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写作

（摘自爱伦堡的评论）



**列昂尼德．安德列耶夫有一次问托尔斯泰怎样才能写出好作品。托尔斯泰回答说，从来不要写自己认为没有意思的东西，从来也不要为钱而写作。最后一点，倘若你可以不写所想的东西，就不要写。真正的艺术品出自内心的必需。


**作家有一个领域，必须比自己的同胞和同时代人了解得更透彻，那就是人的内心世界。描写主人公的外貌，他所处的环境——住宅或工厂车间，并不难，这些描写——是手段，还不是目的。


**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社会变化就在眼前，人也在迅速成长。但是他们的成长速度并不都一样地快，而且也不均衡，正因为如此，个别作家在心灵矛盾之中迷失了方向，错误地叙述主人公的行为。一般来说，艺术上站不住脚的作品，是那些作者虽有良好的愿望，但因所写与他本性并不搭界，也没有为之呕心沥血的东西。这类作者并不熟悉也不理解他的主人公。


作家不能什么都写，什么人物都写。在选择题材和人物方面，他都有所限。每一位作家，哪怕是大作家，都有不可逾越的高墙。小说家的创作是由他生存于其中的社会来决定，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是作家的创作也还由他的经历、他的生活经验、他的个性来决定。


**作家是写人的，是为了人而写的。


**不能只用黑白两种颜色来表现世界。恨和爱一样，是投向活人、具体的人的，并不是抽象的概念。

我认为没有激情，也就没有，而且未曾有过真正的文学。摆脱文字不流畅，结构不严谨，以及其它写作方面的缺欠，比摆脱心灵的冷漠要容易得多。或许值得重提一下某些已被淘汰了的名词，诸如：天职、灵感、服务等？的确，这些字词不是可笑的，也不是空洞的，它们包含着对作家义务的正确解释，作家就应该在短暂的一生中体验很多很多生活，他应该燃烧自己去温暖人们的心，他应该在给人的内心世界以光明时，帮助读者更清楚地看事物，更充实和更高尚地生活。


**评论一个作家时，人们说：“他有天才”或者谦逊些说：“他有才能”。如果你想更准确些弄清这些话的意思，那么可以听到“他写得好”、“吸引人”，或是“想法很有趣”，再不“他的观察很敏锐”等说法。

有些人对语言特别敏感，就像有些人对音乐或美术特别敏感一样。很难想象，不要说诗人了，小说家也一样，可以对语言毫不在意，只满足于新闻报道的贫乏和程式化用语。作家的才能同他的语言感觉紧密相关，技巧是靠顽强艰辛的磨炼得来的。然而，即使能成为修辞大师，技巧能手，但作品却不能打动读者的思想和心灵。……

或许必须用结构来补充会写的不足，以便让读者感兴趣？或许，作家的才能不仅仅是语言文字的感觉，同时还必须有想象？不言而喻，俗话说的“想象力”是作家创作的起点，作家需要它，物理学家、建筑学家、政治活动家都需要它，它是任何一个创造新的物质和精神财富的人都不可缺少的。吸引读者的不仅是小说的错综复杂的情节。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陀斯妥耶夫斯基除外）就不重视情节的趣味性。它极端重视文学的真实性，尽管在现实中戏剧性的情节很多，但它还是怕过于戏剧性的情节会不真实，还怕艺术显得假。……显然，问题不仅仅在于外在情节的发展是否紧张。有不少书，构思巧妙，文笔流畅，读起来极顺，但是它们也让人忘得快。读者在这种书上打滑，它们没有深度。

那么，或许作家才能中最本质的东西是善于认清历史的进程？如果作家在智力上不能凌驾于一般人之上，那当然是很难想象的了。我们知道，过去有过许多很好的思想家，写的小说都很差。他们书中的人物有名有姓，有外部特征、职业，但总不像活人，而是真理或是谬见的载体。

还有最后一个说法：作家之所以有力量，在于他有观察力。在辞典里，“观察力”这个词的解释是：“善于发现易被他人忽略之现象和事实的独特性与细节”。当然，作家应该善于发现细节，他不能什么都去描写，描写细节可以使他更鲜明地把人物、及其生活于其中的环境和习俗表现出来。有谁不赞叹托尔斯泰小说中人物外貌的描写？那些描写是敏锐的观察和精确选择的细节的组合。但是，我也不认为作家的任务仅是把别人忽略了的细节串联起来。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作家能看到决定人行为的精神状态，看到人物周围的人所看不到，有时连主人公自己也意识不到的东西。只有这样，小说家才有可能创造出个性并用活生生的人来填满小说的空间。

善于捕捉细节、有个性的面孔、服装、风光的摄影家富有观察力。伦勃朗则有另一种观察力，他的肖像画说明，他不仅仅是看到了所画模特儿的头发是什么颜色，他的皮肤、脸部线条、服饰是什么样子，同时也看到了他们的灵魂。一个艺术家就应该有这样的观察力。作家才能的本质就在于他们对人有这样的观察力和敏感。


**敏感的天性、对人的兴趣和热爱为作家本质上所具有，但如果认为他擅长了解任何一个人，那就太天真了。所有的人，包括作家在内，都是根据自己的经验去体会别人的心境。跟作家格格不入、没有共同感的那些心境，自然会被他忽略。如果还是要描写它们的话，他不得不参借他人的书中所写，或是靠猜测。这样写出来的书，或是这样写出来的章节，在书中突出地冰冷，没有表现力。

……在小说动笔以前，不仅是要花上几个月的准备时间，而且作者还要有多年的紧张生活、有喜怒哀乐、成功失败，以及与众多人交往关系。

我说这些，当然不是想说作家所写的长短篇小说都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相反，作家一般都把自己所经历所观察到的东西改变个样子。但是不论怎么说，他永远都写思想感情是他所了解的人。为了能理解人物的心境，作者必须体验某些东西以使他能通向他人心灵。

……要描写人物就要有开启他们心灵的钥匙。所以，作家的观察力可以称之为共同体验。


**不是简单的观察，而是悲喜与共的观察，再经过艺术家思考成熟，才能创造出深刻现实的人物。


**所谓勇敢，一般指战胜恐惧；但是倘若作家是个禀性稀有的人物，从来也不知道什么是恐惧，那么他便只能描写胆小鬼的行为，而不能形容他的内心状态。


**在表现社会和一些好人时，作家写坏人要极力掌握分寸，使所有的人物都是活生生的。为此，他必须要找到开启自己全部人物心灵的钥匙。


**书中人物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受作家意志左右的，作家必须考虑他们的性格，不能对他们发号施令，让他们必须如何从事。有些评论家批评作家让他的人物去做错事，然而在表现活生生的人，表现诚实的、勇敢的、高尚的人时，作家也不能掩饰他们的弱点、失误和挫折；要知道，他是要表现人，而不是公式。


**人物的公式化，有时产生自作者要千方百计地影响读者的愿望。……读当代法国作家的作品，你会发现，他们的作者是在如何毁灭自己的人物——只从一个方面来表现。举言情小说为例，有的作者就是倾向于用这种细腻的心理分析去写的。在这种小说里有男女主人公和第三者。作者详细叙述女主人公初次见到第三者时的心境和男主人公的心情。女主人公去找第三者，然后又回到男主人公这里，然后又想去见第三者。第三者在一个偶然机会见到了男主人公，于是作者叙述起此时此刻三个人物各自的思想活动。在最后一章里，女主人公做了一个梦，然后一天都在想，要不要把这个梦告诉男主人公。然后，作者又让我们看到第三者，他在写字台的抽屉里偶然发现女主人公的一只手套。兴奋、追悔、幸灾乐祸和难以言状的寂寞一股脑儿集中到第三者的心头，我就此打住。读到手套的时候，任何一位读者都会感到无聊，是可以理解的。他丢开那部书，自然不会是因为那部书写的是乱七八糟的爱情。爱情冲突的题材并没有过时，也不能说，嫉妒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感情。问题也不在于对三个人内心的过细分析。法国人有句成语：“把发丝劈成四爿”，指的就是这类智力锻炼。糟糕的是，作者要劈的发丝并无头生长，因为读者不相信有男女主人公和第三者存在。对于这三个人的生活环境，作者也只字未写。他详细描述了第三者的居室、写字台和一双手套，但是没有告诉我们他是做什么的，也没有告诉我们当他不对手套沉思时都干些什么。他是干什么的？是时髦医生、交易所里的经纪人、还是议员？作者顺带说了一句，他是个新闻记者，但是我们不知道这人物在哪儿工作，他都写些什么。那篇关于被外甥杀害的老太太尸体的报道，或是关于美国是如何慷慨的文章可是出自他的手笔？用作者的话来说，女主人公的双亲可是喜欢卫生球、双道门锁和美德的人，那么，他们是怎样看待女主人公的行为，女主人公又是怎样看待双亲呢？这些从社会里，也是从自身生活中抽出来的，一天到晚只知道谈情说爱的人物，显得不真实；三个人都是蜡制的玩偶；读者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情，读者只觉得他们无聊。

……作者以为，他这样写会抬高他的主人公，事实上，他降低了他们，剥夺了感情的深度和复杂性及精神发展的完整性。这样的小说为数不少，而且还一版再版。这样的戏也不少，演员们只能表演高谈阔论煤炭、钢铁和布匹的模型人。观众看这种戏的时候，尽管坐在池座里，也是从高处往下看舞台，因为他们觉得人物太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