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的约定

林灵第一次见到那个叫梁渠的男孩，是在历石山北的一条小溪旁。
正是春天，满山的新绿，那个看起来和林灵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就穿着淡青色的衣裤，坐在溪旁的大石上，两条腿浸在水里，一上一下地踢腾着。白净的脸孔，笑眯眯的眼，山风吹过，满头银发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银色的头发啊，可真好看！林灵站在十几步远的地方惊羡地咂咂嘴，忍不住喊了一声：“喂！”
男孩回过头来，用同样是银白色的眼仁看向林灵，“你在叫我吗？”他笑嘻嘻地看着林灵。
林灵显然被男孩的奇异惊着了，张着嘴呆站原地一动不动。
那男孩歪着头她瞧了一会儿，突然跳下来奔到她跟前，“你在叫我吗？”他在林灵耳朵边大声说道。
“啊！”林灵吓了一跳，往旁边连跳了两步，“没，没错！你，你是谁？”她努力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
“我啊，”男孩咧嘴一笑，“我叫梁渠，你呢？”他忽地把脸凑上来，盯着林灵的眼睛笑嘻嘻地说：“你是山下的人对不对？你一个小丫头，自己跑上来，不害怕呀？”
林灵愣了一下，随即大叫起来：“小丫头怎么啦？”她可是最恨别人用这种不屑的口气和自己说话了。“小丫头就不能上山吗？有什么好怕？我爹是猎人，我也是！”她“呼”地一下扯出父亲给她做的弩箭来，恶狠狠地盯着梁渠，“我的箭法可是好得很，你要不要试试？”
男孩显然没想到林灵会突然发火，连忙摇头：“不用不用，你的箭法很好，百步穿杨，是不是？”他抓抓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好奇嘛！你年纪不大，却敢一个人上山，还是挺了不起的。所以……你听懂了没有？”
林灵根本不搭理他，将弓重新背在背上，转身跑开了。一直跑出好远，林灵才想起什么似地停下来回头去看，那个男孩却早已看不见了。她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村子里也没有姓梁的人呀，还是银头发的？”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她甩甩头，一边想着算了管他是谁呢，一边蹦蹦跳跳地下山了。
回村子时天已经黑了，林灵看见在村口焦急地跺着脚的林玉，飞跑过去将路上猎到的野兔塞在姐姐怀里，“我厉害吧？”她笑嘻嘻地说。林玉爱怜地抓抓妹妹的头，“像个野小子似的，看阿爹不骂你！”林灵抱住姐姐撒起娇来，“才不会，有三姐在嘛！”
林家六个女娃，前五个都是温柔安静的，只有六妹林灵，在整个村子里都顽皮得有名。也只有她，才有胆子一个人偷跑到山上去玩。
“回家吧！”林玉无奈地摇头。林灵蹦跳着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朝姐姐欢快地笑笑。那个时候，叫梁渠的男孩已经被林灵忘到了脑后，即便是之后的日子里，她虽然也常和那天一样背着父母偷溜上山去，可都没有遇见他。生着银发银眸的奇异男孩也许只是贪玩的林灵累了睡着时做的一个梦。就是呀，这世上哪会有人长出银色的头发呢？更不会有长着银色眼仁的人吧！

战乱是初春开始的，到春季快过去的时候，就已经蔓延了整个国家，好在历石山的位置偏远，一时也打不到这里来。在小孩子看来，战争都是大人们的事，所以林灵和其他的孩子从来都不把这个放在心上，谁知道春末的某一天，几个从山外来的术士彻底打乱了小村子平静的生活。
那些术士在村子的空场上对老村长说，他们是从京城来的，因为算出了国家的战乱的原因，是历石山中象征兵祸的妖兽已被惊醒，必须安抚它，不然会有更大的灾祸。那时正是黄昏，村里的大人们从田间回来，都听见了术士的话。术士中最年轻的一个很严厉地说，就是村中人惊扰了妖兽，所以祭品也要从村中出。
一听到祭品，大人们的脸色都变了，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该说什么。老村长颤着声音问：“祭，祭品，是不是要……”“不错！”另一个稍年长些的术士点点头，“要童女一名，与其它各色供品一起送入山中……”
供品是活人啊！躲在后面的林灵听见大人们惊慌的议论，转头看了看林玉。姐姐咬着嘴唇，眼睛里都是惧怕。女孩便拉住姐姐的手，用力地说：“三姐不怕，有灵儿在呢！谁要是敢动咱们，就打跑他！”林玉“哧”地一笑，将妹妹的头揽进了怀里。

术士们将祭妖的日子定在了三天后，整个村子都陷入了惊慌之中。有几家想要带着女儿逃出村子，却发现外面围了好多的士兵。
林灵的父母也动过出逃的念头，可是看见邻家被士兵押回来，便只能作罢。夫妻两个将女儿们拢在身边，摸摸这个，拍拍那个，不停地唉声叹气。这时门忽然被推开，村长站在门口颤着声说：“老林呀，村人，人们都……”他叹了口气，似乎没法再说下去。站在他身旁的一个术士看了看，面无表情地说：“六个？那就从你家里选一个。”
“啊？”林母惊叫一声，当时就昏过去了。林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也说不出话来，除了林灵，其余五个女孩都失声痛哭起来。老村长不忍心地闭上眼，那个术士却仍是毫无表情，“明天就到日子了，快些准备！”说完就走了。
这个夜晚变得难熬无比，一家人围在桌子旁都不说话。大人们被泪水模糊了的眼睛没有看见女孩林灵的悲伤里燃烧的怒火，十二岁的小女孩在桌子下面握紧了拳，然后站起来，大声说：“阿爹阿娘，让灵儿去吧！”七双眼睛同时看向她，林灵咬着嘴唇，神情像大人一样的坚定。
“灵儿！”姐姐们抱着她大哭起来。

第二天清晨，林灵穿了身簇新的衣服，坐在小驴子上，和一大堆祭品一起被送上了山。到了术士们说的那个山神庙时，已是黄昏了。大人们离开后，天渐渐地黑下来，女孩坐在成堆的祭品旁，瞪大了眼，手在背后抓紧了藏在衣服底下的木弩。那是阿爹亲手给她做的，她要用这弩射死那个引起兵祸的妖兽。妖兽死了，就不会有什么灾难了吧？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灵又饿又累，却仍忍着不让自己分神。就在这时，突然有人轻轻地“咦”了一声，一颗小脑袋自庙门外探进来，银亮的眼睛看着林灵，笑着说：“怎么又是你？”
林灵被那一声“咦”吓得跳起来，一把扯出木弩，锋利的弩尖指着那双银色的眼睛，倒让眼睛的主人吃了一惊，“哎，是我啊！你不认得我了啊？”他跳出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说。
银色的头发，银色的眼睛，这不是那个叫，叫什么来着？林灵放下弩，皱起眉毛，“你是……我不记得你叫什么了！”
“梁渠！”男孩走过来，往林灵左右看了看，“这么多东西，我可吃不了。”他将一颗煮好的猪头提起来，皱起眉毛，“而且这猪头看起来很难吃呀！并且……”他抬起头来想要朝林灵笑笑，却见女孩张大了嘴巴，惊恐地瞪着他，“你，你……”林灵的嘴巴不听使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咦？原来你不知道吗？”男孩像是很吃惊地瞪了瞪眼睛，“我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妖兽。你看，”他指指自己的头发和眼睛，“我以为你早想到了呢！别怕，我不吃人的，我……喂喂，把你的箭挪开啦，”男孩哭笑不得地看着林灵几乎顶在他额头上的弩箭，“我要是吃人，那天就吃了你啦，你这小丫头还真是不爱动脑子哪！”
“小丫头怎么啦？你瞧不起人是不是？”林灵跺脚大叫，原来那个惊扰了妖兽的人是自己吗？她咬着嘴唇，将弩箭推得更近，“就算你不吃人，可你也是妖兽，是你带来的兵祸。我，我要为民除害！”
“兵祸？”梁渠眨了眨眼，忽然大笑起来，“小丫头，你，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呀，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好啦！”
林灵被他笑得气愤不已，这小子不是摆明了瞧不起她吗？一口一个小丫头的，“你有什么好说？快说，我给你机会！”林灵摇了摇木弩，努力做出所谓正气凛然的表情，哪里想到自己这表情其实与平常和人打架时没有什么不同。其实她心里，也没有真的把梁渠当成妖兽吧？毕竟这样一个小男孩，怎么看也不像那种可怕的东西啊！
梁渠瞧了瞧顶在自己额头上的弩箭，又看了看女孩瞪大的眼，为难地挠了挠头，“你要我说什么呀？和你这个小丫头，”看见女孩眼睛里的怒火，他连忙改口，“好吧好吧，你是小英雄！在我回答之前，小英雄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你说！”
“你，知道什么是战争吗？”
林灵愣了愣，这个问题她还真是从来没想过。“就是，就是好多人一起打架，然后，然后……”她拧了拧眉，看见梁渠一副似笑非笑的可恨表情，便很不耐烦地挥手说：“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反正都是你引起的！”
这回轮到梁渠皱眉毛了，“你为什么非要说是我引起的啊？你有证据？”
“是，是京城的术士说的！”林灵板起脸孔，“他们什么都懂，肯定不会错！”
“嘁，”梁渠不屑地撇撇嘴，“不会错什么？他们都不知道我是不吃人的！我说你呀，他们把你送来给我吃，你居然还这么相信他们，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你脑子才有问题！”林灵气哼哼地说。“是我自己要来的，我要，要为民除害……”她说到这儿，声音却小了下去，像是没了底气，然后看见梁渠眨个不停的银亮眼睛，又猛地提高了声调：“你说不是你引起的，你又有证据吗？”
梁渠很无奈地一摊手，说：“没有！”转头看见林灵的木弩越凑越近，他突然嘻嘻一笑：“要我说呀，咱们在这里争来争去的，倒不如你自己去看看，看看战争到底是谁引起的！”
林灵被他的提议弄得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瞪起眼睛：“你，你是个妖兽，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梁渠耸耸肩，转身走到一旁台阶上坐下，夸张地叹了口气，“哎，到底是个小丫头，就是看了，也不会明白吧！”他抓起个果子放在嘴边大嚼，不再搭理林灵。
看男孩一脸的悠闲，林灵倒有些不知该做什么了。她咬咬嘴唇，心想这家伙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虽然是个妖兽，却没有像那些术士一样，非逼着别人信他的话。林灵越来越没办法将所谓的兵祸和他联系在一起了。
“那……”她凑近两步，用木弩捅了捅梁渠的肩膀，“要怎么看？”
梁渠朝她拌了个鬼脸：“你肯听我的了？”看见林灵两条眉毛立了起来，他赶忙摆正了表情：“我不跟你开玩笑啦。嗯，要怎么看我还没想呢，因为我还是第一次跟人说起这个！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行不行？”
林灵半信半疑地盯了他一会儿，才点点头，“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是是，你的箭法百步穿杨，我怕你啦！”梁渠摆着手说，逗得林灵“哧”地笑出声来。
折腾了一天，小女孩早就又累又倦了，她再也撑不住，就靠着庙的供桌睡着了。梁渠蹲在她旁边，双手托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你的胆子可真大，我都说我是只妖兽了，你也睡得着？”睡着的小女孩听不见他的话，仿佛很快乐地咂了咂嘴，居然睡得更香了。

山里的清晨很安静，林灵醒来的时候没看见梁渠，以为他一定是溜了，结果出了破庙后，就看见了梁渠。他正站在山崖边往下看，很专注的样子。林灵飞跑过去，拍了他一也，“你在干什么？想出来……”话只说了一半，她捂着嘴往后退去，指着山下说不出话来。
下面着了火，小山村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山风将喊杀声远远地送上来，听起来就像梦中的声音一样模糊。男孩叹了口气：“是今天早上打起来的。幸好你被当成祭品，逃过……”梁渠正说着，却看见女孩转身往山下冲去，连忙赶上去拦住她，“你干什么去？”
林灵哭喊起来：“你让开，我要去救阿爹阿娘，还有阿姐！还有，还有……”“别胡说啦，你这么下去，不是找死吗？你凭什么去救啊？除非……”他的力气大极了，林灵正在拼命地挣扎，忽然听见了他最后的一句话。女孩立刻不动了，愣愣地看着他。梁渠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说：“你如果能答应我一件事，我也许可以救……”“我答应，我答应你！”没等他说话，林灵已抓住他的手大声地说：“不管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可若这样，你就永远也不能离开这里了。不能见到你的阿爹阿娘，还有姐姐们！你也愿意？”
女孩呆住了，愣愣地看向随着风飘上来的黑烟。梁渠也不催她，甚至好像不敢看她的眼睛。
“好！”林灵咬咬嘴唇，突然大声说：“只要你救下他们来，我什么都答应！”女孩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说吧！”
梁渠伸出双手拍着女孩肩膀，嘿嘿笑道：“你真的很勇敢，比很多人都勇敢！如此，请你记住这个约定吧！”说完转身冲下山崖。
“喂——”林灵急忙追上去，想说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事，话还没喊出口，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炫光，女孩吓了一跳，山崖下已看不见男孩的身影，只有一团仿佛是无数颜色混合成的、色彩奇异的巨大光球，低低地悬在小山村上空。
山下的人们和山上的小女孩用同样惊讶的目光看着那奇异的光球闪耀着慢慢扭曲着，一点点现出一头野兽的形状。那是，狸？不，它只是外形象狸，头是白色的，长着老虎一样的粗壮脚爪，长鞭一样的尾巴一挥，就驱散了耀眼的光。林灵吃惊地捂住了嘴巴。这个巨大的怪兽就是梁渠？就是那个看起来和普通孩子没两样的梁渠？
天呀！
只听那怪兽大吼一声，仿佛是自口中喷出了狂风，只眨眼间，村子里的火就都灭了。林灵几乎可以想像得出村子里的人们震惊的表情，因为她自己也惊讶极了。那应该就是梁渠的怪兽扑地黑烟滚滚的村子，身后一道粗粗的白光就随着它的奔跑将村子一圈圈地缠了起来，好像做茧一样。
“我现在把村子盖起来，过一会儿你再打开，就没有军队再敢过来啦！”林灵的脑子里突然响起了梁渠快乐的声音，女孩吓了一跳，转着头朝左右看。“我就在下面嘛！”梁渠的声音嘻嘻笑道。
“你说我打开？”林灵扑到山崖边看着下面奔跑的大兽。“你在说什么呀，怎么可能……呀！”她突然尖叫一声，竟是大兽身后的白光超过了它，将它自己也盖住了。原来整个小山村都被白光盖住了，没有了火光，只有一片银白，在阳光下雪一样闪亮。林灵的惊慌被惊奇取代，睁大眼看着下面奇异的景色。就在这时，那片雪一样的白光突然一抖，竟分出一道粗壮的白光，直朝山上射来。没等林灵反应过来，那白光就已经把她罩住了……

一个时辰之后，覆盖了整个小山村的银光在从山下传来的一声轻吼中散去了。小女孩林灵变成的巨大妖兽就站在山崖上，俯视着自己的小山村。这个时候，林灵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梁渠不是名字，梁渠只是一种妖兽，妖兽梁渠是历石山的山神，它不会带来兵祸，它的出现只是因为它预知了兵祸，所以现身来提醒人们。可因为它总在兵祸之前出现，人们便误解了它。
化作小男孩的梁渠没想到女孩林灵根本不懂这些，于是，没能尽到责任的妖兽要负起守护之责。当它选择成为山神梁渠用法力保护小山村时，作为预示战争的妖兽梁渠便不存在了。所以他化作山神去保护她的村子，她就要代替他变成妖兽守在历石山上。直到下次战争发生之前，她都不会再出现在人间。这就是男孩没有说出的约定了，在林灵成为梁渠的瞬间，她就明白了。
没有人会希望出现战争的，所以女孩林灵再也见不到她的亲人和那些朝夕相处的小伙伴们。随着时光的流逝，人们可能会渐渐忘记这个作了祭品的小女孩。可林灵会记得他们的，一直都会。
她会做个尽职的梁渠，在预示着战争的同时，也会努力去弄懂战争的原因。然后在战争不可避免地发生时，她会像男孩梁渠一样，变成了不起的山神。那个时候，也许也会有个孩子像她现在这样，为了保护亲人朋友而选择成为妖兽。可她知道，那个孩子是不会后悔的，因为她也不后悔。
虽然再也见不到了，可只要知道他们都安然无恙，她就知足啦！
女孩林灵，不，妖兽梁渠在山崖上轻轻吼了一声，在灿烂的阳光下奔进了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