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轻金属合金的山地车，一手拎着行李，我走下船，踏上了这边远海城的码头。
说实话，我是逃到这里来的，来躲避我的感情。我和洋订婚三年之后，蓦然发现，我只是一滴水，而他是一片汪洋，我无法容纳他那么大的世界，为此我苦恼万分。终于，我决心到洋出生的小小的海城教书，让我和他都能冷静地面对过去的三年。
我放下车，从口袋里掏出校长寄给我的手绘地图，看了半天，又放回去，就算育人统一学校就在我眼面底下，我这个路痴也会错过的，干脆一路问过去算了。
“喂！你可是溪子？”一个戴着玳瑁边眼镜的、书卷气的男人，倚着木栅站着，有奇特的气息，仿佛——很融入这城镇的特质。
“是。”我推着车走向他，“你——是？”
“叫我瀚好了。”他扶了扶眼镜。
“汉？”我看看他。
他笑得悠然。“浩瀚的‘瀚’。”
“哦。”我低下头，闷声不再多言。
他拿过我的行李。“你一定不认识路，别看这儿是小城，巷陌不比大城市少。”
顿了一会儿，他看住我。“这样吧，我带你去先安妥下来，再领你认路，你认为——如何？”
我耸耸肩。“随便。”
他骑上我的车，等我坐好了，他轻车熟路，七转八拐的。远远的，我看到一墙的爬山虎，绿得让人心醉，绕过这堵墙，我看见了一个大门，挂着扁额：育人统一。
“到了。”他停车。
我和他一后一前走进学校。
“学校给你准备了一间小屋，希望你会喜欢。”他领我到那一层平房的校舍后面。
我眼睛一亮。
那是一块在样舍后面开辟出来的空地，造了一间小屋，围了一圈木栅，低低矮矮的，上面缠了牵牛花，在小小的院子里除了种了些花之外，竟然有——一口井。
“好漂亮！”我走进去。
“进屋里看看。”他跟在我后面。
我点头，推开门，就算在大城市生活之久如我，也被屋内雅朴素古的布置所吸引。
淡淡的明黄色的墙，朝南一扇窗，挂着墨绿的纱帘，紫檀木的书桌，摆了文房四宝，窗台上摆了一只竹节花瓶，插了一朵木芙蓉。
一只胖胖的鼓凳，靠墙挨着书桌一只竹制的书架，一个四柱木床，铺着竹席。
“这里——有人住过？”我回头问。
他摇摇头。“听说你要来，临时布置的。”
我暗自叹息井校长的好心思。
“可以见井校长吗？”
“不用急，迟早的事。”他拍拍我，返身走出我的小屋，走到相距数十步之遥外、隔陌相望的另一间小屋内。
次日，我起来，拉开门，发现井台边置了一桶水，显然是有人一大早拎上来的。
梳洗完毕，我一抬头，就看见了瀚。
“嗨！早晨！”
“早！”他一身阳光地笑，“睡得好吗？”
“不好。”我摇头。
“有什么不对？”他微前倾。
“太兴奋。”我笑。
“对学校，你大致了解吧？”他仍站在栅外。
“嗯，井校长写信时详细跟我讲过了。”我开心，“这里是复式教学，一共就三十七个学生，没有小一、二、三、四年级，没有初三、高一年级，因为年龄尚不够或太大。”
“那就好。”他冲我笑，“那么，溪子，开始你的新一天吧。”
是！新的一天！我走出小小的院落，面对他。

一天下来，人虽然累了，但精神不错。我和瀚各占教室的一角，他在教数学、物理，而我则是语文、美术。
教室里静静的，除了呼吸声，就是我和他的讲课声。
放学时，学生们并没有立时就走，而是围住我，问东问西，他只是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
“老师，你结婚了吗？”一个冒失的男孩问。
我抚抚他的头发。“老师还没结婚。”
说完，我情不自禁看了一眼左手的订婚戒指，和洋订婚三年，我发现我和他之间隔着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和所有能隔的东西，我们互不了解。
“老师，你会嫁给校长吗？”一个小女孩细声问。
“？”我愣了一下，“井校长吗？我和他还不认识呀。”
“云影，别乱讲！”他在一边轻斥。
“可是——”小姑娘似乎还想讲什么。
我恍然大悟地转头去看他。
“你就是井校长？！”
他摊摊手，又耸耸肩。“我们是校友，我也是哥大教育系毕业的，不过你读哥大时我已毕业多时，当收到你的要求信时，我很高兴。”
是这样。
“校长，老师，今天到我家去吃饭吧。”
“去我家！”
孩子们纷嚷。
“今天轮到谁？”他问。
“我！”一个小男孩举手。
他拉住我。“走吧。我是单身汉，吃饭的事就让学生家长包下了，我也懒，乐于如此。”
我笑，他似很受学生爱戴。

转眼，已经月余，季风拂过海城，夏来了。
这一天，放了学，我在小摊上吃了点儿东西，捧了一个西瓜回学校。
“买西瓜？”他踱出来，从我手中接过西瓜，极自然。
我点点头。我从前也算一厚脸皮的女人，但对牢他我不敢太放肆。
“你没冰箱，放着很容易坏。”他把我那只西瓜放入桶里，又垂入井里，“它可是个天然的冰箱。”
我颇无知地问了一句：“不太可能吧？”马上住口。
他笑。“我本来也不知道，还是老校长告诉我的。”
我看他，他是个很深的人，他并不防着人，却深似玛里亚那海沟，并非人人都能懂他。
坐在花园里，权当它是花园罢，一边拍蚊子，一边和他闲聊。
“你来这儿很久了吗？”
“不太久，八年了。”他笑，“我是受了打击，几乎不想活，就一个人避到这儿。谁知，一到这儿，就被这些渴学的孩子吸引，学校学生人并不多，年年升学率百分之百，这让我——很欣慰。”
我吃惊，他竟如此率直地说出他的原因。相比之下，我似乎不够诚实。
我低头沉吟一会儿。
“我是为了逃避感情。我和男朋友订婚三年，可是，我们却互不了解。他就象汪洋，拥有广大的天地，而我只是一滴水，我无法容纳汪洋，而汪洋，也不会珍惜我这滴水。”
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你爱他吗？”
“现在我不清楚，但，曾经是的。”我想了一会儿。
他摇摇头。“如果你还爱他，就回去，告诉他；如果不，又何必苦了他和你自己。”
我不语。
“西瓜够凉了，拉上来吃吧。”他去切西瓜。
我撑着脑袋，看着他动作。
次日，我早早起床，洗漱完毕，在院子里做体操。
他出来了，没戴眼镜，见到我，他笑一下。
我呆住，摘下眼镜后的他，一扫书卷之气，一脸的冷峻，帅逸，无法和平日联系起来。
他就着井水洗把脸，戴着眼镜，又恢复了往日的书卷气。
“你不戴眼镜漂亮至极。”我由衷。
“可会爱上我？”他问得突然。
我怔了一下。“以你的条件，比我好上十倍的人也会主动上门，何必问我？”
他摇摇头。“我一度是——同性恋。”
我大笑，不相信，那么帅气非凡的男人！谁信？
他又摇头。“我坦言告诉女友，她也如你这样反应，可后来她知道我没开玩笑，就断袂而去。”
我收起笑声。“对不起。”我挽住他，“她是个没眼光的女孩，你是优秀的！”
“是！我是优秀的，而且我克服了心理障碍。”他自豪。
“那么——”我拖长了声音。“我会爱上你。”

想了一夜，我摘下订婚戒指，装入信封，骑了车，到海城唯一的邮局，寄回给洋。
回到学校。
“老师，刚才有一个男的来找你，校长领他去你的屋子了。”
“哦。”我回到小屋。
“溪子。”
“洋。”我走过去，“你怎会来，不忙工作？”
“我来——接你回去，我们马上结婚。”
你摇摇头，看看瀚，又看看洋。“不，你是一片汪洋，不必在乎得失我这一滴水，我也永远不可能拥有一片汪洋，还是让我留在需要我这一滴水的地方。终有一日，你会发现，我们——无缘。”
“溪子——”他欲言又止。
“我已经把戒指还给你，你回家时，它已经在你的信箱里了也说不定。”
他看了看我，又看看我身后的井，咬咬唇。“也许，一口井更适合你。”
说完他扭头就走了。
我笑。没错，也许，一口井更适合我。不过，现在，我这滴水尚不想如何。
和瀚相视对笑一下，各自回屋。
就在他乡，我沉沉入梦。
既然相知又相守，何需长笛楚天秋！

一九九五年五月廿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