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 黄闪闪 之笔名发表于
2004年6月 《花溪》杂志 总第296期

　　红茶馆的门面不大，名字也简单：一杯红茶。
　　每次顾往往推开那扇门，都不禁要深深呼吸。
　　有一种气息是这样的，它令人联想到厚实细软的手织毛衣，联想到夏天日落前最后十分钟的云霞，或者笑容甜美的圆脸女孩子。红茶天生是一种具有幸福滋味的液体，可是它首先有着幸福的香气。在一杯红茶打工半年，顾往往发现，原来所有人都和她一样，进门第一个动作都是深呼吸，自觉或不自觉地。每看到这种情形，她就微笑。

　　一杯红茶，店如其名，没有时髦的咖啡、花草茶与调酒，只卖红茶与茶点。时下流行花式咖啡店，红茶太老派，年轻人多半不爱。然而自从顾往往做了服务生，似乎带来财运，生意好得不可开交。
　　顾往往刚到一杯红茶上班那天，骆绎曾经惊诧地问：“你可有个姊姊叫顾来来？来来往往，生意兴隆。”
　　“哪里，单我一个已经如此兴旺，若再多一个顾来来，你这小店怕不是要被客人挤破大门。”顾往往恬不知耻回答。
　　他摇头：“我看也是。”

　　骆绎眉目清扬，往往也有一张温静恬淡脸孔，都是白衬衫素蓝围裙，常有人借喝茶之名来与他们搭讪，胆子大的便请他们去喝咖啡。但是骆绎应付得好。
　　“唉唉，咖啡太霸道了。一口咖啡灌下去，斗志顿生，杀气腾腾，人都武装到牙齿。我又不是上班族成日勾心斗角，用不着那些个杀气。”骆绎给茶壶套上可爱的熊仔保温罩，“而且，小姐，即使是你这么漂亮的女孩请红茶馆老板喝咖啡，我也敢保证他会恨你一辈子。”
　　“这么不共戴天？”女孩子们全体娇笑，又要约骆绎去唱KTV。
　　骆绎猛摇头：“夜里打烊以后我只一心想念被窝，其实我已经七十多岁，不过保养得法而已。”
　　女孩子们又笑。
　　打烊时间是凌晨2点，骆绎就住在店面楼上，但他坚持送往往回家。
　　往往想起白天情形，问骆绎：“若是我硬是要请你喝咖啡，你可会恨我一辈子？”
　　骆绎拍她的头：“我知道你从不为难我。”
　　往往踢着石子走路，不说话。或许骆绎不知道，有时候女子并不真要为难所爱的男子，她们不过是要随时保有为难他的权力。

　　日子总是忙碌的。
　　常会有这样的客人，行色匆匆进门坐下，抽出报纸财经版或文件夹，头也不抬地对递上Menu的往往说：“Espresso。”今天是17号桌。
　　“抱歉，小店不卖咖啡。”
　　17号桌吃了一惊：“速溶咖啡也没有？”
　　“很抱歉……”
　　“好罢，那你们卖什么？”
　　这时候，往往就微笑着把Menu封面上的店标指给他看：一杯红茶。
　　“红茶……”17号桌踌躇着四下张望，被邻桌的冰茶所吸引，“我也要那个。”
　　往往点头，迅速送上他所点的薄荷冰茶。
　　冰冻的原味红茶，以盘绕手法挤上醇和的脱脂奶油，最后淋上一大匙薄荷糖浆，单是卖相已经勾人。眼见那如丝碧绿渐渐与丰润奶油渗透缠绕，更一缕缕妖娆潜入琥珀般清凉茶水，17号桌先是一怔。小啜一口，芳冽直冲顶门。他舒服地喟了口气，取下眼镜，丢开报纸，再喝第二口。
　　薄荷冰茶醒神养胃，是上班族夏季午休的不二选择。
　　骆绎轻声说：“看不出，17号桌真是享乐行家，知道要我们加双倍薄荷。”
　　往往把脸贴住吧台，得意道：“哪里，是我擅自在点单上写双倍薄荷的。今天下午他一定精神抖擞。”
　　“顾往往，你真是个人精。可惜你已是领班，再无升职余地——除非我把老板让给你做。”
　　“你不妨考虑升我做老板娘啊。”往往说着把头一缩，恰好闪过骆绎拍过来的手掌，跑去答应一名客人的召唤。骆绎曾对她说：“这家店是我们两人的客厅。”有时候顾往往自觉,她分不清究竟是因为爱一杯红茶而爱骆绎，还是相反。

　　近来城中咖啡馆时兴以白百合摆桌，花朵未必大，清怯可怜便好。一杯红茶的桌上却是跋扈的姬百合，花繁叶茂，大捧大捧立在桌中。面对面坐着的人，若不是刻意绕过花束，几乎要看不见对方的脸。是往往出的主意。按说这是不便的，却出人意表大受欢迎。原来大家都已经畏惧了直视彼此眼睛，隔了花朵屏障，反而安生些。
　　往往正端出5号桌的橘茶，听见一个低沉温柔的女声说：“拿铁咖啡。”禁不住多看了一眼，12号桌女客，珊瑚粉色薄毛衫，姬百合掩映下只见精致的下颌曲线。是骆绎正在招呼。
　　骆绎答道：“抱歉，小店不卖咖啡。”
　　“请给我拿铁咖啡。”12号桌坚持。
　　“抱歉。”骆绎的声音掩藏不住地波动。
　　“抱歉可以解决问题么？”12号桌的声音也不由扬高了一点。
　　往往凑过去挡在骆绎身前，向12号桌赔笑：“这位小姐，要不然……”
　　骆绎截住了顾往往的话头：“往往，这是我们以前的服务生，你的前辈，她叫顾来来。”
　　顾来来？
　　顾往往后退了一步。
　　店内播放的那张Nat King Cole唱片，不知何时被划伤了，温厚的男声突然在某个切分音上不断哽塞，无法行进。好象时间本身犹豫了要不要流逝，踌躇着一遍一遍，不敢迈出舞步。
  　那天凌晨打烊，骆绎在吧台内整理茶具。来来坐高脚圆凳伏在吧台，卷发在吧台灯下拂动一道温柔的金色光晕，并不说话，只是看骆绎。骆绎垂着头，自顾沉默。平日的这个时候，骆绎该是要送往往回家的。往往挂好围裙，不待他送，也不招呼，推门离开。门上悬着红茶杯碟造型的风铃，铮铮琮琮响过。他一定是听见了，可是没有追出来。
　　那一夜往往本以为自己是不能睡了，奇怪的是她竟睡得很熟，连梦也不曾有。

　　次日十点往往上班。店堂内一切如常，骆绎正准备做冰茶用的双倍浓茶。什么都不少，只多了一股焦褐的香气。往往丢下手中的提袋，径直冲上二楼骆绎的居室。
　　来来盘踞于沙发，眯眼捧杯啜饮。面前摆着滤壶，乳酪蛋糕，及另一只喝空的杯子。显然来来昨夜一直在这里，他们一同吃了早餐，而那饮品的浓烈气味不容错认，是咖啡。
　　来来没有言语，猫一般的杏核眼，波澜不兴地看着往往。
　　这样的一双眼睛。
　　往往的心神渐渐清明了。顾来来她眼波清澄，弱不胜衣，卷发娇俏如玩偶娃娃。哪怕她是一尊石像，也会有一个皮格马利翁爱上她。更何况，她与骆绎原本是爱过的。
　　骆绎追上二楼来，说：“往往。”
　　往往不答，亦不动。
　　沙发上堆叠着毯子，昨夜骆绎睡了沙发。但往往看到这里才终于腾起怒火。他珍视来来胜过珍视她，千倍百倍。而她顾往往，却错把缱绻一时，当作被爱一世。骆绎与她，半年来情分不浅，可是遇上顾来来，一夜之间土崩瓦解。所谓一物降一物。
　　往往掉头下楼，这一回走得极慢。她费尽气力稳住脚步。
　　骆绎跟下来，低声说：“来来有哮喘，咖啡可以使她的气管舒服些。”
　　往往把手插进牛仔裤袋：“你呢，你可也有哮喘不成？”
　　骆绎视线并不接触她,那清扬眉宇拧结，不是没有为难的。他看着左近桌上的大捧姬百合，答非所问：“五年前，我把一杯红茶开在我的家乡。来来是第一个工读生。她想去日本念首饰设计，但家境只是中等，一时负担不起她。我要资助她，她不愿。她要我把店关了，陪她一起去日本，我也不愿。终于她哥哥大学毕业后，家中经济比较宽裕，可以送她去日本了。我们就这样分手。我一直以为她不会再回来，于是把店搬到这个城市。她没有成功，又不愿做会社职员，回国来，没有回家，找到了我。现在她在此地的小公司工作，举目无亲，身体孱弱。她……她只有我。”
　　往往忽然笑，却隐忍不住眼中波光流转。“我第一次因这样荒唐的理由被歧视。你因我健康完好而歧视我，你因我的家境宽裕而歧视我，你因我家房子就在三条街以外而歧视我。”
　　“我不是……”
　　往往犀利起来：“我明白你并不是那样可笑的人。但是骆绎，假如你爱来来，就只管爱，不要以任何借口敷衍。”
　　骆绎沉默了。
　　“我情愿将我们过去半年时光全数抹杀，但请少来用这样不堪的理由折辱彼此。你相信我不会以咖啡来为难你，可是你看，为着来来，你现在并不觉得喝咖啡有多么为难。”说到后来，竟逐渐不能稳定自己的语气与泪水。
　　骆绎静了数秒：“抱歉，对你不公平。她比你先到。”
　　“你选择一杯咖啡，或一杯茶，无所谓公平与否。我只恨你如此畏缩。”往往抹了抹脸，“请结算我本月工资。”

　　往往骑自行车经过碎金洒地的林荫道，街边卖盐水凤梨，老远闻得见香，勾起怅惘。
　　初到一杯红茶那日，不知为何，生意好得应接不暇。她被带进厨房面试，立刻被录用，来不及穿上围裙，就要把骆绎做的新出炉茶点端出去。那是成熟凤梨切作薄片，刷上白兰地糖浆烤得酥脆，像法国薄饼的口感，却是中国烧饼的尺寸。满厨房热带水果香，还有红茶那清润幸福的气息。那之后，每天凌晨打烊，骆绎都会送她回家。他们在清晨尚未开张的店堂里早餐，玻璃窗外是无人的或晴或雨的街道，无须许多言语，总有一壶清饮祁红与凤梨薄饼陪伴。他们互相提醒，某小姐的茶不加果糖，要加枫糖。他们试验过杏桃酱搭配朱古力柴薪蛋糕，在俄罗斯红茶里加上最古怪的越橘果酱。骆绎说：“这家店是我们两人的客厅。”
　　那时侯的她，有着那么多琐细的小幸福，并且把那些幸福都归咎于骆绎的存在。时移世易，那一点点收集起来的幸福的碎屑，也就都像饼干渣一样散落了。不过，她已经学会自己烘焙饼干，整片整片的，任何口味。

　　沿街有间空店面待租，附厨房。往往停下自行车探头看了看，夏日的下午也很凉爽。至于冬天，那不要紧，一杯锡兰红茶可以驱散所有寒冷。
　　她揭下招租广告，小心折好，放进新买的茶叶纸袋里，并不知道自己吹起了口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