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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一早起来，天气就是暗沉沉的没半分好颜色，到了黄昏时分，雨终于下了起来。一下雨，天就黑得特别快。到了六点钟的时候就点上了灯。

窗子开了半扇，因为灯光的缘故，雨滴坠过窗前时，折射的晶莹一闪，只一闪，就飞快的坠下去了，然后，又是一滴。暮春里这样的天气，不由叫人觉得微微的凉寒，仿佛那雨是下在心头上一样，直下得人心意阑珊。

泡了一盏新茶，正在袅袅的茶香中天马行空的遐想，门铃响了。

来访的人带着一身清新的雨气，一见了面就说：“你真懂得享受，大雨天里藏在这里喝今年的新茶。”正是去年旅行时认识的朋友若鹂。

我笑了一笑：“杜大律师怎么知道我喝的是新茶？”她耸了耸鼻子：“这样淡雅的茶香，除了上好的明前龙井，还会是别的不成？”我连忙提起小炉上的水壶，替她也泡上一盏，若鹂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馥郁的茶香全都吸进体内一样。我起身去厨房里，从烤箱端出新出炉的曲奇饼来。她微笑：“呵……玫瑰奶油曲奇，真叫人垂涎啊。我以为你这种写报纸副刊专栏的人，只会讲讲喝茶与插花，从来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你还下得厨房。”我不由也一笑：“我也是人啊，怎么就不能下厨房呢？”又问她：“你这个大忙人，怎么有空来看我？”她对我说：“我是来有求于你的呢——你有没有空呢？我有一个很好的故事讲给你听，若你有兴趣，还可以写成一部小说。”

我于是说：“你知道我写不来小说，也许我几位作家朋友可以帮上你。不过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故事？能叫你觉得动人，大约一定很曲折了。”

这位朋友就笑笑：“这个故事可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完的，你去再沏一碗茶来，我来慢慢的讲给你听。”

我连忙的替她又沏了一盏茶，窗外的雨正打在法国梧桐叶上，一点漱漱的微声，她略略的沉呤了一下，开始讲述那个故事。

——“我讲的这个故事发生在十年之前，故事是真实的，讲的时候我会隐去真的人物姓名，你听了如何去写，我就不管了。” 她品了一口香茗，悠悠的说：“十年之前，在某个城市有一场轰动一时的婚礼，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

重宝的戒指缓缓的落下指节，随着牧师“礼成”的宣布，教堂里彩屑，纸带，鲜花满天的飞舞起来，像是一场彩色的雨。欢腾的起氛感染了每一个人。新娘扔出手中的捧花时，欢呼声随着花的弧迹飞扬，拍照的闪光灯此起彼伏。

新人刚刚出教堂，一群记者就围上来，七嘴八的提出五花八门的问题：

“官小姐，你觉得今天你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吗？”

“官小姐，成为端木夫人后，你是否会进入端木家族企业工作？”

“官小姐，传说你与端木鸢的相识相恋到决定结婚，一共只有三个月时间，你不觉得仓促吗？”

……

正吵得沸反盈天的时候，另一位亮丽佳人出声：“各位记者，有任何问题请不要围住新人，我可以为大家解答。”

记者们一下子围了上去，两位新人借机上车离开。车子驶动后，官洛衣才松了口气：“姊姊好本事，幸好有她。”

端木鸢本来有些出神，听到她说话才问：“你累不累？等会儿酒店还有大阵仗，晚上还有酒会。”

官洛衣俏皮的答：“累也不能中场逃走呀。”

端木鸢笑了一笑，怜惜的说：“若累，可以靠着我歇一歇。”

官洛衣摇摇头：“不了，免得弄坏发型和化妆。”回头看了一看：“怎么还没看到姊姊的车子跟上来？”

端木鸢答：“不用担心，她长于处理那种场面。那帮记者拿她没有法子的。”

官洛衣想到姐姐那舌灿莲花的本事，也禁不住灿然一笑：“是了，姐姐对付记者绰绰有佘。”

果不然，新人到了酒店不久，官洛衣就看到自己的姐姐洛美也已到了。端端木鸢的叔叔端木英叫住了她说话。官洛衣走过去，正听到端木英在问：“记者那边处理的怎么样了？”

官洛美答：“不会有任何纰漏的，您放心好了。”一转身看到官洛衣问：“怎么不在休息室里呢？”

“我不累，倒是你忙到现在。”

官洛美笑了一笑：“我是应该忙的。你不知道你的老公是怎样的人，在公司里比这累几倍的时候都有，嫁个工作狂以后有的你受。一有大的商业行动，我想你会好几天见不到他。”

官洛衣问：“真的吗？”脸上不免显出担心的表情来。洛美拍拍她的脸：“骗你的啦。”

洛衣笑起来，开席的时间已近，她便回休息室去换衣服，洛美刚刚去酒店操作间查看出来，一走出来就遇上同事陈西兰，她也是婚礼的公关人员之一，对洛美说：“老板在找你呢。”

“找我？”洛美有些诧异：“有什么事情？”

“不知道，他在私用休息室里，大概临时有什么状况。”

洛美就走到休息室去，室中静悄悄的，端木鸢独自在窗前吸烟。

“出了什么问题吗？”她问。因为只有心烦时他才会吸烟，看来这一天，他也累得够呛。

“没什么事，”他转过身来：“只是突然想见见你。”

“你怎么了？今天你结婚。”

“我知道，”他有些无奈的神情：“只是突然想见见你。”

“你到底怎么了？”她走过去，下意识伸手试他额头的温度，筹备婚礼这阵子以来，总是忙，他却伸手抓住那只手：“洛美。”

洛美像触电一样极快的抽回了手：“你到底是怎么了，大喜的日子，颠三倒四的。是不是这几天准备婚礼累着了？”

端木鸢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坐到沙发上去，过了好一阵子才说：“我很爱洛衣。”

洛美说：“我知道，你告诉过我，所以我才答应让洛衣嫁给你。”

他乎是笑了一下：“你实在是很疼你妹妹。”

洛美就笑了：“所以你要当心一点，不要像结婚前那样放浪形骇，否则我会告诉洛衣。”

端木鸢的心情好了一些，笑着答：“我早知道，找你这种人做小姨子是个大错。”

洛美也笑了：“让你成为我的妹夫，也是个大错。”

笑着笑着，端木鸢就问：“你什么时候结婚？”

洛美想了一想，说：“不知道，本来近期内真的不打算嫁人，但看到洛衣今天这么幸福漂亮，心里也有些痒痒的。”

端木鸢问：“有合适的对象吗？”

洛美摇头：“不知道。”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开席，你得出去了。”

端木鸢拿起外衣穿上，就往外走，突然的又想起来：“永平南路的房子我转到你名下去了。”

洛美怔了一怔，端木鸢已走出去了。外面的伴郎，亲戚一拥的上来，就将她隔在了一边。她就住了脚看着众人众星捧般簇拥着一对新人，渐渐走得远了……

第二日，各大报刊都登出了花絮，灰姑娘嫁入豪门。豪华的婚礼自然是瞩目的中心。媒体这种轰动的盛况并没有令一对新人觉得有什么——他们在第二天一大早的航班飞往欧洲渡蜜月去了。

洛美是端木鸢的首席秘书，又是洛衣的姐姐，所以这场婚礼是她事必躬亲，倒真是累着了。恰恰第二日就感冒了，于是请了病假在家。她平时身体不错，这回：“病来如山倒。”连着打了几日的点滴，才“病去如抽丝”。病过的人自然有些恹恹的。在家休养了几天，原本是在公室里成日的忙，一下子懈下来倒真有些闷，吃过了午饭，外头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更令人无精打彩。洛美在家里翻了翻几部旧书，终于忍不住拿了钱包走出家门。

站在大街上让带着雨气的寒风一吹，才发觉无处可去。平日端木鸢是有名的工作狂，她的二十四小时似乎永远都不够用。永远都有突发的状况。一闲下来她才发现自己除了工作没有爱好，除了同事没有朋友，站在灰蒙蒙的街头，茫茫然的不知何去何从。呆呆的看了半天车流，才想起来可以去永平南路的房子里看看。于是伸手拦了计程车。

永平南路的那房子在七楼，大厦里是华美的仿古电梯。洛美有些恍惚的样子进了电梯。拉上镂花的铁栅门，按了七楼。电梯里就她一个人，她就靠在那铁栅上出着神。电梯缓缓升着，电梯内幽幽一盏灯，照着那铁栅的影子映在雪白的墙上，她的头也慢慢疼了起来。这种感冒的后遗症纠缠了她几天了。她按着太阳穴，只想着要去买一瓶外用的药油。

电梯铃响了一声，七楼到了。她拉开铁栅走了出去。电梯又降下去了。将她一个人留在了走廊上。突然前所末有的孤独感涌上来，周围的空气都是冷的，抱紧了自己的双臂，轻轻的颤抖了一下。走到B座的门前用钥匙打开门。因为阴天，光线很暗。她开了灯，在玄关处换了拖鞋，走进客厅。客厅一侧的鱼池里锦鲤仍自由自在的游着，池沿的一圈灯照得水幽幽如碧，她走进厨房去取了鱼食来，一扔下去，几条鱼都在抢着，溅起水花来。她的唇边不由有了一缕笑意，几天忘了这鱼，倒没有饿死。

喂好了鱼，随手将鱼食搁在了茶几上。几上另一样亮晶晶的东西吸引了她的视线：是个银色的打火机。旁边的烟灰上还架着半枝末燃尽的烟。她蓦得想起来那天晚上，端木鸢就坐在茶几前的沙发上，按燃打火机，又让它熄掉，再按燃，又燃掉……

最后，他抬起头来说：“我要和洛衣结婚。”

当时自己在做什么呢？她恍恍惚惚的努力回想，却实在有些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自己只问了一句：“你爱她吗？”

“我想，是爱的吧。”端木鸢慢吞吞的说。让她没来由的，有突然微微的眩晕感，她知道这只是一些不悦罢了，她与他有极亲密的公私关系，在这两个方面，她都是他不可少的拍挡。但，仅止于拍挡。拍挡与情人是完全不同的，她与他都心知肚明这一点。

她说了些什么，好像并没有说什么重要的话。只记得长久的缄默之后，他和往常一样问她：“今天是就在这里过夜，还是回家去？”

她笑笑，才对他说：“我得回去。还有份报告要赶。”

然后，她就走出了这间屋子。

一直到今天。

她微微的喟叹了一声，将窗帘拉开，将窗子也推开。冷风夹着零乱的雨星直扑进来，因为工业污染的严重，从高楼上放眼望去，只是灰蒙蒙的楼群，灰蒙蒙的城市。她将头靠在窗台上，陷入一种无边无际的瞑想中。

仿佛是一个世纪之后，一种单调的，急促的声音将她从另一个世界拉回来。她定了定神，才找到声音的来源。慌忙的打开钱包拿出BPCALL，一边看，一边往内走回去打电话回CALL。

是陈西兰，她有些紧张：“官小姐，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她问：“有事吗？”

“董事长过来了，要找有兰那份企划案，我不知道在哪里，而且，保险柜的钥匙……”

“我知道了，”洛美简单的回答：“我就过来。”放下电话勿勿忙忙的就下楼回公司。所幸当初端木鸢买这房子时，看中的就是距公司极近。她一出大厦，步行不足三百米，就走进了端木关系企业所属的仰止大厦。问询处的小姐一见了她，都松口气似的：“董事长在资管部。”

她点一点头，电梯直上十七楼，刚一出电梯，就觉得走廊上经过的同事都小心翼翼，唯恐“触雷”的样子。见了她，纷纷松了口气：“官小姐，来上班了？你好些了？”

她一路含笑道谢，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的经理室去，站在门前沉吟了一下，才举手敲门。

果然听到一个冷静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请进来。”

她旋开门锁进去，端木枭坐在端木鸢的日常坐的位置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陈西兰立在书桌前，怯怯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洛美的嘴角向上一弯，现出她的招牌笑容，叫了一声“董事长”。

端木枭雕刻似的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表情，他开口——口气有些不悦：“官小姐，怎么可以让两副保险柜的钥匙同时不在公司？”

官洛美意的笑了一笑：“原本只打算病休一天就上班，谁知病了许多天，所以耽搁了。”

端木枭就说：“去把有兰的企划案找出来。”

洛美依言去开了保险柜，取了企划案出来。端木枭接了过去，然后说：“你跟我去总部一趟，参加讨论会。”

站起来就往外走了，洛美跟上去，一直上了车子，端木枭放下隔音板，才对她说：“我有话和你谈。”

“我知道。”她往后靠在椅背上，因为头又隐隐作痛：“有兰的企划案用不着董事长亲自来取。你只是有事要找我。”

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隐约是赞许。他说“老七一直夸你，果然是没有夸错。”话锋一转，面色就已重新恢复冷漠：“你既然是个明白人，当然就知道，我一直反对他娶你妹妹，只是他不听话，我也没有办法。洛衣既进了端木家的门，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若有任何不检点的地方，我希望你都能在旁边点醒。否则，换了我去提点，就不大好了。”

洛美低了头一言不发。

端木枭问：“你住在哪里？我可以送你回去。”

洛美的声音有点生硬：“不用了，我就在这里下车。”下了车后，终究是生气，沿着街道茫然的走了几步，一种前所末有的凄楚无助感爬上心间。街边商店里的橱窗中，五颜六色的各样琳琅满目的商品，路上只有川流不息的车子。没来由只是累，好累，她真的好累。

到了晚上的时候，她才回到家中，父亲已做好了饭菜在等她，问：“病着的人，怎么往外跑？”

“公司有点急事。”她脱下已湿透的外衣：“再说，我已经好了，明天就可以销假上班了。”

“不用那么拼命，”官峰对女儿说：“有病就要治，而且公司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洛美就无奈的笑了：“妹夫和妹妹度蜜月去了，丢下一大堆的事情，我一年拿人家那样高的薪水，总还打拼一下吧。”

官峰说：“那么幸苦就不要做了，而且现在这情形还是辞职的好，免得人家又说闲话，说你是小姨子，裙带关系。”

洛美拿了碗盛饭，低了头说：“我何尝没有想过，只是这么多年了，从秘书室最低的打杂小妹做起到了今天的首席。自己好不容易挣下来的天地，总有些不甘心。”

官峰说：“凭你的资历到哪里不能做个经理？端木家人多眼杂，还是辞了的好。”

洛美就不说话，依旧低着头。手里只管用那饭勺一下一下的铲着饭，官峰见了他这个样子，不好再说什么，也就不提了。

第二天她销假上班，本来端木鸢不在就积了不少公事，她又病休了几天，越发的屯积下来了。一上班铺天盖地的会议，讨论，签呈，电话，忙得人像钟表里的齿轮，转得飞快。到午餐时间，她终于受不了愈演愈烈的头痛，溜到楼下的药店去买了两片止痛药吞下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继续面对电脑屏幕，什么都是上头赶着要的，偏偏电话还不识趣的大响，她腾出手来接电话：“资管官洛美。”

听筒中传出总机小姐的声音：“已接通。”接着是一个公事化的，柔和声音：“我是董事长秘书室，请官小姐今天下午三点钟前往机场接从香港来的傅培先生。”

她头疼欲裂，哦！天，为什么止痛药还不发挥作用？她答了一个“是”，挂断电话后才去想傅培是个什么人？想了半晌想不起来，去翻日常客户来往录也没有，最后还是问了陈西兰。陈西兰说：“傅培，危机处理专家，公司似乎聘请他来处理公关部的一个CASE。”

洛美按住太阳穴，问：“公关部的哪个CASE需要危机处理专家？”

陈西兰摇摇头，洛美就让她出去了。公司的制度正在调整中，公关企划与资管几个部门都是端木鸢在负责，行政管理运作比较陈腐，但那是高层的问题，纵然她是高级职员也没办法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