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夏



　　曾经爱过一只指环。  
　　许多庸俗的爱情故事是以转学生一见钟情为序幕的，比如梁山伯和祝英台，我和我的指环也是。只不过，我们的故事从幼儿园开始。

    指环是典型的天才儿童，才貌双全。作为班级一霸的指环曾经被巧手的指环妈妈打扮成乖巧的小女生模样，头顶一朵硕大纱花搽着“朵朵香”胭脂的女装照片在幼儿园的健康宝宝宣传栏里放了一整年，引起无数妈妈的神往，也从而使得指环小小的男性自尊受到毁灭性打击。直到我们念高中，那张引起指环痛苦回忆的照片还被指环妈妈郑重地安放在卧室的床头。
    进小学之后，我们始终同班，一起跳了级，一起去表演，一起因为恶意拖欠数学作业而被罚不准吃午餐，一起作为毕业生代表上台领证书。
    五年就这样从指缝间流去，只留下破碎的印象片断，回家路上树影斑驳的阳光，冒着袅袅热气的课间营养餐，还有兴奋的春游秋游……那时候的指环，有一头天然卷黑发，仿佛是刚刚睡醒的眼睛，轮到和我一起做值日生的时候常常和他的狐朋狗友骑着自行车逃走，顽劣非常。（那时的舞还是步行族，在80年代末，骑自行车的小男生就好象今天的暴走族……）
    其他班级的老师经常在办公室里打听“今天指环是不是上课画机器人又被逮了，舞是不是又把哪个男生给骂哭了……”
    刚刚比桌子高一个头的舞，天天祈祷自己能快快长高，因为座位是按照身高排的，如果能和指环一样高，就能做同桌了——当然也不能太高，太高就得和其他个子更高的男生同桌。在强大的意念力作用下，舞终于恰到好处地长到了理想中的身高，可以和指环同桌的身高。做了短命的同桌，结果以因为打架而被老师拆散而告终。说是打架，其实是指环说他喜欢隔壁班某某女生，结果就毫无防备地被我拿玻璃汽水瓶敲了他的头而已……现在想来，可能还算不得是嫉妒，但那确实是一个九岁小女生的愤怒无疑。

　　一直理所当然地在一起，以至于从来没有想过分离的可能性，但是我和我的指环，考进了不同的初中，彼此断绝联系整整三年。听朋友A说他有了女朋友时，我正在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结果骑过了头，一直骑到了十分钟路程之外，朋友A的家。那时候，十三岁的我没有哭，但是决心忘记他。我平静地过着蓝色背带裙和西瓜皮发型的初中女生的生活。  
　　
    直到我长到十四岁，升上高一，重新与指环同校，才发现决定要忘记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灵魂是难的。指环和我有着一样的想法，一样的嗜好，一样的表达方式。我们是精神上的孪生子。
    和小学时一样，我们还是在一起出校门口的黑板报。我们踏着凳子站在黑板的前面，放学的人潮经过我们背后的道路。我们目睹初夏清澈的天空由蓝而妃红而紫，最后成为一种深沉的靛青色。我至今仍然怀念那时的风。不可能有更干爽，更凉适，更温柔的风了，它穿透我的头发，掀动我的像列车员制服一样的校服裙椐。
    令我悲哀的不是那时侯的幸福，而是我那时侯不知道自己幸福。我的幸福像水一样流过去了，而我视若无睹。

    被他的那个女孩拒绝的时候，他会打电话给我，我听着电话里他酒意甚浓的声音，对自己说，我无所谓，无所谓，无所谓。我也有我的骄傲啊。面对着一个因为别的女孩而痛哭的男生，我所能做的就是用一张大大的浴巾把他的脸盖住，粗鲁地擦干，接着押送他回家。
    当我因为奶奶去世而流泪时，是他握着我的手，在津泰路麦当劳二楼的窗前，看着闹市的人群像水族馆的鱼游动。指环这样做也许是残忍。但我也是一样。我被人伤了的时候，就躲进他的房间，一个人痛哭，而他自己一直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镜中的我，头发直垂到肩上。以前那个短发小女生的影子却还在。指环离开我们的城市去大学报到的那天，我送他到火车站。指环所有的朋友在火车站广场上看到我时，这整整一个班的人交换着暧昧的眼神，大有一种“看你们能抵赖到几时”的气势。我知道该怎么辩白，却不知该不该辩白。从小就认识的他的父母，一直也很开明地给我们独处的时间。他走了，我再一次重复了十三岁的决心。  
　　在大学一年级，我收到他密集轰炸的五封信。每一封，请允许我这样说，都让我不知所措。也许我始终不愿承认，我曾经希望过这一天的来临，当这一天来临，我却已经失去了这种愿望。等待太久，结果忘记了最初等待的目的。
     成年人听了也许会嗤之以鼻，我还没有十八岁，可是已经喜欢了他十年，其中大部分的时间花费在帮他出谋划策上。我们一起计划那个女孩的生日，女孩和指环的相识纪念日，他们的恋爱纪念日，他们的牵手纪念日，和他们的每一个情人节。我在家帮他试验一种据说可以插在蛋糕上的小烟火棒，结果差点酿成火灾。情人节前夜，指环用所有的压岁钱买了两打空运的昆明玫瑰，不敢拿回家，交给我窝藏在我家冰箱里。情人节清早五点，指环到我家敲门，拿到了花就一路飞奔去埋伏在那个女孩上学的路上。
     我马上就要从十几岁变成几十岁了，可是只有一次糟糕透顶的单恋。我不想继续下去了，我要一个人死心塌地把我宠坏，不想再做替补选手。
    我诚恳地相信，在台灯底下咬着笔杆写着这些信的指环是真诚的。那些鲜活而温柔的念头经过笔尖落在白纸上，就像侯鸟把羽毛留在中途的沙滩上。然而候鸟只是候鸟，它们穿过指环和舞共度的年少岁月，继续向前。我们都无法阻挡。只有这些羽毛作为证据存在。无数白色的候鸟从时间深处迎面飞出来，它们的翼尖掠过我的脸颊，它们落下羽毛，经过我的身边，终究还是飞过去了。
    我告诉他，没收到，五封信全都没收到。
　　然后我们又恢复了沉默。  
　　然后有一天，我们在一个聊天室里，爆发了不明原因的争吵，用OICQ吵，接着打电话吵。挂断电话，我缩进被子，在黑夜里睁着眼。我知道终于我失去了他，失去了一切恃宠而骄的权利。我想我们都是好人，可惜拥有太骄傲的灵魂，可惜，只有做朋友的缘分。
    他也许爱过我，我也爱过他，也许一生中有那么一瞬间，我们彼此爱着，但是错过了。  
　　也许我的指环就是传说中，神为我而造的另一半，如果我和我的指环相遇，不曾分离。  
　　今天我们各自有各自的恋爱，明天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命运。  
　　曾经爱过一只指环。在那之前的日子里，不曾爱过别的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