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远的宫廊．
我看见律滔，他站在那里看着星空，望着兴庆宫的方向．眼神很清冷，寂寞的模样．为什么？是因为我称病不来的缘故？
我不是不想来，我是怕，我怕一旦我到了这里，就会一直看着他，不肯移开视线．
今天已经是他在这里的最后一晚，而我，又怎么会不来看望这个让我唯一挂心的弟弟？
我站在暗处，他不会察觉．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们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模样．
我还记得他和我一起在御花园里相互追逐的样子．玩累的时候坐在一起说些未来．我看着天说那天下会是我的，他眼神明亮得看我，看得那样认真．他问：真的吗？舒河，你真的要那个天下．
我点头．
他于是默然，不一会就睡着了．但他会抓着我的袍角，抓得很紧．
他怕我会走掉，他总会迷路．
记忆中的他好小，仿佛我的记忆总被他拉扯到我们８岁的年纪．
我记得他看我的眼神，明亮，透彻，而且很坚定．
为什么会坚定，我也不知道．

他今夜穿的很薄，而天气竟是如此的寒冷．

我想起封他皇爵的前一夜，听说父皇将他叫进宫中后，他出来时，也穿得这样单薄．

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父皇对他说的话,我不想猜测.
我一直以为只有我才是最懂他的那个人,可是在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离开我很远,决绝的样子,仿佛再也不会回来.
我们的关系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细如莲丝,沾满灰尘,轻轻一碰就会断掉.可是我还在关注他,我的心一直停留在他身边.
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我不该对他有太多的牵扯和不舍,我们身处皇家,注定了的对立,注定了的争夺,我的心也已经满是欲望,不在是当年那个无欲无求的年代.
我试过和他疏远,可是心仿佛在转了一个大圈以后,又回到年少时的原点.

那时的律滔不会隐瞒.他对父皇撒谎,但对我坦白.
我问他，律滔，你想要什么？
他不说话，他看天上的云，我看得出来，他要这份江山．
我笑笑，我不想对他说他当时的神情，看起来就像父皇，带着占有的味道．
强烈而深邃．
樊不问对我说过，律滔要的不是江山，也不是龙位．
可我和他一起上书房，一起练武，一起用膳．我怎会看不出来他呢？
樊不问不懂，律滔是个很会隐瞒的人．他们见到的，不是他的真心．


看，他在轻轻咳嗽了。
他的身体一向不好。总有些小小的病痛缠绕不放。
他生病的时候就很乖巧，躺在缎被里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拿用药的碗轻轻吹气。
其实我很喜欢照顾他，那是我们可以安静相望的时候，感觉上很温柔，很多事情可以放在一边不管，只有我们两人的样子。
这样的幸福对于我来说，千年如斯，永不过期。

我想起那年，冬天，寒冷。
他站在雪地里，没穿外衣，看着月亮发呆。
我是借住在他那里的，午夜梦回，他已经不在床畔。于是我披了外衣找他，在宫廊里看见他那副模样。
我没有叫他，那一刻，我怕我一出声，他就消散掉。
他在庭中，我在廊下。
竟站了一夜。

后来，两个人都病倒。
再后来，他再也不肯让我入住。


那夜竟如今夜一样,我看着他,他看着月.
想不到那么遥远的场景,今夜又回到了眼前.

很心痛.他在躲我.我看得出来.
很久以前他就在躲避我的视线.他会在我不经意的时候仔细看我,却不肯和我正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已经不知道，我们上一次拥有这样平静的时刻是什么时候。

父皇封律滔为翼王。翼，翅的意思。
我一直知道律滔有一双翅膀，它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在我稍不留意的时候就会展开双翼，将他带走。所以有时候我也会害怕，我害怕一旦律滔也不见了，那我将如何自处？
如果他也消失，我将如何面对没有他的未来？

你看，他看着夜色，从来只看夜色，看得那样专注，把灵魂也看到里面。没有留下一丝可以容纳我的间隙。
律滔，告诉我，你到底在看些什么？


我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但我知道，他吸引我的，是他那样专著的眼神．
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的眼神，也是在八岁那一年．

那一年，是封卧桑为太子的时候．
我们都站在翠微宫的宫廊上，众臣都还未到，只有我和律淘，来的那样早．
他穿着长袍，头戴玉冠，脚踏长靴．我从未看过的模样．
我清楚记得，他站在宫廊的那一头看我，深深地看我，看得那样仔细，他嘴脚边挂这笑，那样轻而快乐的笑意，我很久多未见过．
他走过来，仔细看我的眼睛，看得那样专著，那是我记忆里最幸福的时刻，有一个人，至少有一个人，他眼里除了我容不下任何东西．他看的是我，不是霍达．
他问我，
舒河，父皇封了大哥为太子，我们以后怎么办？

我没回答他，我在看他的眼睛．
我在那个时候迷惑．
律淘也一定不知道，他那个时候会留给我多少的震惊．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永久。
他的模样，变成我长久以来放在心中的残像。
我还记得他的袍角拂过廊柱发出悦耳的声音，就像鸟的翅膀划过天幕。
我也还记得，他眼神里的从容和宠若，有如海水般不灭的深重。

律涛，告诉我你心甘吗？
我问他，我看着他的眼睛，想看出更多的东西。
那个时候，如果他说是的，我肯为他放弃我所有的野心，如果他说不是，我将为了他放手一博。
可是他不看我，他转了身，看向远远的山峦。
那时候他的身形，单薄中有坚定的气息，手指放在长廊上，有苍白的痕迹。

律涛，你甘心吗？
我现在还是想这样问他，问现在和我隔着遥远的长廊望月的律涛。
如果他说是的，我会拥抱他。
如果他说不是，我将成为他的敌人。

好冷的夜色。清冷寂静，我们在这个夜里沉默。
有一种错觉，这个夜可以延续很久，直到老死。

看我一眼，律滔，看我一眼。
我就站在你的对面。

我心里这样说着，我把手指放在廊柱上，抚摩着这廊柱的沧桑。
手心里冰冷异常，连心也是。

月色暗了下去了，是该离去的时候。
我微微地笑。
是的，也该是我离去的时候，我和律滔注定了在人生的这个时候擦肩而过，背道而驰。
我是不该有什么幻想和对曾经的缅怀，没只有一条路。
无法后退。

我轻轻启口，声音沉寂。

我们走吧。玉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