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折花为剑花如雨，怀愁问天愁成曲。
          何人素手身后招？竟把人情幕后取！

话说鱼雪双剑的受业恩师九女侠现身桃林，欲要出手教训这个狂妄小子，为徒儿报仇。（“九”女侠可不是九个女侠，不然坐也把秋皇坐死了……）

少年见她使的长剑竟能挑开自己真力灌注的一笛而不断，想来必是宝器，硬要与之交锋反而毁了这难得的翡翠笛子，于是索性挥手将其插入泥土。

九微笑道：“这便认输了么？”少年默默不语，眼望四周，忽然伸手折下一根桃枝来，仗在手中，道：“我就用这个。”只见这根桃枝二尺（古尺）来长，同他的翡笛倒有几分相似，但是枝干弯曲斜逸，上面花团簇簇，几乎迎风即折，如何能够当得兵器，又如何挡得下九这柄削金断铁的宝剑？甜酥等人见他如此轻慢，无不大怒，九也怫然不悦，冷哼一声，道：“很好，进招罢。”

其实少年倒也不全是托大自傲，他明知面对九的宝剑，无论是钢刀翡笛还是手中这树枝，那都是当之立断，绝无胜算可言。然这桃林的一花一木当中委实寄托了他万般相思，能毙命于此，倒也随他所原，能手持桃枝一战，更是成就了他的傲花之意。听得九说句“进招”，手中花枝一颤，轻挥而出。

九挺剑相迎，也不与他花枝招呼，剑剑向他腕上刺去，心道：今天若是削断了你这枝子，就是我输！少年知她心思，若是从前，必定童心大起，索性将桃枝向宝剑迎上去来为难她一番，但此时此地，他只道受了甜酥等人的愚弄，伤愤之下别无他求，只愿早早了结。是以一根桃枝舞得如团红云，与九青光流动的长剑相比也毫不逊色。

丐帮四人只见桃枝时而飞转如轮，时而轻游似剑，枝上桃花也居然不落，团团颤动，嫣然若笑，当真美到了极处。但再看九，她剑势如清风泻地，紧密流畅，已然占了上风。众人心念动处，竟都不知是喜是忧，只觉得这样一个少年偏偏要投身晋江，搞得现在是敌非友、生死相见，还真有些惋惜。

此时只听九清叱一声，剑花作三点而来，分刺少年两肩胸口。少年本该后跃退开，谁知他手腕一折，花枝如游龙般向剑刃迎去，身形竟不闪避。他这一招若是用短剑软鞭之类兵器，使出来固然十分高明，即攻且守，两立不败。但他此刻手中是杆柔弱树枝，如何与那宝剑争得锋芒？

九惊讶中已不及收手，长剑一掠而过，碰上桃枝恍若无物，“哧”地划过少年左肩。众人都是“哦”的一声，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惋惜。此时鲜血桃枝同时跌落，九退开一步，面色微白。那少年伤得不重，脸上毫无痛楚之意，却颇是黯然。他长叹声中，右臂猛然一震，残枝上的万点花瓣霎时间绽放开来，随风化雨，飘零而落……

原来他方才舞动花枝虽然疾劲，用的却是至柔内力，随了枝子本身的自由，便如风拂弱柳一般，是以花瓣并不如何飘落。此刻桃枝从中断绝，正映了他与心爱之人的缘分从此分张两处，再难复合。（见《朱雀》《青龙》）他对甜酥等人的误会以及种种伤心愤怒皆由此起，但到这时候也只得叹天意如此。万念俱灰之下，真力一灌，尽落万点铅华。甜酥看着零撒遍地的花瓣，心中也莫名涌上一股凄凉之意。

九轻叹一声，道：“罢了。我原是来劝架的，只因你伤我徒儿，我有心试试你的武功，这才横生枝节了。”众人均奇道：劝架？九师父又如何知道我们相约一战？甜酥正待要问，九笑笑，说：“来的也不只我一个。”说着面向林中，朗声道：“各位还不出来，要看这热闹到几时？”

甜酥等无不惊奇，全没想到林中竟还有旁人。此刻只听一声轻笑传来：“我们还在奇怪，怎的九女侠不分青红皂白地动起手来了？”话语声中，花丛树后转出三个人来。

青藤只一听那笑语，面色立时大变。此刻三人现身，说话的是位锦衣女子，容貌颇是清丽，她挽着身边一位着云青缎袍的男子，向青藤微微笑道：“怎么，你不来拜见师父师爹？”（师爹，确有其名，可不是我乱叫。）青藤面色铁青，终于还是上前几步，撩袍跪倒，愤愤然道：“师父，你老人家好！”

原来这女子正是青藤的师父涵烟，而她身旁的男子自然便是涵烟山庄庄主朝颜了。然此二人素少踏足江湖，却不知如今为何双双现世。众人见涵烟年轻灵巧，比青藤还小了几岁，却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向他扬扬手，道：“徒儿免礼。”都不禁哑然。

此时只听一人冷笑道：“我原就说过，‘以多欺少是你们丐帮的独门之最’，我说错了没有？”众人一怔，向那人望去，只见他一身纱衣奇服在日炎下光彩流动，盈盈如水，正是曾因误会而与之打了一架的浮游。众人听了他这话心中有气，觉得眼前此事必有重大误会在内，但一时又无法解释清楚。甜酥暗叹：报应来得好快！那时我们是怎样误会初晨来着？如今让我们赶上啦。想想却也不禁奇怪：浮游身任“中原湖海水路总舵主”，却不知近来为何频频往路上跑？

那红衣少年见一时来了这许多人，也是莫名其妙。但眼看这些人的架势竞象是帮自己讨公道来的，心神落落中亦隐然觉得有些不对。此刻只听九道：“甜帮主，若要说句公道话，此事是你们的不是了。”

甜酥一楞，心道：什么事我们就不对啦？却听浮游道：“九女侠，你何必说得这般客气？莫非徒儿身在丐帮，你就端不平水了？甜帮主好歹统领了天下的叫花子，要给手下报个仇，还要去学人家女娃娃的笔迹，嘿嘿，一句‘不是’，不嫌太轻了吗？”

他此言一出，丐帮众人更是莫名其妙，少年却一转目光，截口道：“浮游大哥，此事你是从何而知？”丐帮等人见他叫得亲切，心中都是一动：原来他们早就认识的。浮游道：“江湖上这点小酸事儿，要瞒还能瞒得住吗？八卦门主固然是吃白饭的，也自有人看不过眼去。”

甜酥暗想：他是什么意思？嗯，福道长自然是不会冤枉丐帮的，那便是谁在造我们的谣了？想到这里，心中反而稍定，他朗声道：“此事必有误会，我们与这少年相约在此一战，帖子已然送出，可没使什么卑鄙手段。不然一见之下群起而攻，他现在还有命在么？”

只听涵烟笑道：“甜帮主，如若我们晚来一步，你们把人家碎尸万断然后抬腿走人，是不是也就没有误会啦？你们自然不用群起攻之，车轮战也是一样的，说不定还能显显本事，让人家临死前也佩服你们一把呢，是不是？”她说此话时巧笑嫣然，然语义却甚是辛辣。

甜酥强压怒气，转向少年道：“阁下说收到了丐帮战帖，可否当面一看？”他想帖子上写得明白，全按江湖规矩办事，在场都是极有身份的前辈高人，铁证面前焉能不讲道理？

那少年是何等聪明的人物？这众多隐异人士方一现身，他心思便已飞传，此刻闹至这般地步，而双方神情都不似做戏，也就明白了七八分。若在平常，他自然少不了将破绽逐一点出，卖弄卖弄智慧，揭示了这个误局。但此刻他因爱人之事心灰意懒，想旁人又与己何干？也就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封帖子抛在地上，向浮游等人一礼带过，也不言语，自行拔了翡笛，扬长而去。

丐帮众人见他如此走了，暗地不免一惊，心说：你不留下来同我们对质个清楚，这屎尿盆子扣下来我们可怎么掀开？但见他留下战帖而走，也稍稍放心，暗道：莫不是理亏不敢多留了吧？嘿嘿，那往后见了面，可别怪我们嘴下无德了！

那封红帖静在地上，无人愿自屈身份去拾，此刻浮游道：“甜帮主，你等它生根发芽么？”沙子冷笑一声，抖手一只流星爪抓到，稳稳扣在帖子上，她手中红线一带，帖子飞跃入手，没连起地上一丝尘泥，引得众人默赞一声。其实此刻朝颜的折扇已在手中，若丐帮意露为难，他一扇挥出，也必将帖子送到。但如此一来丐帮面上需不好看，既然他帮中另有能人，自己也就将扇子收了，重新挽上爱妻的手。

甜酥接过帖子，只觉入手芳香沉重，正是丐帮所送出的上好檀纸帖，心中立时有了底，向众人朗声道：“我们话先说在前头，若是我们丐帮稍有逾矩于江湖的言语，自当赔礼谢罪，任由天下英雄耻笑。但若所言合情合理，并无‘卑鄙奸诈之说’，各位可当给个解释！”

青藤也素以智谋闻名，如今千思百转，觉得此事不甚简单。他刚要提醒帮主不可把话说得满了，谁知已然不及，冷汗立时涔涔而下。九听了他此言眉头微簇，欲语还休。涵烟望朝颜一眼，笑道：“我可怕了，人家要解释，我们给得起么？不如就不看了？”朝颜知道爱妻存心嘲讽，微微笑道：“咱们给不起，自有浮游兄和九女侠在此担当。你让甜帮主把话说清楚罢。”其实他从心里还是满希望此事能是误会一场，一过了之的，纵然被那仇人似的徒儿讥讽一番，也比横生出这许多枝节来得要好。

甜酥心中有气，暗道：我仁至义尽，稍后可别怪丐帮翻脸！想到这里，双手一启，将那红帖缓缓打开。谁知一见之下他身子猛然颤了两颤，之后便着了魔般呆立不动，任身旁长老如何呼唤，也会回不过神来了。

原来这帖子虽同自己送出的那封一模一样，但里面却是另一人的清丽字体，如此写道：

“一曲《折柳》绕林，东风却盈秋时伤。
玉笛晚飞，不知何处，惹得愁肠。
意欲相问，人在树后，月上枝头，
风中共花摇，几点伶仃，轻笑起，影飞张。

识君当如此处，执手看，醉踏临江。
问天何意，将纸鸢系，线绕尘长。
叹看桃花，娇靥犹芳，不解清忧。
且问君，三日旧林候否，共伴春殇？”

这写的是一词《水龙吟》，前半阙道出春夜桃林两小儿女初见情景，后半阙则是心迹吐露相约此间的寄语。帖子前后都没有署名，但是此情此景看在相思人的眼中，又岂有不知的道理？

甜酥只看一眼脑中立时蒙了，哪还有心思细读？他只是奇怪，沙子那篇义正词严、豪情万丈的下战帖，怎的变成了这般酸溜溜的小调？

此刻只听涵烟冷冷地道：“甜帮主，人家的心爱之人便要成婚了，现下贤化阁中张灯结彩、好不热闹，而你却用此计把人家赚到这里来痴痴等候，你狠毒了些罢？”浮游冷笑不语，朝颜与九轻叹摇头，一双双眼睛，都落在了甜酥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