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下午，施家乐坐在店里跟一只闹钟做斗争。
  订货的客人是个二十余岁的办公室女郎，娇滴滴，长发垂落下来，十指尖尖，进了家乐记，坐下来就开始抱怨：“哎呀，早上简直是起不了床。前一天上好的闹钟，就喜欢在睡得最香的时候响起来，那时候迷迷糊糊就想拍掉接着睡，然后，就迟到喽。”

  那小姐你就早点睡嘛。
“人家就是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
  施家乐莞尔，大家都有这样的问题吧。月亮挂在天上的时候，就辗转反侧，寤寐求之，太阳一出来呢，什么念头都散了，只愿意长眠不复醒。真叫人伤脑筋。
“把你家的闹钟拿来，我改装一下试试看。”

  只是普通的方形闹钟，面盘是灰色，指针是黑色，闹铃声滴嘀嘀不停，非要有人伸手大力拍击才得安静。
  施家乐看过一支MTV，有一只闹钟会发出清脆的早安声，接着女主角会温柔带笑地醒来：）多好。（好象是赵咏华的某首歌，那小闹钟会叫“ぉはょ~~ぉはょ~~”，然后她就起床给心爱的人做早餐的说。）
  这只闹钟四平八稳，哪里配得上女主人那香闺。索性拆散重装。

  换只大号的外壳和面盘，采取同样的浅粉色，用黑色水笔仔细在上面标出钟点数，指针换成粉红色小猪头，答答答走起来十分趣怪。
  大号的外壳箱可不是只用来摆设的，要加一个小型的单放机进去。外加两只小喇叭，施家乐现在头疼的就是这些东西怎么摆。想是容易想，做是真难做。

  施家乐的构想是：
  早晨7点半，闹钟第一次轻轻响起：小颖，起床啦，太阳晒到屁屁啦。
  但以实际情况来看，多半主人家会哼哼两声，转过身去，拉紧被子，再睡。

  十五分钟以后，闹钟第二次响起，这次就没那个客气了：“懒猪，还不起床，现在是七点四十五分，以你的起床速度看，八点钟过五分你才能爬到洗漱间，八点二十整理完毕，天啊，如果你坐581路公交车，就铁定迟到，打车吧，哎呀，主人，我真是替你心痛啊，从我们家到您上班的地方距离8公里，如果运气好，打到一辆夏利的话，您只需要付19块钱，当然，我这是指不堵车的情况下。如果运气不是那么好，打到一辆富康的话。。。。”
  照常理推断，主人应该已经忍无可忍了，起身使一招铁沙掌，拍将过去，然后发现睡魔已离已而去。当然也不排除此女非同常人，那只有拿出看家一招。

  根据事先设定的时间，闹钟在八点半钟最后一次响起，加大音量，直接播放救火车冲过街头的鸣笛声，然后伴着幸灾乐祸的叫喊：“迟到啦，扣工钱啦，失业啦，流落街头啦，饿啦，冷啦，没人同情你啦。。。”
  什么，还不够狠？：“男朋友要跟你分手啦！”
  要是主人依然云龙高卧，那，就随她去吧。估计人家已经一梦成仙了。

  正在吭哧吭哧地对付那根指针，有位中年客人走进来，看看店主在忙，就轻轻在对面坐下来，
  施家乐抬抬头，第一个念头是，噫，原来美人迟暮依然是美人。第二个念头是，原来美人的五官并不算生得多好，眼睛细长而已，眉淡得紧，鼻子略显小巧，唇已不再红润，又没有化妆，皮肤只能称得上白皙。但是衬上苗条身形及淡米中裙，坐在哪里，不说话，恰象一幅画。

  还没来得及转第三个念头，人家已经开口搭讪了。
“哟，这种活儿也自己做，小姑娘你当真能干。”
  施家乐腼腆地笑笑，很久没有人用小姑娘这种词来称呼自己了，虽然听起来很是舒服，但是这把高龄，也实在不好意思黄熟梅子充嫩。
“我叫施家乐，叫家乐也可以。”
“令尊令堂起的好名字，连人带店都用着，真幸福。”

“您的孩子也可以叫家乐，家明，家宝啊什么的，我不介意四处碰得到象兄弟姐妹一样的朋友。”
  那女子愣了一下，：“我没有孩子，少了这份给他起个好名字的权力。“
  呵，想起一首古诗：“阿娘不嫁女，哪得孙儿抱。”

  施家乐笑咪咪等着客人说下去，既然开了头，肯定有结尾。有时候我们最大的寂寞不过是找不到一双好耳朵。
  可是客人又踌躇了。似乎不知从何说起。是怎么莫名其妙地坐进来，对着一个年纪比自己小很多的陌生女子，要说些什么呢？
  对面这个姑娘有一双温和的眼睛，偶尔抬起头来看一下，不急不慢，音乐声低低沉沉，不知道是谁一把珠圆玉润的好嗓子在唱着蘼蘼之音~~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家乐记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叫进店的有心人恍惚起来。

  施家乐开始在纸板上写钟点，一笔笔细细写上去，吹干。从十二点起。那是旧的结束和新的开始。
  六点钟，太阳升起。
“呵，家乐，我老听见人家说怀念童年好时光，我怎么从来不记得那时候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呢？”
“听说有些好命的孩子，自小深得父母喜爱，心想事成，大约他们会记得比较清楚些。”

   施家乐的六点钟，同许多人一样，一只帆布的黄书包，九年制义务教育课本，墨绿色的中华铅笔，猴皮筋，踢沙包，跳房子。考了双百分就不怕在试卷上签字，不然，要憋红了脸才敢递上去。

  “噫，记不得了。好象没有什么光鲜事迹。家乐，你们上中学的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了吧？”
  对，那个时候突然发生了许多变化，施家乐小时候背的五讲四美三热爱，后来统统用不上了。许多新的意识啪地一下爆裂开来，炸得施家乐们不知所措，成年以后，单在十字路口徘徨就可以用掉十年。
“我们上中学的时候，女同学都是两根麻花辫子，头发不蓬不密不卷梳起来都不好看，我哪一条也没有，真是可惜了大好光阴。”（说起麻花辫子，跑题一句，我一直觉得菜鸟的头发最合适，蓬松黑亮：））
  她一边说，施家乐提起笔来，无意中在该写九点的地方，画了两条细弱的小辫子，垂下来，顺手打了个蝴蝶结。
  客人大笑，对对对，就是这样，明明不合适，也不知道有更好的，只得那一种选择。

  十二点钟的时候，应该是如日中天吧。
  那时候，西风东渐，女子的地位慢慢真正被认可了。也有一部分大胆一些的，试探着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有些成功了，当然也有些失败了。
“您自己的感觉如何？”
“比起长辈来，算是走出了一大步，不过代价惨重。一起长大的伙伴，有些按部就班，工作几年以后，循规蹈矩，找个憨厚纯朴的男孩子，燕子衔泥一样经营小家，现在子女也都成群，看见我喊阿姨，多好。”
  以阁下这般人材，要是愿走这条路，真是举足之劳。
“是呵，当时年小志高，。闲言碎语太多，我性子又不好，拼着一门心思向上走，也就耽搁了。又不比现在，女人三十还真算是一枝花，我现在的样子，跟十几年前比，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施家乐换了只笔，画了一朵深色的玫瑰花。刚好落在十二点那一刻上。

“说句不怕肉麻的话，您现在还是一枝花。”
  客人笑起来，“家乐，你这样会说话，算是一朵解语花了。”
  看见没，都有人不理解三姑六婆天天都在说些什么，就是这样子互相安慰啦。

  事业算是很成功了？
“谈不上事业，我一直想要给自己买辆奔驰，都没舍得。”
  施家乐也想要一辆奔驰，还真不是为了炫耀。偶然机会，搭了人家的便车，外边看起来不起眼，坐进去就觉得手脚舒展，开起来在路上，觉得安静闲适，完全跟外界疾苦脱开来。傻傻地夸：“这辆车跟桑塔纳不一样哎。”当时被一个暴栗打在头上，打得以后在街上看见人家的奔驰就转不开眼。

  为什么不买呢？施家乐是银子不够，这位客人却是因为别的。
“不知道为什么，年纪大了，就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有些人家做得习以为常的事情，现在从头学起，觉得别有趣味。烧菜做饭，收拾房间，傍晚在小区里慢慢地散步，看看来来往往的老人家手牵手，真的很好。”
“要是想要这样的日子，现在开始还来得及。”
“呵，我们得不到的，才是自己想要的。”

  不一样的生活，当然会有不一样的想法，施家乐理解这位女士的所想所做，并且觉得她能这样平和地领略生活，已经是过人的智慧。
  可是，她还是希望将来的日子能再幸福一些，不要到不得已才勉强自己退一步海阔天空。

  在两点钟的位置上，施家乐几笔画出了一辆车，车头两只可爱的大眼睛。
“怎么看起来象小POLO？”
  施家乐再加几笔，重重勾出一个奔驰的标记。
“嗯，这样看起来才象样子。”
  两个人笑得喘不过气来，物欲的渴求永远存在，可是得不到也不要太痛苦，我们善于苦中作乐，化险为夷。

“那么，现在算是几点钟了？”
“四点半吧。”
  客人沉默了一阵子。“夕阳无限好呵。”
  施家乐只好接上一句：“人间重晚晴。”

  无可否认，是不如从前，那样柔软的腰肢，光洁的皮肤，黑亮的眼睛，都是过去了。可是这样子才有时间坐下来，喝一杯茶，看人家的故事，想自己的心事。
  是董桥说的吧，中年是下午茶。

  一生的劳碌接近尾声，想着可以休息，剩下来的工作就变得容易起来。这时候，脸上的妆油一些，服装松懈一些，都不会有人再横加指责。每桩因果都有始有终，不要说是因为机缘巧合来到这世上，一切在浩渺天地中，都是必然发生。
  一杯茶，落在四点钟上，施家乐加了几缕热气。

  那位女士笑了起来：“家乐，茶里放三颗糖。”
  哗，真勇敢，可是身材还保持得这么好。

“我从前也算胖，一直不敢放开吃，但是瘦不下来，后来年纪大了，想想没意思，不再忌嘴了。其实真的吃，也吃不了多少，倒是苗条下来了。”
  这样子敢情好，可是施家乐还不行。她何德何能，不敢现在放任自己。

  那么，剩下的时间，你还想得到什么呢？
“说真的，我还没想好。又或者是现在想到的，往往到了时间，随着年纪的增长，统统都会变掉。”
  是，在生命面前，下一刻谁也不知道是什么。
  那就空下来，自己画，直到那最未一日。

  “家乐，这个。。给我好吗？”
  当然，难不成别人会跟你过着一样的日子？

  施家乐也想给自己画一只，可是看看年纪还早，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将来，或许。

  客人抱着盒子走出去，外面有细细牛毛般雨，背影从窗子里看出去，依然象一幅画。

  施家乐仿佛听见她时间的钟，滴滴答答一路响下去，不急不慢，优雅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