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仿佛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夜晚，如同过去的，将来的每一个晚上一样。一轮淡淡的月挂在天边，如一弯小银钩，却久未擦拭，只隐隐有一丝亮色。天上仿佛有云，又仿佛只是暗，乌蒙蒙的一片，并看不清楚。

女孩子静静的站在夜里，头仰着。夜风夹着花香穿过她的长发，仿佛温柔的抚摸。远远看过去她仿佛瘦弱，黑而浓的长发披满一身，直垂腰际。远处的钟声响起，隐隐有人叫道：‘师利摩蒂，师利摩蒂，你在哪里？’

女子轻巧的一转身，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窄窄的脸，眼角稍稍的挑上去，仿佛有雾气氤氲围绕。

莲吟忽然醒了，冷清的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正如同梦中。那个叫师利摩蒂的女孩子的秀丽而哀伤的眼睛仿佛还在眼前，仿佛有无穷心事要倾诉。她想想，找出手机来打：‘乔，你在做什么？’

慵懒的男声，带了笑意：‘怎么？又做那个梦？’

莲吟回身把被单在身上紧紧地又裹了两匝，才低低的嗯了一声：‘只是这次她把头转过来了，我看见了她的眼睛。’

云遮住了月光，屋里赫然暗了下来，只听见闹钟嘀嗒嘀嗒的作响。莲吟有点奇怪，为什么我说眼睛，不说她的脸？

乔带笑问：‘你梦见她梦见了十五年，总算看见了正面？’

可不是十五年？莲吟慢慢数，从去四岁去孤儿院开始，整整十五年。十五年里师利摩蒂的背影一点一点的长大，从一个安静而瘦弱的孩子长成了安静的少女，只是她从未曾转过头来。

开始也许怕过，只是已经记不清楚。十数年下来，这个叫做师利摩蒂的少女仿佛已经成了莲吟最亲密的朋友。安静，每次莲吟想起师利摩蒂的时候，只觉得安静，仿佛天地间再没有喧嚣，红尘里再没有纷扰。

莲吟再想了想，终于说出：‘乔，我想下周去一趟。’

乔在电话的另外一端沉默半晌，最后问：‘莲，你下个月就要开始写毕业论文了，不如忙完了再说？’

莲吟在电话的这边微微的叹气，她明白乔的意思：‘乔，你是不是怕你家里人知道？’和孤儿出身的莲吟不一样，乔出自望族，是本市最大的房地产经销商李家的长房长孙。关于乔和莲吟的交往，家庭并非没有阻力，全赖乔一往情深。

乔笑了两声，莲吟几乎可以想象的到他雪白的牙齿和黝黑的眸子，所以她接着说：‘放心，只当我是出去度一个短假。’

电话的那一边许久没有声音，然后才说：‘那你要快点回来，下个月初是老太爷的大寿，你可千万别错过了。

月光穿窗而来，带着冷落。淡淡的失望涌上来，又慢慢地褪下去。莲吟看着窗帘上绣的莲花，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奇异的感觉，仿佛这样的古怪心事以前竟然也有过。她喃喃道：‘好的，乔，好的。’

三天之后，莲吟踏上了那片陌生的土地。乔问过：‘你怎么知道去哪里？’莲吟微笑。那少女所在之地，分明有一棵葱郁的菩提树，枝叶扶疏，雍容自在。

少女掏出手提电话来，却赫然发现此地并没有信号，她苦笑了一下，把手机装回口袋里悠然抬头。天色碧青如洗，花枝树影摇曳，空气里有泥土和木叶的芬芳，仿佛还有异国香料的气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一种奇怪的感觉潮水一样涌上来。

斯处，竟然熟悉。

她习惯的抬头看去，淡淡的月如小银钩一样挂在菩提树梢。远处仿佛有钟鼓传来，原来晚祷的时候已经到了。师利摩蒂轻巧的提起裙子来，踮了脚尖跑回去。青草蹭着她赤着的脚，涩涩的，又有些痒。因为跑得急了，一头长发在夜风里舞蹈，仿佛顽皮的精灵。

‘小姐，住旅馆么？’一个包头的锡克人打断了莲吟的冥想。

莲吟正要点头，忽然心意一动，微笑道：‘不必。我有住处了。’

穿过一片碧绿的草地，绕过一个小小的水塘，树林后头隐隐有佛塔。莲吟不由停下，左手舒展自如，半屈胸前，右手垂下，指尖指地——这正是施无畏印和与愿印。女孩子并不知道自己结了两个密宗手印，她只觉得蓦然间一种地老天荒的静罩了下来。身边菩提沙沙作响，带着神秘的清香。

身后有人叫：‘师利摩蒂，师利摩蒂，快要晚祷了，你还在干什么呢？’

少女回身，一个美妇人正款款走过来。她的年纪仿佛已经不轻，身上紧紧裹了一幅蓝色镶银边的袍子，一头长发盘了一个髻，用鲜花别住。女孩子吐吐舌头，收了手印笑：‘洁雅珂仕娜吉（吉是尊称），我正要回去。’

妇人笑咪咪的，并不说话。少女只得慢慢的蹭过去，洁雅身上一阵悠然的香气传来，熟悉而安静。少女轻笑：‘洁雅妈妈，你已经采了莲花吗？’

残霞已褪，天边隐隐有一抹仿佛紫色的残红。栖鸦偶尔嘎嘎几声，四野花香漫溢。高大的佛塔在夜色里静谧安详，温暖的灯火已经燃起，淡淡的檀香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两人一起边说边走，一时来到寺边。净身毕，洁雅珂仕娜用手触了触师利摩蒂的额头，笑道：‘孩子，快去吧。’

姑娘轻捷的站起来，微微笑了笑，回头走了。一头的长发仿佛缎子一样披了一身，流淌着月光。

莲吟站在那里，只觉得心里仿佛很幸福，那是一股仿佛宇宙洪荒以来的宁静的幸福。仿佛有坚硬的依靠，并非独身一人。佛塔就在眼前，已经破败斑驳，原来的院墙也早已是断瓦残垣。她有点疑惑的站在那里，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时何处。

那佛塔后面，有一个水塘，夏日应该莲叶田田。水塘后面是一片千里香，夏日的晚上会熏然欲醉。她静静的站着，仿佛能看见师利摩蒂，又仿佛师利摩蒂就在自己的身体里。这感觉很奇妙，有点惶恐，却并不恐怖，也许因为师利摩蒂已经陪伴她很多年。莲吟忍不住低低问：‘为什么？师利摩蒂，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风低低的吹，仿佛是师利摩蒂的声音。莲吟侧耳倾听，那风里仿佛还遗有梵音。

莲吟站了一回，信步走入残败的大殿。风陪着她从破败的长窗里轻轻溜进来，随着她在殿内徘徊。月光也悄悄穿窗而来，仿佛点了一殿的银色烛光。女孩子信步而行，脚下有灰尘，有杂草，可是她仿佛走在昔日那用水洗的一尘不染的白石上，石上的莲纹调皮的吻她的脚趾，少女的白色长袍轻巧的在那石上扫过，留下神秘的香气。

斯时，斯处，莲吟的动作忽然宛如舞蹈一样的轻盈优美。时间的河仿佛停滞，不，也许时间的河在这里倒流，让人怅然。

走到大殿深处，女孩子仿佛忽然惊醒，喃喃的说：‘这里，为什么再看不见白玉的供台？碧绿的花瓶哪里去了？莲花为什么不再盛开？’她再抬头：‘白玉的佛哪里去了？美丽的幔帐哪里去了？长明灯为什么熄灭？’

她有点迷惑的站在那儿，终于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