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倾城之死

断命红莲渡，回肠玉天音。
红莲渡是武林中最神秘的门派，它富可敌国，武倾天下。虽名为红莲，上至圣主，下至九等弟子，却皆着白裳。人人风姿如玉，令人望之神殇。
红莲圣主司徒天音姿容绝丽，白衣红纱，立于水中，如红莲盛放。这样的人，不笑已是美之极至，若笑起来，只怕山河也要变色。
红莲渡圣主司徒天音。
这个人，这个名字，天下人为之心碎，天下人为之胆寒。

※※※       ※※※        ※※※        ※※※        ※※※        ※※※

月夜，红莲池畔。
两名白衣少年垂手而侍，双双明妍无瑕，簇拥着一位披散黑发的少年。
少年踞坐于水畔，长发垂肩，脸孔仿如怒放的红莲。他外衣白胜雪，里衣却是绯红，拂手之间，红纱翻飞。
如火红莲，销魂天音。
他，便是名满天下的司徒天音。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司徒天音脸色渐渐阴沉。看看天色，月上中天，他起身，折下一朵红色的莲花捏在手中，又看一眼对岸，等的人仍没有来。
手中的红莲在瞬间枯萎。
双侍同时俯于地上，微微发抖。
一人拼了性命大胆劝道，“圣主，请您再等等，侍琴侍剑他们定是快要到了。”
话音未落，蒙蒙夜色中，两道白影御水而来。
二人还未至，已有一股暗香袭来，非桂非兰，却叫跪在地上的双侍顿时松了一口气。转眼二人已到了眼前，看到司徒天音手中干枯的花朵，顿时面如土色，跪拜而下。
其中较年长的侍剑抖声道，“圣主，我俩赶到长白山天池日夜守候，谁知四毒出洞之时竟比那书上记载的晚了三日，为此耽误了行程……”
他还要说些什么，已被司徒天音一拂衣袖打断。
司徒天音放开手中死去的莲花，任其飘落水上。视线掠过两人显得憔悴的脸庞，这才缓声道，“既然及时赶了回来，那么就算了。”
四侍脸上的颜色立时都缓和下来。他们四人从小一同长大，感情素来亲厚，委实不愿意看到其中的任何一个收到严厉主主人的责罚。

司徒天音抬头，暝暝天幕上，月已西沉。他神色一凛，沉声喝道，“摆阵。”
四侍应声而动，纵身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立定。与侍剑一同回来的侍琴取下一直背在肩头的包袱，从中掏出一个乌黑的盒子，躬身呈到司徒天音面前。
顷刻间，馥香浓郁，如潮涌动。方才那不知名的香味，就是由这个盒子撒发出来的。
司徒天音看一眼那盒子，走出四侍围成的圈外，朝他们点点头。
侍琴把盒子放到四人正中央的草地上，再退回原位。四侍对看一眼，双手同时合扣于丹田，凝聚功力，在胸前结成莲花印，齐声喝道：“启！”
盒子应声而开。
一道金影窜出，停落在盒旁的草地上。
那是一只通体金黄的小蛇。
四侍中年纪最小的侍画最沉不住气，他看一眼空荡荡的盒子，惊道，“哎呀，不好！它把其他的三毒都吃了。”

金环蛇、碧玉蟾、白毛蛛、紫衣蝠，合称“天池四毒”，住于天池旁的西风洞中。天池四毒为天下至阴至毒之物，其中又以金环蛇为最。
但以其为药引的血凝丹却是解毒圣药；以无病之体服之，更可增长一甲子的功力。为此，武林中人无不趋之若骛。可从四毒现身至今整整二十年，却没有人能炼成血凝丹。一是入洞寻宝之人，皆死于奇毒之下；二是血凝丹要以心头之血炼就，制炼之人也会因为毒气攻心耗去性命，其间困难可见一斑。

侍琴侍剑好不容易捉住四毒，把它们放于克毒圣宝芳檀匣中。芳檀匣体带芳香，可以克制消耗它们的毒性。却没想到金环蛇为了自身毒力不减，竟把其他的三毒吃下腹中
此时看来，金环蛇不但毒性未减，反而是大增。原来它只是金环绕体，现下却是全身金黄。
它曲身盘踞在芳檀匣旁边，仰起三角形的蛇头盯着四侍，目露凶光。
四侍心惊，聚手射出劲气，直打金环蛇七寸。
金环蛇不躲不让，四道劲气打在它身上竟形同儿戏，它张口喷出一口毒雾，腥臭之气扑面而来，四侍连忙避闪，阵形却未乱。毒雾触草，草木瞬间枯死，连地皮也变成焦黑。这下四侍再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围着金环蛇绕圈，伺机而动。
金环蛇也不理会，只是以尾拍地，发出“呲呲”声。
不消片刻，方圆十丈内的草地上已经爬满了各式各样色彩斑斓的毒蛇，把四侍和金环蛇环在中心，越往圆心处，颜色越是鲜艳，群蛇蜿蜒爬至，却在离四侍三尺之地停住，仿佛在等待什么。
此时金环蛇拍尾响声一变。
无数粗壮的蟒蛇同时朝四侍进攻。
四侍跟随司徒天音多年，在江湖上也是一等一的高手，蟒蛇虽然厉害却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打蛇、挑蛇、斩蛇，心不慌手不乱，蟒蛇纷纷死去。
颜色鲜艳的小条毒蛇涌上。
蟒蛇与四侍缠斗，毒蛇专伺四侍动作的空挡咬去。其他蛇众仍是不动，俨然有序，仿佛有什么在暝暝中指挥一般。
四侍又斩落不少蛇尸。
金环蛇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拍打声。
群蛇仿佛突然发狂一样猛然进攻，不少毒蛇居然直接缠上四侍手中的宝剑，即使瞬间被削成数块，也要使四侍动作缓上一缓。动作若是迟缓下来，密不透风的剑网就会有空档，其他细小的毒蛇就有了机会。
原来它们竟是在听从金环蛇的指挥。
就在四侍挥剑略显迟缓之际，金环蛇又喷出一口毒雾。
这下，被蛇阵缠住的四侍却是躲不开了。

瓣瓣红莲，飘落如雨。
司徒天音飞落阵中，步入毒雾。
四侍自顾不暇，惊叫，“圣主！”
司徒天音面罩寒霜，“你们实在太令我失望。”一掌挥出，毒蛇纷纷落地。掌风所过之处，群蛇皆被冻死。
四侍被救，面有惭色。

花雨持续落下，毒雾散尽。
金环蛇幽绿的眼睛紧紧盯着司徒天音，红信不断吞吐。
司徒天音笑道，“看来你是不肯乖乖让我炼药了。”一笑如莲花含绯，冰雪消减，百花盛开难夺其艳。
笑过掌已击出。
司徒天音挥袖出掌，手掌白如冰、形如玉，却夹着无限劲气，冷似玄冰。蛇本畏寒，毒若金环也不例外，想要避走，却被司徒天音一把捏住七寸提了起来。
被人捉住七寸，金环蛇却并不挣扎，微微释放毒液，司徒天音捏住它的五指已透黑色。
司徒天音叹道，“看来你还是不乖。”
指端黑色尽祛。
金环蛇的身上开始慢慢结冰，最后只剩一个蛇头没有被冻住。
看着快要被冻僵的金环蛇，司徒天音这才又笑起来，问道，“如何？早听话不就好了。”说完，伸出自己的左手食指递到金环蛇口边。
四侍齐跪于地，疾声道，“圣主乃金贵之身，万万不可。制药之事由我们来便好。”
司徒天音扫他们一眼，“只有我才可以压住毒性，我意已决，不必再说了。”
金环蛇已经快要被冻死，此时赶到口边有温热之物，想都来不及想，一口咬下。
一道血线由司徒天音的指尖而下，穿过手掌，来到手腕，片刻后又到了手肘。
司徒天音心中一惊。
若只是四毒之一，毒线攻心并不会这么快，金环蛇的毒线也应该呈金色，怎么会是现在血红？看来是因为它吞噬了其他的三毒，四中毒物聚到一处，才会出现这种变化。
这下到刚好免了把它们的毒聚合到一起，不用再被咬上三口。

司徒天音扔开死去的金环蛇，拉开前胸的衣襟，皎如明月的胸口上，纹着一朵殷红的莲花。
血线已到肩头，逼近心口。
侍书立即奉上一只羊脂玉小瓶。
司徒天音接过瓶子，拔下束发的簪子，黑发飘散而下。
一簪刺入心头，鲜血顺着簪子流下，血线随之流出体外，一同落进瓶中。
血点点滴落，直到盛上满满一瓶。司徒天音已面色苍白如纸，惨无一丝人色。
四侍泪珠滚滚而下。
司徒天音把小瓶递给他们，疾点胸前几个穴道，仍是没能完全止住血，渗透重新拉好的白衣。
四侍默念口诀，准备开始炼制血凝丹。

远处鸡啼声传来，东方透白。
难道真的来不及了？
司徒天音脸孔愈见惨白，抓过羊脂玉瓶，咬牙吐出一个字——
“走！”
话音未落人已飘至水上，凌空飞起，朝红莲湖对岸而去；四侍连忙尾随追赶，到底是慢了一步。

疾风至，万顷花海如潮涌动。
一道白影飞过水上，红纱飘举，衣带当风，所过之处，水波皆被劲气掀开，密密层层的莲花被劲风向两旁推去，露出一路平滑的水道。片刻后，四个白衣人又至，循着白影飞走的方向而去。
由于制药司徒天音受伤甚重，本不该全力施为。奈何此时他已心如火焚，哪里还顾得了这些？只知道不断的催升内力。
飞过了舞台歌榭，飞过了楼角画廊，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院已近在眼前。
原本往日是漆黑一团的地方，今天天刚破晓却灯火通明。
房门大敞，房中一片哭声。
司徒天音落在门口，一手握住盛血的小瓶，一手扶住门框，摇摇欲坠。一步步的走进去，屋内的人皆匍匐在地，全是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司徒天音停在床边。
床上的人静静的合着眼睛，仍是一身青衣，长发垂到床榻下，双手放在胸口，压住一张素笺。
仿佛只是睡着了。
司徒天音抽出那张纸，上面只几句——

愿我来世，与君逢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君可见，我心一然如初识。

心口一阵绞痛。
司徒天音捂住胸口，踉跄坐倒在床沿，血由指缝漏出，溅在白衫上，点点盛开如梅。毒血并未除尽，反噬之痛如万箭椎心；然而，难抵此时心痛于万一。
他捉住床上沉睡之人的肩膀，想把他摇醒，可那人依旧紧紧的闭着眼睛。
四侍此时才赶到，看到屋内的情形也只得呆立在原地。眼见司徒天音状似疯狂，也只得惨声劝道，“圣主，请节哀……”剩下的已然说不下去。
司徒天音似哭似笑，满脸凄厉之色，“迟化雪你醒来、醒来！你机关算尽，你铁血无情，你怎么能眼看着自己就这么死在我面前？难道你报复我竟要用这样的办法，用一死来换我追悔莫及；还是你又使诈，要看我伤心，看我难过，骗我给你解毒后马上就会突然醒来，笑我又上了你的当。”
说到后来已是声嘶力竭，“……好，好，你不是一心想要解毒吗？……我已经拿到了心头之血，就差炼成血凝丹。你如今这样骗我，我就给你灌下去，能不能解得了毒就看你自己。”
说着，司徒天音捏住迟化雪的下巴，就要把玉瓶中的血给他灌下去。
一旁的右护法莲心跪倒在迟化雪床前，双目圆睁，凄声道，“司徒天音，你还想要怎么样？少主救你出司徒世家，把你养大，教你武功，甚至把红莲圣主之位传给你，你却下毒害他！如今他已去了，你还要糟踏他的尸身，你于心何忍？！”
“什么尸身？他哪里死了？”司徒天音挥开莲心，视线一一扫过跪在地上的众人，“谁敢再多嘴半句，五步之内血溅此地！”
他立起身来，只这一站就风姿尽现。
众人被他风华与威势所慑，跪地埋头，只敢在脸上显出郁懑之色。
可到底还有连性命也可以不要的人。
莲心扑上前去抢司徒天音手中的纸笺，被他一指点开，撞在梁柱上，废去右臂。
薄薄的纸张禁不住拉扯，裂为碎片。
碎屑如雪，飘摇撒作一地，再找不到当初的字迹。
莲心仰头高声笑起来，司徒天音按住心口咳嗽。
他怔怔立在原地，半晌才冷笑出声，“莲心护法，你以为凭你服侍迟化雪多年，我就真的不敢杀你吗？”
就在这时一声厉呼传来，“圣主，有人攻进渡内来了，人已到了吹梦崖，我们砍断了吊桥绳索，把他们阻在对岸。”

吹梦崖，吹魂不吹梦。
这里，是连梦也吹不过去的地方，横刮的山风甚至能卷起一人高的石头。它又名万仞崖，传说是天界诸神埋葬群魔之地，山高数千尺，峰入云端。主峰从中裂开一道近十丈的口子，化作天堑，却是进入红莲渡的必经之路。
红莲渡实为一处盆地，位置隐蔽，外人往往难窥其径。内中气候温宜，处处湖泊绿地。但除去群山，入内也再无任何遮挡。所以先人们在吹梦崖上仅架一座吊桥，若遇危机，只需砍断桥索，暂时可保渡内安全。又在崖外设下假扮农户的子弟，用作通报消息。
如今敌人已经到了吹梦崖，崖外到此时却无任何反应，看来那些子弟已是凶多吉少。
司徒天音强提一口气，忍住钻心的疼痛，瞬间镇定下来，他慢慢道，“四侍留下照看迟化雪，其余的人都随我去吹梦崖。”
转身离去，再不敢看床上的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