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老天爷是很公平的。

    当主子的极少当一辈子的主子，做奴才的也未必做一辈子的奴才。

    过去曾经当过任人使唤的奴才的人，如今成了蒙受圣恩的侯爷。

    而他，从前曾经是权倾朝野的侯爷，现在却做了一名别人王府里的粗使小厮。

    他让这一切平静地去，平静地来。

    就像微凉的秋风缓缓扫去落英，只有一地无痕的芳香。

    其他的，什么也没留下。



    他刚入府时，叫做雁安。

    雁于安憩，凤于飞。

    别人很少知道他的名字，少数心眼极伶俐的人只在暗地里头悄悄在茶余饭后闲谈时嘀咕过。

    曾有人这样多嘴过一句，说，这名字和我们侯爷倒是一对。

    后来那人就再也没机会多嘴了。因为他被得知此事后的大总管永远地逐出了王府。

    从此以后，这个隐晦的名字渐渐被人淡忘。

    人们开始忘记他叫什么。

    更没有人会想到把他的名字和当年盛极一时的雁安王府联想到一块去。

    这一切，大概是由于好管闲事的人们认为他不是个可以挖掘到多少话题笑料的人。

    他沉默寡言，终日只是缄默不语地做着自己的份内活，甚至别人的份内活。

    最早一个出现在清晨微寒的薄雾中，最后一个洗褪月光在身上留下的痕迹。

    人们知道的所有有关他过去的事情，只有两样。

    一是他初入王府清点名籍时，曾经用很短很短的句子说过，他整个家族的人都已不在了，只剩他一个。

    二是他曾经参过军。是从役上退下的残兵，似乎是因为犯了极重的罪，而被赐过刑。

    这点人们可以看得出来。

    因为他眉角旁的地方，有一道很深很深的伤疤。伤口的形状又狠又利，即使掩在几绺头发下，也透露着令人生寒的苍凉。

    再而，他只有一只右臂。

    一个独臂的人被逐出军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做奴才，还是勉强能接受的。因为他单臂的力量甚至比一般的年轻小伙子双手并用还要有力，这对重体力的活很有帮助。

    他的长发平时都是简单地披散下来，略有些乱，但看着反而随意而恬淡。浓墨一般，在风里微微摇曳。

    别人表示谅解。因为独臂的人很难把自己的发扎成髻，大总管也勒令过严禁其他人帮他。

    大家想，算了罢，横竖侯爷也不可能看见这样下等的奴才，不会怪罪仪容不当，睁眼瞎也无谓。

    于是久而久之，连他脸上的灰尘也无人理会了。

    其实他还可以算是个英俊的人。

    但一眼过去，并不出众。看得时间长了，就会发现那种清瘦沉默里隐藏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然而没有人会长时间看他。也更不会有人发觉这种略显憔悴的俊美。

    像烈日下渺小的露水，逐渐干涸，慢慢随光阴逝去。

    当时间成为一种对他的刑罚之后，他渐渐学会了把它消磨。别人总是看见他闲暇的时候，会独自一人坐在湖畔偏僻的角落，静静凝望着一片碧色连天的荷叶，翩跹沉浮。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这样，湖里的荷一次次盛放，又一次次枯萎，岁月便迈过了几个年头。



    许多年前，帝都所有人都知道，雁安王府的景致曾是京城的一绝。然而这个最美丽的王府最终也因为皇帝的一道降罪圣旨而像它彻底尘封的大门一样，彻底尘封在人们的记忆里。

    雁安侯在帝都人的猜测中，死得极其惨烈。

    当人们希望从残砖断瓦里寻找到一些有价值的丢弃品时，一队人马撕开了红漆大门上的封条。他们把昔日的王府重新修整，一切都在原来的基础上变了新模样，景致愈发妩媚动人。然后那块御赐的新匾额也悬上了王府大门——凤飞王府。

    说起那凤飞侯，京城的人无一不是津津乐道的。

    有人说他是当年权势熏天的欧相家的后人。

    有人说他拥有惊世的美貌和才华，在千军万马之中，坐怀不乱，运筹帷幄。

    有人说此人神通广大，不仅受皇上宠爱，还熟识南越、西蜀两位新任王爷，兼与江湖上第一帮派圣火教教主交好，甚至几年前大败于恒澜关被迫递上降书的北晋王都和他有过交情。

    更有甚者称他乃星日宿转世下凡，能观天象、断阴阳、洞察天机、撒豆成兵，被三军将士供奉为神明。

    然而遗憾的是，在这位风神俊秀的年轻公子原来患有重病。从北晋与□□的战场上回归的时候，他身上的病根急剧恶化，几乎到了香销玉殒的地步。虽然最后在一次巧缘中，贵人相助，得以将性命保了下来，却仍旧付出了不少代价。

    他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

    不过幸好听人传闻，那是他记忆中最悲伤的一部分，于是忘却成了一种快乐。

    但唯一不争的事实是，凤飞王府是现在帝都除皇城外，最美的地方。

    可是住在里面是一回事，欣赏其美丽是一回事，而打扫庭院维护景致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等苦差事当然是人人怨道的。除了他。

    那天的雨淅淅沥沥，并不大，却延绵不断，纠缠不清，让人难免想到，秋便是一个愁字。

    枫树妍媚的红色在阴冷的雨水里，仿佛成了暗红，雨滴敲打着叶子，断续有声。仰头望去，刺痛了眼睛的细雨里，枫树树冠的浓浓红彩像一片云烟缭绕的黄昏天，眩目，缠绵，不朽。好像凤凰涅磐时投落的烈火，烧伤他的视觉。

    冰凉的水浸泡着他的衣服，在原本灰暗的颜色上增添着接近黑色的笔墨。他湿湿的发贴在肩膀上，水不停往下掉。默然低下头，他继续扫着庭院里的落枫。

    那时候，他也相信忘却是一种快乐。尽管那快乐的背后，有一个更深的伤口。

    他正垂眸沉思，便听见那边有人叫着：“哎哎，你，就是那边那个扫地的，要我叫几声呢？”

    在很多时候，他都会这样随着沉陷下去的思维出神，听到有人叫他，轻轻回头，竟是侯爷的贴身丫鬟篆儿。

    他停下来，依然沉默着等待对方下一句命令。

    她看了看他，显然是从来没有见过，不过她挑了挑清秀的眉毛，颇惊讶地问：“你这人，好生奇怪，都说这浸着水的叶子是最最难扫的，而且雨还下着呢，为什么不等停了再扫？难不成你是傻子？”

    他自然不能说是凤大管家的命令，只是淡淡一笑，不说话。

    她见他不答，心想着这人分明就是个傻子了，便说：“快停下吧，这叶子不用扫了，雨冷，你先避避再说吧。而且，明天我们侯爷要请瑛妃赏枫，扫了反而要破坏了侯爷和瑛妃的兴致，他们罚你。”

    那两个字一如以前的无数次那样，在他心里小小地，划出一道口子。

    “……是。”他淡淡应了一声，折身离去的动作在篆儿眼里竟是若有若无的一丝雍容优雅，她的惊讶很快因为看到那边空荡荡的袖子而加深了。

    这人竟是个独臂。

    一时疑心，她在身后把他略略叫住：“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挂满雨滴的睫毛微微一垂，答：“我叫疯子。”

    这的确是凤大总管给他改的名字。

    她听了问：“是凤凰的凤吗？”

    他摇头。“是疯，疯癫的疯，疯子。”

    她睁圆双眼，“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他心里轻轻一叹，又是一个在不知道他名字时会对他挺好，知道他名字后言行就变得很怪异的人。

    俯身，流利地做出告退的动作，用即使是奴才当中也少有的标准有力。

    篆儿神色复杂的看着他，点点头。

    他一侧身，湿漉漉的黑发在额旁支离破碎地散下，那道狰狞的伤疤在一片嫣红里，分外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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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次再继续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