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九五之尊,有九个皇子.
我只28岁.

第一次见他,我拿着冷家的玉牌跪在他身前,向他叩首.
起来吧.他说.他的声音沉稳而沧桑,沾染了疲惫:你不要叫我皇上,叫我征.
我不敢动,却听到他轻的笑声.
征是我父皇给的名字,长年没人叫我,几乎忘记.他说,你哥哥就那样叫我,我准他的.
我听到他喃呢地重复着.
我准他的.

我想,那是他第一次在一个刚刚见面的人面前表露疲惫,他也许将我当成了哥哥的替身,所以才会那样对我.
他爱我哥哥.
而哥哥为他而死.
他是皇帝，在我眼里，他就是神的代表和光芒的象征。
有时候嫉妒哥哥，他得到那样一个无法仰视的人的爱，得到的那么多，那么多。

征。我到现在也不敢确定我可以这样叫他，他是皇帝。可是他孤独。
他疲惫得每天只有不到三个时辰的休息，更多的时候，他是被绑在御案后面，批改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奏章。
他的话很少，多数时候是沉默。
他看着我，或者看天，想着我不知道的心事。

天放，我可怕吗？
他问我。唯一的一次。
我看着他的恻脸，半低着头的脸，寂寞一时间成了永久。
我不敢说话，我没有开口。

不，征。你不可怕，你只是不知道怎样将爱说出口，只有我知道，那是因为你的爱那样执着。


他的执著，在我的心里，在他的身上。
我看到的，是一个处心积虑为百姓谋求福泽的好皇帝，是一个放弃掉自己的理念，自己的爱情，自己的未来，自己的人生，把自己放在没有退路的地方的皇帝。
他在走一条走不到头，做不到最好，只有单程的路。
我想帮他。
可是我无能为力。

我甚至连守护的力量也无。

那是第一次我觉得自己的无奈，我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做不到过。我是冷家的大哥，最优秀的人，是兄弟们仰望的对象。
可是我，在他问我那个问题的时候，感觉到那么真实的悲凉。

征,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这样问过他,在他终于有一天可以坐在御案下面,看天空,听鸟叫的时候.
我想要什么?他重复着我的话,迷茫的样子.他想了想:当王爷的时候想要这天下,当了皇帝最想要自由,现在,不知道要些什么,我已经和久没有想这个问题.
他说话的时候依旧不看我,但是眼神里有很多回忆,很深很深的回忆,那样鲜明.
而且他的目光飘落下来,不再看天,他在看腰间的玉佩,是我大哥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他经常看那块玉,放在手心里摩擦,玉佩的表面已经有暗淡的痕迹.

我也有一块那样的玉佩,一直在我的腰间,从没拿下来过.
我也经常看着它,它的表面光滑如水,没有沧桑的味道

我曾经很想得到的东西就是这块玉抉，它代表了我的能力和的心血。我从不敢小看它。我日夜苦炼一切我需要的能力，因为我只有拥有了它，才得以到达征的身边。
可是我现在想抛弃它，因为它永远也不会成为被征正视的那一块。

我跟在他身后，看他抚摩玉佩，抚摩了那么久。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我是很幸福的。
我的幸福就是在跟征的身边，偶尔的时候他用眼睛掠过我的那一瞬间。可是在我看到他这样珍惜玉佩的时候，我不再那么认为。
我很痛苦。这种痛苦没有声音，像阳光在宫檐下残留的阴影，潮湿寂静。

征的手指是修长白皙的，因为常年坐在大殿，所以皮肤冰凉，偶而碰触，是令人心痛的寒冷。
那双手，时常的寂寞的姿势。
那种寂寞，是无以言述的，单纯的寂寞。
我在很长一端时间里，不敢碰触他，我很害怕。
我害怕他的手指偶然滑过我的肌肤，那种冰凉透彻的疼痛，像一把利刃，狠狠划在我的心上。

征，我到底和哥哥有什么不同。
我和想这么问他，可是我从未问出口过。

天放，你来世想变成什么？
有一次他这样问我，在午夜里残烛忽灭的时候。在大殿里他同手支着头，隔了月光问我。
我未曾看他的眼睛，我看着地面。
来世，我不知道，我只要和今生一样，便心满意足。
他轻笑。
来世我可不愿还是皇帝，来世我愿成一个普通臣民，可以烦恼柴米，关心一下子孙。他突然轻声说，来世，我希望可以和你哥哥一起。你知道吗？天放。

我还是没有回答。
我当然知道他的愿望，我只是不想说出我的真心。
征，无论你来世变成什么，我都愿伴你左右，哪一世有你，哪一世才会有我。


我抬起头,看他.那是我第一次正视他的眼睛,坦诚认真.

征,你爱我哥哥什么?我问他.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放肆,会直接问出口来.
大概是月光寂寞,才会忍不住多说了起来.
他的眼光温柔起来,是柔和的颜色,淡淡的迷茫,仿佛已经回朔到许久以前,明媚的年纪.
爱他什么?我不知道,只不过我知道我喜欢他的眼光,略带纵容的宠溺,还有散乱的狂野.他说:天放,你不懂,我不是爱他的什么,我是爱他的全部,包括他的手指和身体的味道.
你不懂得.
他淡淡地这样说着.

我很心灰.我把目光放到了更远的地方.
看到了星星.
我听人说过,星星距离我们很远很远,它们的光芒是它们的回忆,而这回忆是已经死了的东西.
征不懂我的心,我的心让我自己无法开口.
征,当你知道我的心思的时候,会不会你知道的仅只是我的回忆呢?

我这样爱着,虽然这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后来宫争到来,卧桑弃位.
征隐退进翠微宫中,他似乎厌倦了.

天放,我要风淮继承皇位,你觉得如何?他这样问过我.
我抬头,看着御案上没有印玺的空旷,轻声问道:为什么?
风淮生性仁慈,他不适合,这一点,征应该清楚.
我要保全我九个孩儿,所有，全部.他这样说道.那是你哥哥的嘱咐.
包括铁勒吗?我轻轻问.
是的.他这样回答.

一切由你做主,我不问过程,我只要结果.

我还是不回答他,我在看他的手指.
那一刻,我产生了抚摩的欲望,他的手指是那样苍白,卷曲得柔弱无力.
他仅仅是个男人,用尽了心力的男人.
寂静无着.

我开始代他操纵朝野,按照他的愿望,一步步走进杀戮,并且万劫不复.

我只是偶尔去看看他.隔着一层薄薄的帘幕.他坐在里面出神,仿佛忘记所有人的存在.
征,征.我站在那里叫他,他很多时候并不回应.
我是欢喜的,我可以用太多的时间去研究他面孔上细微的变幻,快乐,或者痛苦.
可是我也是悲伤的,我无法拯救他,只能任他沉惰进自己没有声音的回忆.

我可以代替他吗?我这样想着,如若只是付出生命就可以让你那样思念,我愿意为你付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