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
那人迎风而立，他一身红衣，染上残阳色彩，在冽冽风里飘动不停，如烈火灼灼，在崖之上，燃烧了我眼里的整个世界。
远山雾气迷朦，飘散不定的，如同我此刻看他的眼神。而他的眼神里满是杀气，负剑少年，英姿飒飒，鄙睨天下，狂不可羁。
他说妖孽，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出手吧！

我差点笑场。
哪有人收妖，还像二人交手一般地加一句“出手”的。
他手上的武器我再熟悉不过，三百年前，游龙与御天，双剑合壁，俊俏犀利，天下无双。
如今剑光利如寒冰，游龙还是那把游龙，挚剑之人，却如在恍然之间换了上场的角色，如同京剧里的变脸，快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说你现在的身手，还远不足与我为敌，还是回去乖乖修行几年再来找我。

他年少轻狂，目空一切，以为得了神剑游龙，加上师傅真传，就能降我这千年之妖。
俊脸上波澜突起，蹙目横眉，他说废话少说，妖孽，接招。
然后他纵身跃起，瞬间剑锋闪过眼前，我点地而退，避开他与他手中之剑，他反手又是一招，一招再接一招，招招狠毒，咄咄逼人，仿佛非要致我于死地才肯罢休。
我轻笑一声，伸手出掌，在他再次扑上来之前，御行已握在手中。
瞬间双剑相碰，即刻风声水起，剑影刀光，撼天动地。三百年前，我何曾想过竟会有这一天，曾经形影不离的那把剑，竟也有与我相向的一刻。

穆凌松，你可有看到，你执爱之剑，如今已成为要收我的神器。

招过三百，他已气喘吁吁，却仍旧固执地不肯收手，一边杀来，一边凶恶地看着我问，妖孽，你怎的就一点都不觉得累。
我手一紧，那一刹那竟忘记避他，游龙趁势横劈过来，砍在御行剑尖。我皱皱眉头，快速飞离他数丈之远，我说好险好险，差点被你害死。
他终于没了气力，站在原地万分不高兴，说我根本就没碰到你，你恁的乱讲。
我说差点被你笑死，你说算不算被你害的。
他便叽里呱啦地跳起来骂人，不顾那俊拔跋扈的形象，左一句妖孽右一句妖孽地骂着，来来去去毫无新意。
我掏掏耳朵，说你还太嫩了，别说是我，稍微有点道行的小妖都难以对付，快快回家去好生修行，以你资质不出十年定会有大作为。十年之后再来降我罢。
他说十年之后我去哪里找你。
我笑着飘然而起，瞬间在他面前消失了踪影，只留下一句话散开在崖上。
十年之后，在此恭候。


那果真是一张，少年版穆凌松的脸。一切，皆是天意。


三百年前穆家公子，英俊无双，风流逸气。翩翩公子却偏不爱今朝之酒，誓要挚剑独行天下。

我醉身花丛，百年花酿，迷了美人无数，四处烟云泉石，金铺锦帐，男精女妖，一派靡靡。他负身立于远处，皱眉望我，那眼神里有让人忍不住想要狠心毁坏的濯濯清澈，和冷洌坚持。
御行闻息而动，颤动着就要出鞘。
我推开身上女子，握剑而起。
已经很久，没有人能让御行如此激动。我吻吻它，宝贝，今日也好好表现。

很久以后，他笑着俯身看我，我看到他眼里，确乎填满的都是我的影子，他说我第一次看到你时的情形，就只想起那首词。
纤影弄清风,记闻歌, 楚帐中,盈盈欲舞轻身动。
我抬手抚开他眉上发丝，望他的星眸皓齿，肤如白雪，我笑这词，可着实是一个悲剧，难道我何时，也要来上演一个霸王别姬？然我不是英雄，你也不是佳人，可怎得来一个莲花恨血燕支重？
他笑着捏住我的脸，你这家伙，做妖精做久了，脑袋也傻掉了。
我哈哈大笑，被妖精给迷上，你也不见得多灵光。

可是三百年后，再念那最后一句。别重暗,千年艳魄,争忍过江东?想起当时那人那些事，却当下欲泣。
穆凌松，莫非一切真是注定，非要让我再次遇到你，破我这不能流泪的忌，过不了这第一千年的劫数。

当年我与他对个平手，生平第一次遇到能与自己剑术持平的人类，我伸手挑起他下巴，说美人，我要定你了。
他拿开我的手，说你不要如此轻浮。
我说你有见过不轻浮的妖精？边说边朝他腰上勾去。
他再次将我手拿开，说你若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妖怪，我早已一剑解决了你，整日醉生梦死的日子不适合你，和我一起走吧。
我陡然退开，离他丈外盯着他。你是人我是妖，除了我把你吃掉或许你把我杀了，不然你以为我们之间还能如何。若被人知道与一只妖怪同行，你认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说我只想带你离开这个地方，别人我管不了那么多。要对付我也要看他们的本事。
我说等几十年后你人老花黄之时，我一定会抛弃你重新去觅年轻漂亮的美人。
他在我额头狠狠烙下一吻。这是约定，等我老了你要走，我自也不会留你。
我望他俊颜，说你真个傻子。
他说没人比我聪明。

可是十年之后，这个自称聪明的穆家公子，为了一只世人嘴里作恶多端罪孽深重死不足惜的小小妖怪，葬送了自己不足而立的性命。
我在滂沱的雨里抱起他渐渐冰凉的身体，他已抬不起手来，用了最后的力气睁开眼睛看我。
不要哭，你要哭了，我死就不值得了。

我说穆凌松，你放心，不过了那千年，我绝不流半滴眼泪。低头吻他，他的唇已冷如寒冰，刺入骨髓，痛彻心扉。
我捂住胸口，欲忍不能，只觉心中阵阵绞痛，扯住胸前衣襟，猛然嗑出一口血来，眼前瞬间天昏地暗，终于随他一起倒下。
英雄路穷，佳人泪红，莲花恨血燕支重。


那人眼神凌厉地看着我，神情却不复了当年的嚣张狂傲。
他说我今日是来赴那十年之约的。
我说怎得就如此快，我还未回忆完，就已过了十年。
他的身后仍旧是残阳如血，他身上依旧红装未改，衣袂翩翩，手握游龙，俊逸无边。
我胸口没由来地一阵疼痛，这人太像穆凌松，就是为了生来克我的。

我说来吧，三百招内赢了我，我便由你处置。

他说你可不要使诈。

我故意皱皱眉。我好歹也算得上个君子。

他笑。你怎样也是个妖怪。
我恍然,他果真已不是十年前那个性自负可爱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