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名全副武装的警察，虎视眈眈地伫立在我家四周。
我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一起杀人事件的目击证人。问题在于，被杀的人是个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是警司忠良。
我目睹了他向那杀手跪地乞求，杀手迟疑，他持枪反击，杀手射杀他的全过程，就隔了那一块玻璃。杀手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他，可他并没有来杀我。
我忘不了那张脸，一张见过一次之后，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脸。
“莫小姐，你记得那张脸吗？”负责调查的人问我。
我不语，我对那血腥的一幕已渐淡忘，但是，脑海深处的那张脸却挥之不去。
我相信，他会来找我的，我要再见到他。
“莫小姐，希望你合作，否则你会是下一个被害者。”
“言儿。”父亲也看着我。
“我要出去。”我站起来。
“言儿！”
我没理父亲，推门出去，不远一个便衣跟上我。
我摇头。我并不怕死，我甚至希望我会被他杀死。所以，我主动向报纸透露我目睹了全过程，但没有详细描述他的相貌。我知道，他会来找我的，我肯定！
坐进出租车，我笑了，司机是他呢！
他把车开得飞快，我和他都沉默。
过了许久，他开口：
“为什么没告诉警方我长得什么样？”他的声音极好听。
我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我想再见你，想知道你当时为什么没杀我。然后，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他很好奇地瞟了我一眼。“你是莫言吧？”
“对。”我点头，“你当时为什么不杀我？”
他把车开得更快些。
“我抬起头时，正看见你在电话亭里，苍白的脸贴在玻璃上，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不叫，不逃，只是那么瞪视着。我立身的时候，你也——没动，我以为——你是瞎子。”
我笑。“我是怕得什么也做不了。”
“？”他又瞟我一眼，“你现在不怕了吗？”
“怕，我仍然怕，不过，这一切已不重要。”我深吸一口气，“我拜托你杀了我。”
就算镇定如他，也震动了一下。
“请一定答应。”我说。我没有开玩笑。
“可以——知道原因吗？”他放慢速度，转上了盘山公路。
我用手指按住太阳穴。“我生了脑癌，它正一点一滴侵入我的大脑，吞蚀我的神经。不久之后，我会失明；再过一阵子，我会失去一切思维，只有疼痛。我不要家人看着我疼痛！他们关切又哀恸的脸会让我——更难过。所以，请你杀了我！”我低声，“我看不见，却会更敏感。”
他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我是杀手，我杀人的原则是对方必须十恶不赦，而且，必须付我钱！”
我盯住他。“你不肯？那好，我去告诉警察！”
他笑，极好看。“你无法激怒我！”
我笑。“你这次不是为了来杀我？”
他不作声，把车停在悬崖边。
“下车。”
我随他下去。
他拉我站在崖边。“往下看。”
我往下看，万丈深崖，下面是飞拍的浪花，不禁有些目眩，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如果你要死，大可以跳下去！”他盯住我。
我噤声，他说的没错。
“好好活！”他侧脸在我额上吻了一下。
“为什么不杀我？”
他莫测高深地笑。
我咬咬唇，一顿足，就往悬崖冲过去。
他疾拉住我。“你干什么？”
“跳下去，反正你不肯杀我。我跳崖，目击证人没了，不会威胁你了，我也没有痛苦了。”
他拥住我。“你没有痛苦，但你的家人呢？”
我不语。
“去吧，去飞吧。在你还有能力远游的时候，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我看他。
“是的。”
“可我——”我不语。
他揉了揉我被风吹得飞飘的头发。“我陪你游遍世界，就算你没指证我的答礼。”
我大惑。
他笑。“杀手也是人，不是动物，并非没有感情。”

我办妥了手续，和他一起登上了飞往温哥华的飞机。
望着窗外的浮云，我笑。
“睡一会儿吧。”他揽我的肩。
“信，在我死之前，我很高兴我是你的目击证人。”我闭上眼。立案为特级谋杀、时限五十年的杀人凶手，陪着快要死了的、唯一的现场目击证人环游世界，只有小说里才会有。
我打了个呵欠，我困了。信在我边上，很小心地照顾我。我沉沉睡去，如果我不是要死的人，我会爱上他的。
一定！


一九九五年五月廿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