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
                                          
第一章            

  我第一次遇到他时他正和一个男人很暧昧地抱在一起。

   我西装笔挺皮鞋锃亮站在上下班必经的小街上，泥塑般骇然不动。深夜的黑色妖娆地缠绕
着他，街角小灯昏黄铺在他的头发上。忽尔他抬起头，沉沉迷香般笑着，白皙手臂滑进那个熊
般强壮男人的领口。我听见男人粗重的呼吸声，不由发出窒息般的喘息。他看见了我，有些惊
慌，但只一丝滑过面容立刻归于平静。我的瞳孔深处映出他波澜旖旎的双眸，一下子不知所措
。那个男人不满地斜了我一眼，我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几乎逃命似的飞奔而去，
隐隐听见他调皮嘴角发出轻轻的笑声，充满讥笑，似乎是我孤落寡闻没见过世面好象个乡下佬
让人蔑视，而非他的特殊令人感到不正常。

   是的，我只用了“特殊”这个词。他孩子般纯洁的面容不容许别人用嫌恶的语气说出刻薄
的话。

   我仓皇在街上奔跑，那双泛满涟漪的眼睛一直浮在前方的虚空，孩子似的纯净但又充满深
夜的妖娆。又听见了我又听见了，嘲讽而又蔑视的笑声。

   我忽然被清脆的破裂声拉回现实，才发现杯子碎在桌下。慌忙站起来招来周围同事冷漠的
一瞥。我讪讪笑着去捡碎片，Vivien抢先一步，修长的手指小心捏起碎片同时低声说：“老P
这几天心情不好，小心点儿。”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她回了个妩媚的微笑。

心忽然轻松了，梦中震颤我的迷香浅笑也渐渐隐去。

我又遇见他了。

依然是那条小街，依然有昏暗的灯铺在他与夜同色的头发上，依然隐隐笑着。我得无法动弹。
唯一不同的是没有了那个粗壮的男人。

他倚在墙边点烟，老练地吐着青色的烟圈。可我总觉得他有初次抽烟的笨拙。

我不知道为什麽自己用在他身上的词都是相反的。对立存在的词语用于形容他反而有种完美融
合的感觉。也许他有那样的表情那样的动作却没有那样的气质和年龄。在他身上我只看到孩子
气。

第二天早晨我在同样的地方看见了他。

他抱着双膝蜷缩在墙角，头深深埋入怀里。我只看见柔软的黑发洒满他的双手。

那一刻我有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想问他是否在街边呆了整整一夜。但我很谨慎的抹去了这种想
法。

晚上他依然在那里。

第三天的早晨…晚上…第四天的早晨……

他拥有明亮的眸子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面容。

他似乎在等待，等待一件确定会来的事；又似乎在寻找，寻找一个不确定会来的人。      
                                                              

每当我看见他孱弱的身影心底总会泛起浓浓的愧疚感，似乎让他露宿街头是我一手造成的。
                                    

到了第四天的晚上，我的自控能力再也不起任何作用。以前让我犹豫的他的特殊此时也变得不
再重要。

向他走过去的时候我确定他露出微微的笑。

没有多余的话，当我结结巴巴地问他是否无处可去时，他说：

我没有住的地方，可以的话我想住在你家。我会付钱给你的。

后一句是他看到我为难的表情时补充上的。

我想我疯了：竟然只犹豫了一秒钟就同意让他——一不知姓字名谁二不知家乡住处三不知从事
何种工作四可能有特殊癖好的陌生人，住进了我家。

但他并没有给我带来麻烦，事实上我们连面都很少见。这位自称叫叶墨的神秘房客总在夜间出
门，而我白天上班。我出去，他回来；我回来，他出去。

就像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我工作时颇有些自嘲地想。然后吓了一跳：我们本来就是不相干的啊
。我还期盼什麽？

第二章

一个星期六——夏日里随处可见的一天，是我的生日。只有Vivien给我庆祝。我并没有告诉同
事自己的生日，生在如此普通的日子，我羞于开口。也没有告诉Vivien，但不明白她是怎麽知
道的，幸好她还不打算告诉别人。

我把她领到家里。她东张西望喋喋不休，我边同情地想着孙悟空边面带微笑看着她。忽然房门
开了，身穿白色睡衣的叶直视着Vivien：

对不起，我晚上还要工作，所以请您小声点儿。

看着Vivien不满的表情，我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

真是个孩子啊。我压制住心底的大笑后满意地想。

Vivien没了心情，却并不如我所想地离开，反而拉我到外面“庆祝”。

接下来的事情真的很无聊。逛街吃饭看电影，再逛街吃饭看午夜剧场吃宵夜。

我送你回家。我含含糊糊地说。

Vivien醉倒了，我也不清醒，互相搀扶着向前走。她的黑发在我脸上缠来缠去，昏昏沉沉的脑
子确产生了某种渴望。

可是突如雷击般我猛然清醒了：前面的阴影处，叶正和一个男人接吻！不是那个强壮的男人。


Vivien感到了我的失常，抬头也看见了。

无法形容她的惊愕。像把身体撕裂似的大声尖叫，用手狠命抓着衣领。我急忙捂住她的嘴。可
是叶看见我们了。

没有想象的害怕或羞愧，只有一丝恍惚的吃惊，一如我第一次见他时的神态。平静得近乎纯洁
的眼眸，微含嘲讽的嘴角。

Vivien猛地直起了身子，瞪圆了双眼看了我几秒，飞也似地跑了。

用凉水把头浇了几遍，坐在床边喘着粗气，我还没有从惊慌中回过神来。叶进来了。

恩，我不会说出去的…那个我的朋友也不会说出去的……我也不会赶你走……只要…只要你不
把别人领回来就行……

我逃避着他的目光，支支唔唔地说。但和他的视线交叠时，我渐渐平静。

很孤独是吧。

突然而至的一句话。

我惊讶地抬起头，正遇上夜一般深的眼睛，我仿佛要融进去了。沉香似的微笑恍若幻境。

不行，不行，我拼命摇着头。一定是酒精在作怪，再狠狠洗洗脸。

却站不起来。白皙的手臂环上我的脖子，轻柔的话语似在低低吟唱。

很孤单，很寂寞，是…吧…一个人的夜会很冷……我明白…但别人不会明白……所以让我…给
你温暖……

那一夜并不疯狂。惶恐地发现自己有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心里隐隐岂盼的好象已经实现。

他没有向我提钱的事。我看见他脸上有种小孩子恶作剧得逞的表情，我很不舒服，我已经不能
说出这件事了。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面对Vivien时仍有些不自然。

她脸色苍白，直视着我：你应该早点儿告诉我。

   啊？

   不理会我的吃惊兀自说着：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不用担心。但你应该早点儿告诉我。

   告诉你什麽？第二次听见这话，我不能视而不见。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骗我！Vivien一下子爆发了。如果我知道你有这种不正常的癖好，我
就不会……不会……

   她哭了，像刚才发怒一样毫无征兆。双肩剧烈抖动，纤纤手指遮住整张脸，眼泪涌动如泉
。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麽这样伤心。

   我轻轻搂过她。她把脸埋进我的怀，尽情哭了一阵，然后一把推开我。风掀起她长长的发
丝，扫过我的脸，我看见一张悲怆而显得孤傲的面容。她冷冷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我，爱，你。

   她缓步离开我的视线，消瘦的背影写满受伤的黯然。

她爱我，她爱我？从什麽时候开始的？每天中午帮我买饭；偷偷做完我应完成的工作，然后一
脸吃亏表情地说呀，我还以为这是我要做的呢；跑遍整个城市买来我只是随口一提的衣服，再
装做随意的样子告诉我她只是碰巧路过看见的……往事如烟在眼前飘过，过程清晰得恍若昨日
，但，我遗失了开始。

她是如此骄傲，只是默默关怀却不肯点破，希望我会注意然后感动。我注意了感动了，却仅次
而已。因为我比她更骄傲，乃至自负，只看得到自己。

叶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沉沉的黑夜里，他静静地听我断断续续地讲述，我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
子。夜真是个奇妙的存在，在它的包容下，我的心理防线在这两个人面前坍塌。

你爱她吗？

也许吧。但我确实感到了哀伤。

那你是爱她的。叶的声音一丝一丝地散开，浸着淡淡的忧伤。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说了什麽，因为我已沉沉睡去。

第三章

醒来时，头还有些痛。我左右摇着头，想起昨天的事，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凉。叶不在，我很惊
讶，太阳的光芒太耀眼，也太灿烂，他还来不及吸收已被穿过。

等我意识到了他的消失，已是半个月之后。

我总是在吃饭时多放一双筷子，门后多放一双拖鞋，甚至多放一只牙刷。边放边想：我可是真
心实意希望你回来，你还欠我半年的房租呢。下次一定要先受钱，我告戒自己，想着想着就模
糊了眼前的景物。

叶又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了。我看见他时他正被一个男人狠狠扇了一耳光，然后静静地站
着，摸着微红的脸没有惊起一丝涟漪。

我抓住他的手就向回走。他说你干什麽我还要工作，我没钱了你让我喝西北风？！我叫的比他
还响：你欠了房租想赖帐？

我不会回去的。

这可由不得你。我冷笑，抓得更紧了。

叶猛然扑上来，咬我的手，狠狠得咬。

我停下来，冷冷地注视着他，你以为我会放手就错了，我天生要钱不要命。说着说着就忍不住
哭了，还说你也不能真咬啊，医药费你付得起吗？

叶笔直地站着：房租我已经给了，我陪你那麽多晚上，细算是我吃亏了。

我惊鄂半晌。他逆光而立，长长的暗影投在脸上，不尽模糊。

是我天真，我以为他会远离黑夜，像个真正的孩子般站在阳光下，单纯地对我笑，原来到头来
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不过只是途中过客，却妄想可以改变什麽，平白遭人耻笑。

我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清楚的听见身后有玻璃破碎的声音。

门前站立一人，待我看清已没有力气惊讶。

你怎麽会来？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想看见我。

是叶让我来的。Vivien声音很淡，却如响雷。

我把头埋进两腿，幻化出一幅又一幅画面：叶一遍一遍地说其实他爱的就是你，只是不知道该
如何开口，你走那天他哭了大半夜，真的，我不骗你。

你又是怎麽回事？

我会走，只要你相信我的话，我马上就走，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就真的从我眼前消失了，我不由的怀疑自己的记忆，只是每当看到一个孩子明净的笑颜心就
一阵一阵的痛。所以我知道，叶是真正存在的，他在我的旅途中昙花一现。

只是这个过客，需要我用一生去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