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又出去了。
這次是為了葉小釵。
半杯茶擱在桌上。
續緣伸手一探，杯子還半溫著，想來人應該還沒有走的太久。只是從琉璃仙境的窗口望去，卻已不見了銀髮蓮冠的劍者。——他大概去得很急吧……
續緣垂下眼。
桌上的茶還散著馥鬱的蓮花香氣，沿口上淡淡的水漬，是那人唇齒抹過的痕跡。
他端起那半杯殘茶，慢慢的喝下去。
只是片刻，水卻已經涼了，流過喉間儘是苦澀。

素還真在三日後回來。
帶回來全身浴血的葉小釵和一臉難看的談無欲。素還真架著葉小釵，談無欲架著素還真，兩個成年男子的重量壓在身上，也難怪月才子黑了半邊臉。
屈世途一看這陣勢，只來得及說一句“素還真啦……”，就開始忙前忙後，又是找醫藥，又是安排床鋪，前腳不沾後腳的開始為三人忙碌。
葉小釵傷勢沉重，已是昏迷，素還真身上也見了紅。
屈世途只好拜託談無欲照顧師兄，續緣則已經自動開始為葉小釵檢查傷勢。
談無欲臉色陰沉，素還真朝他一笑：“談兄，還請麻煩了。”換來月才子一記冷哼，聲音凍得足以嚇哭小朋友：“自己脫衣服！”
無比正常的對話卻讓屈世途腳底一滑，差點栽倒在地。
談無欲呀……

續緣聽著外間的響動，輕輕吸了一口氣，手裏的剪子剪開了葉小釵的衣服。葉小釵胸口微微凹陷，伸手在胸骨处輕輕按壓，昏迷的人悶哼一聲。
看來是肋骨斷了。
不過沿途護理得很好，看來父親也大致明白他傷在哪里。
續緣重新淨了手，摸索到斷骨的地方，屏住呼吸，雙手稍稍用力， 一陣細微的劈啪聲過後，葉小釵面上痛苦的神情已經比方才緩和了許多。續緣又仔細檢查了一遍是否有其他隱蔽的傷勢，裹傷後再把脈，寫下藥方。
“葉小釵傷的如何？”
方子還沒寫完，已聽見父親十分溫雅的聲音。
“斷骨已經接好了，其他的都是皮肉傷，只要好好修養，大約半個月，葉叔叔就可以痊癒了。”續緣沒有轉過頭，素還真走到葉小釵床前執起他的手親自探脈，看罷又接過續緣遞來的藥方認真端詳。
片刻，他抬起頭，“續緣，就按你的意思來吧。”
說完，他仿佛又想起了什麼，補充道，“續緣，你做得很好，只是……”
“續緣明白，爹親只是擔心葉叔叔。”
素還真欣慰的笑起來，卻又忽地眉頭一皺，身形晃了晃，後肩淡淡的血色透出了白衣。
續緣急忙上前將他扶住，聲音微微顫抖，“怎麼了？是痛得厲害麼？是不是傷口又裂開了？還是傷得比看起來嚴重？”
素還真拍拍他的手，示意不必著急，苦笑道，“只是方才氣走了你的談叔叔，所以到現在還沒有包紮。”
“爹親……”續緣輕輕抿住嘴唇，“你應該多注意自己的身體才是。讓續緣來看看您的傷勢吧。”
素還真點點頭，由他扶著出了內室。


素還真的背是一片雪色的白，左肩上豔紅的傷口，深可見骨。
續緣檢查傷口時動作溫柔，沒有人看到那只手卻在背後早已握緊。
縫針的時候素還真疼得微微吸氣，卻始終一聲不吭。續緣看著父親額頭上滲出了冷汗，動作反而更快，力道卻也更加沉穩。剪斷絲線之後的刹那，他微微的愣住，眼見父親把衣服重新拉上肩頭。


披散長髮的素還真，有種異于常日的美。
窗外明月殘荷，室內若有似無的香氣，卻不知道究竟是來自窗外，還是出自眼前的人身上。
素還真垂眼側面，自己試了幾次，卻還是不能只用一隻手就系好衣結。
無奈之下，只得喚道：“續緣……”
續緣這才回過神，只一眼便明白，急忙低下身體幫父親系上衣帶。

又扶父親向寢室走去，兩人剛站起來，素還真卻道：“扶我去葉小釵那邊吧，只怕晚上他的傷勢又有什麼反覆。”
“可是爹親你也受傷了。”
“葉小釵不能有事。”
“續緣會去照顧葉叔叔的。”
素還真看著自己的兒子笑起來，“但是今天續緣也累了。爹親也同樣擔心你。”
續緣良久的看著素還真。
終於，他輕輕的低下了頭，然後點了點。
續緣把素還真扶到葉小釵旁邊的躺椅上躺好，等他拿過薄被再過來的時候，素還真卻已經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睡著了。他把手裏的薄被極小心的搭在素還真身上，又探了探葉小釵額頭的熱度，這才帶上門走了出去。
——爹親，最累的那個人，其實是你才對。

接下來的幾日，葉小釵還是沒有醒來，傷卻已經沒有大礙，情況一天比一天好轉。
素還真以琉璃仙境現下都是傷患為由，又把談無欲請了回來，說是武林神話日才子清香白蓮素賢人的身家性命都交在了他手裏。素還真說這話的時候續緣正好端茶給這二人，十分清楚的看見談無欲的嘴角微微抽搐。脫俗仙子最終還是看了一眼在場的晚輩，一句話沒說，只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揭開茶盅，吐氣一吹，大半杯熱茶就這麼涼了。
之後的半個月，續緣每天早上醒來都能聽見日月才子切磋武藝的聲音。
“日屬陽。”
“月屬陰。”
“白虹貫日蕩魔寇。”
“陰陽調配滅千……素還真！”
“啊……劣者一時念錯……”
“……”
接下來就是十分激烈的明聖劍法對戰，據說這樣練習的效果非常好。
琉璃仙境的外廳無窗扇，講究的是古人“框景”的趣味，從櫟木雕成的窗格看去，那景象也的確像一幅畫。——白衣的劍者和黑衣的劍者招若游龍，勢若驚鴻。劍氣激蕩之間，兩人衣袍翻飛，占盡人間華彩。（這句本來是“占盡人間美色”。）
續緣收回視線的時候，總是發覺自己已經看了很久。
其實父親同自己總是聚少離多。
素還真是什麼樣的人，作為兒子的自己其實並不瞭解多少。
心中奇異的情緒翻湧起來，他回過頭，看到的卻是身旁傷勢初愈的葉小釵。葉小釵也看著窗外的日月才子，表情卻是極自然的笑著。他發現續緣在看自己，便輕輕在他手上劃到：他最近心情很好。
“他？爹親？”
葉小釵點點頭：談無欲在，你在，他很高興。
“葉叔叔也在。”
葉小釵又笑了，表情也更加柔和：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

外面的身影，在續緣的視線中逐漸模糊起來。
記憶中，似乎看過很多次這樣的背影；記憶中，又似乎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背影。
以前的背影，總是那麼決絕的離開，帶著一襲風塵一身孤寂。
眼前的背影，在另一個人的身旁，在另一個人的眼中。
一切都模糊起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也不再是原來那個忤逆的續緣；但是一直沒變的，卻是自己從來都在找尋著他的身影。
天地旋轉起來，視野逐漸黑暗，續緣慢慢伏倒在桌前。
……
夢中，有滿室好聞的蓮花香味。

再次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父親表情焦急的面孔。
“續緣，你醒了。”素還真拿過冰鎮的手巾拭了拭續緣臉上的汗，眼中有顯而易見的疼惜，“這幾天你太累，又沒有休息好，倒在桌子上就睡著了。”
“續緣讓爹親擔心了。”
素還真搖搖頭，“屈伯伯為你熬了參湯，要不要喝一口？”
問出的話卻沒有人回答，素還真轉頭一看，續緣正望著頭頂的帳子出神。他伸手探上續緣的額頭，感到手下的皮膚急速的熱起來，“果然還有些燙。”
正要收回手，卻被止住。
續緣的手覆上了他的手背。
續緣把那只手輕輕貼在自己面頰上，雙目中忐忑多於愁緒。
面對兒子難得的舉動，素還真有些詫異，“續緣，怎麼了？”
“……”續緣閉上眼睛，良久才道，“對爹親來說，續緣究竟是什麼呢？”
——談無欲是站在你身邊的人。
——葉小釵是看在你眼裏的人。
那麼，續緣又是什麼呢？
“續緣，為何突然……”
素還真的話在看到續緣慢慢睜開的眼睛時停下。
續緣就這樣看著他。
素還真笑了，他輕輕反握住那只掌心炙熱的手，“素還真寧願失去自己，也不願失去素續緣。”

素還真去盛參湯去了。
門在他身後徐徐掩上，遮住續緣的視線。
續緣深深的吸氣，長時間的摒住呼吸。
蓮香，猶在；人，從未離開。


——《续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