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这是一座黑色的，沉默的楼。
没人知道它是如何产生的，正如没人知道它的结局。
它静静地矗立在无垠的茫茫大雾中，无根无凭，无爱无惧，似乎它的过去只是存在于思索和想象的缝隙中。
或者，只属于亘古的遗忘。

第一章

易歌在廊腰缓缓移动着，尽量不让自己的身影在灯光下暴露。
午夜后的黑楼，处处充满了危险。经常有散妖化灵后出来觅食。像他这种身份低贱的半妖，正是散妖最好的补品。

半妖是不受戒律保护的，像他这种无主的半妖，其他的大妖可以随意扑杀和奴役。好在易歌所处的初楼除了少数的散妖外，并没有其他大妖存在，这种卑贱的所在是大妖们不屑光顾的。

巷内的灯光格外的昏暗，那幽邃的狭巷漫长地曲折着，通向无限，通向未知。这里是活区的边界，再向前几百丈，便是迷域。迷域中是没有任何光明的。那里充满了未知的道路和陷阱，更出没着所有妖族的天敌——魅。
魅的歌声对法力没有达到上阶的妖族来说是致命的。没有半妖和散妖敢进入迷域，即使是真妖也不敢。

突然，一种奇异的风息扑面而来。他一阵心悸，浑身的毛发瞬间战栗起来。
危险！他迅速伏低身子，敏捷地滚到角落的黑暗中。
头顶一阵微风，似乎有什么巨大的物体飞掠过去。道路两边的灯光一阵摇动，仿佛因为恐惧而颤抖着。
巨大的妖息在空中弥漫着，强大，恐怖而神秘。

是化灵后的散妖么？不，散妖化灵后绝对没有这么强大的妖息，也许，是真妖或者灵妖。
黑楼有无数层的亭台楼阁，可按坒来划分，却仅仅分为九层。每一坒之间，都有三万六千仞的距离。虽然妖可以在自己生活的那一坒任意游走或者进入较低的坒，却绝对无法进入更高层的坒。因为坒本就是妖族身份的象征。

在朝初之坒中，绝少有真妖出现，更不要说传说中的灵妖了。易歌从未见过灵妖，但却远远地眺望过一个真妖。那一种优雅而强大的气质，绝非散妖可比。
可即使是真妖，也远不能带给他这种直入心灵的恐怖感。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一眼那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好久，那巨大的妖息渐渐远去。易歌抬起头，长长地嘘了口气。
为什么朝初层会有这种强大的妖族出现？
带着这个疑问，易歌回到了自己的窨屋，将自己单薄的身子挤进了那狭小的门洞，放下帘子，缓缓躺了下来。

窨屋是半妖专用的居所，只比易歌的身子略高，他躺在地上略微伸手，便可以够到两侧的墙壁。窨屋内空无一物，只有一个储水的小坛，静静承接着屋顶上滴下的每一滴水珠。
这可以说是窨屋唯一的功能了。这种水滴内蕴含着微不足道的灵气，可以弥补半妖每日消耗的体力。
当然，这一点水对半妖来说是远远不够的。他们需要食物，真正的食物。对大多数半妖来说，食物，便是他们生存的意义。
只有少数半妖默默修炼着，继希望于有朝一日能够成为散妖，脱离这种单调、疲惫、且朝不保夕的生活。

我为什么在这里？
在黑暗中，易歌会这样默默地想。
他对自己的过去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记忆。和所有的半妖一样，他也是来自底层的冥渊。可对于那个地方，他并没有太多的印象。
他唯一记得的，就是从深黑的孔洞中，仰望上方，看到那一抹灿烂的光线时，心中的那份悸动。
那是灯光，一种明亮的，绚烂的温暖。

那时，易歌最大的愿望，便是拥有一盏属于自己的灯。
而这个愿望，如今他已经实现了。

伸出手，他搓燃了灯绳。
一点桔黄的光晕在他眼前绽放开来。
这灯光太微弱了，甚至不能照亮狭小的窨屋。不过对于易歌来说，却已经足够。
灯光下，他清秀的五官逐渐地显露出来，并在跳动的明暗中柔和地闪烁着。
这盏灯是他偶然间得来的。半妖和散妖不同，几乎没有任何的收入来源。他们不能从事交易，可以任意被散妖们欺压，终日的劳作也只能换来一点微不足道的食物，更不要说工钱了。不过，每天黑楼上方都有一些物品掉落下来。运气好的话，便会挂在楼沿上。
易歌也是因为经常在楼缘处徘徊，才发现了这盏残破的灯。
静静注视了这灯光好一会儿，他恋恋不舍地熄灭了它。
灯油越来越少了，他不得不省着用。
叹息了一声后，他合上双眼，在魅曼妙的歌声中，缓缓进入了梦乡。

和其他半妖一样，易歌靠出卖自己的劳力换取一点可怜的食物，维持自己的生活。但和其他半妖不同的是，散工后他并不是立即回到自己的窨屋中，而是来到楼檐下，痴痴地向上方凝望。

上方的黑楼真的很美。
圆生木搭建的楼体幽深而宏大。各种或古雅，或妖异的亭台层层叠叠地垒积着，又由迤逦迂回的廊桥勾联在一起，远远望去，宛如一片楼阁的海洋。
黑楼的每一砖，每一瓦上都篆刻着奇异的符箓，没有人能解释其中的涵义，据说连灵妖那样强大的存在也不能。

易歌对这座楼是着迷的。
每当他空闲下来，便会跑到楼体的边缘，凝望着它，一望便是几个时辰。
雾中的楼时隐时现，似乎在缓缓移动着。
有时，他甚至觉得这座楼是活的，在他凝望它的同时，也被它所凝望着。
那样一种平静的，冷漠的相望。

有的时候，会下雪。
每次下雪的时候，空中就会有缥缈的歌声传来。不知来自哪座楼阁，哪个角落。
歌声中，片片的雪花飞舞着，黑被白玷污的感觉，一种很寂寞，很寂寞的冷。

像往常一样，在结束了漫长的凝望后，他离开了长廊，沿着长街向小巷走去。
长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劳累了一天的半妖们都早早休息了。毕竟，像他这样具有奇异癖好的半妖只是凤毛麟角。

一阵微风吹过，易歌警惕地睁大了双眼。
黑楼内是极少有风出现的。每次有风刮起，那便意味着一件事——附近有强大的妖息。
弯下身子，易歌再度隐没在黑暗中。对于半妖来说，隐藏自己是唯一的战斗之术。而易歌对于这方面毫无疑问非常的有天赋。

妖息渐渐地弥漫开来。
强大，骄傲，充满了无上的威严与神秘。
是昨天的大妖！易歌在心中暗暗喊道。

“萤茧，你已无处藏身了。出来吧，与我一战。”空中响起优雅妖异的回音，震荡在长街上的每一个角落。
萤茧，那是谁？不会是另一个大妖吧？易歌心中暗暗叫苦，如果两个大妖在这里开战的话，极可能会殃及他这条小小的池鱼。

“继续懦弱的躲藏？还是尊严的战死？你作为上妖的骄傲呢？”空中传来巨大的风声，似乎有巨鸟在扇动翅膀。附近的街灯纷纷熄灭，浓浓的黑暗让易歌心安之余，越发地惊异起来。

是上妖！易歌的心脏霍霍跳动起来。传说在灵妖之上，还有更强大的妖物存在着。可易歌对那些遥远而强大的存在并不了解，只是从散妖的闲聊时得知了这一点。
没想到，朝初之坒竟然会有上妖出现！
可是，为什么？

“出来吧，萤茧，让我们结束这一切。”那个声音低徊着。
萤茧，一个美丽的名字。易歌默默地想，这个说话的妖又是谁呢？

“你知道的，我是无法躲避的。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将追随着你的出现而出现，消失而消失。因为我就是你的——持镰者！”
一道夺目的锋芒突然在易歌面前闪过。
长街震颤！断裂的泥垣在空中澎湃着，砖石蚊蝇般飞舞起来，向四周旋转着激射！
一道巨大的裂缝将长街切为两段，露出地表下黝黑的空洞。
这就是上妖的实力吗？易歌甚至不能用可怕来形容心中的感觉，那种直入灵魂的战栗感让他彻底震撼了，随之而来的，又是一种深沉的悲伤——自己终究是渺小的啊……

面对这样强大的存在，即使是抬头看一眼，需要怎样的勇气呢？
易歌飞快地睁开了双眼，瞥了一眼后，又迅速闭上。
虽然只是惊鸿般的一眼，已经让他终生难忘。

冥冥的坒空中，一个修长的身影静静漂浮着。黑色的斗篷在风中飘舞，苍白而纤细的手中，一柄巨大的镰流转着幽蓝的寒光，长达数丈的青色光翼舒展开来，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孤独的十字。
这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啊，明明是令人恐怖到了极致，却充满了令人心悸的残酷之美。
不知为什么，易歌总是觉得那个身影和自己一样的寂寞。
想再看那个身影一眼，他无由地期盼着。
可是，太危险了，那样的存在。

“出来吧，想脱身的话，来击败我。”短而有力的话语，坚定地挑衅着。
以生命为代价，去看那样的一眼，值得吗？
“出来吧，萤茧。让我杀死你。”那声音继续召唤着。
易歌的心跳越来越快，突然间，他猛地抬头，向空中望去。
于是，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见到了——流星从地面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