游春。

用高二（三）班足球队长游春的话说，采采跟他是青梅竹马，不管男生女生，谁敢动她他就对谁不客气。
然而，这个话他没胆当采采的面讲，他连跟她说多几句话都会脸红。
采采从来不这样认为，游春跟她只是阳台对阳台的邻居，因了这层关系而一起上学放学，那是个害羞的，跟她说不上几句话的男生，成绩不好，踢球很棒，到了足球比赛的时候就经常逃课。
她是父母师长眼中的乖乖女，成绩好，脾气好，非常懂事，和那个野马般的男孩完全没有交集。
她对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大男孩动不动就会脸红，她还羡慕他从妈妈那遗传的雪白皮肤，阳光下看去，连底下的毛细血管都丝缕分明。他紧张起来时煞是漂亮，满脸的粉与白，眼睛晶亮，那光芒如黑夜中的孤星，生生逼入人眼中，连老师们都经常看呆了。
采采一直以为，古时所说面如敷粉就是指的这种男子，只可惜，这样好的男孩，不思进取，整天只想着玩，成绩每次挂在全班的尾巴上。

这天，采采见旁边两个女生谈论男生，鬼使神差般凑了过去，两人正说起班长，那是个聪明好学的阳光男生，采采兴致上来，也说了句，“我也觉得他挺不错……”
她的话没说完，两个女生面面相觑，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你不是游春的人吗，不怕他吃醋啊！”采采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冷着脸道：“是谁说我是他的人？”
两个女生笑得更大声了，“还不承认，明明是他自己说的！”
采采气得说不出话来，掉头就去找游春，游春脸涨得通红，嗫嚅道：“我跟他们闹着玩，我……怕他们欺负你。”
“你混蛋！”采采泪流满面，一巴掌挥过去，游春躲避不及，脸上现出五个通红的手指印，他恍若未觉，眼睁睁看着采诗飞奔而去。

第二天，采采的抽屉里静静躺着一串栀子花，上面写着“对不起”，采采噙着泪咬牙切齿地揉碎了花朵，扔到垃圾筒里，却没发现，花碎后，染了满手的香。

晚上回家时，采诗在书包和文具盒里又发现了一串栀子花，上面写着“对不起，我喜欢你”，采诗刚把花揉进手心，心头一动，又轻轻松开，看着“我喜欢你”几个墨色字迹，悄然弯起嘴角。

她终于明白他和她说话时脸上那可疑的红，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总是喜欢呆在阳台，为什么老是约她同路而不言不语，为什么看着她把栀子花贴到鼻下会有迷惘的神情。
这些年来无数个为什么，只因为他喜欢她。

第三天，采诗的抽屉出现一串栀子花和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如果原谅我，请把栀子花带上脖子上。”
她脸上腾地升起烟霞，把花朵攥在手心，等下了自习课才发现，花已经被揉成一团。
她心头一疼，把花放进文具盒。

三天没有和他一起回家，这条路变得格外漫长，采采第一次不想做乖乖女，踢着路边的石头慢慢向前走。这是以前他经常做的，他喜欢把空罐子踢得哗哗响，喜欢把树棍踢进草丛，喜欢用石头射向路边的大树，他虽然不说话，这一路走来采采却觉得浩浩荡荡，路上如同被洗劫过，半点东西都不剩。
明媚的霞光从树叶间撒落，采采眯起眼睛，突然失去继续这孤单的心情。她猛地回头，刚跑几步，就看到一个肤色雪白的男孩站在墙角。
他的笑容，腼腆而温暖。

两人静静对望着，时光仿佛在那一刻静止，车声人声到处响起，两个人的世界，却只有心跳的声音。那是用低音弹奏的主旋律，变奏间是清脆悦耳的单音，那是轰然的狂喜，如庄周晓梦迷蝴蝶，不似真的在人间。
仍是一路沉默无语，游春的脚步里，多了些雀跃的信息。

把采采送到门口，他迟疑着转身，采采突然喊住他，低头轻声道：“那天……疼吗？”
她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忐忑着抬头，他竟又是满面绯红，眼中似三月春风拂过碧水，那微微的波澜，一圈圈漾开。
她顿觉浑身的血直涌到脸上，一跺脚，“笨蛋！”扭头离开。
在转身的刹那，她听到一个跳跃的音符，“不疼，明天我等你！”
仿佛有一朵栀子花在心中吐露芬芳，她悄然微笑。

她遥遥看着对面那黑灯瞎火的房子，当年那一幕又浮现脑海，高二下学期，他成绩太差，在这边只怕考不上大学，他父母亲便暗中马不停蹄地办好移民手续，当他接到即刻要去澳洲的消息时，竟找不到那个最让他牵挂的人。
那个暑假，她因乡下的奶奶突然病逝，她只来得及跟他道个别，便随父母亲离开。
都没有选择，都只能随着命运走向未知的前方。
生命，总是不停错过，周而复始。在生命的缺憾处，牢牢长出一根刺，时时提醒，刻刻面目狰狞，虽无法触摸，亦不可平复，直到尘世繁华看尽，那头，便是血色的永恒。

这么多年，采采一直后悔，后悔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心中的话，其实少女早藏了难以言说的心事，同他一样，也认为他和她是竹马青梅。
更后悔，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我喜欢你！”

对面的灯突然大亮，仿佛夜空里燃起的灿烂烟火，从房间、走廊、客厅一路蔓延，最后，到了阳台。
灯光中，无数串洁白的栀子花，在阳台上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