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春光一阵冰凉——评《夏枯草》及冥灵这人 —

         热春光一阵冰凉——评《夏枯草》及冥灵这人

  很久以前我对冥灵说，我觉得你好恐怖，这么几行字竟然讲了这么多事情。冥灵说，我觉得你更恐怖，那么多字居然……只讲了一件事情……
  当然这个帖子不是用来讨论亲亲老公（请大家忍受一下我的肉麻，鞠躬~）与我的区别的。要给夏枯草写评，刚刚我把在冥灵如此巨大的库存中我最爱的这一篇找出来又从头看了一遍，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上面的对话。当时我们不是在讨论《夏》，然而把这个定律放在这篇文上，也是一样成立的。或者说，其实冥灵所有的文章都有着这样一个共同的特点：言简，意却繁，寥寥数段文字，已经述尽沧海桑田，一个永生的灵魂眼中的漫漫浮世，数不清的悲欢啼笑。放在旁人笔下要用洋洋数十万言描摹的内容，冥灵却毫不留恋地用最简洁的方式讲完，结束。与其说这是对简洁文风的偏好，不如说这就是冥灵和他的文的本质：逼近真相，所以残酷。
写文的人，无论对文中人物下手如何狠毒（传说中的后妈……膜拜中），对自己心中流出的文字本身总难免有些恋恋，而冥灵似乎从不留恋于对文字的把玩与耽享。我估算了一下，《夏》文如果让我来写，在情节完全相同绝不增添的情况下大概没有三十万字搞不定。文字只是人类表达思想的工具，如果说所有的文字都是为了或迂回、或直接地揭示某种真相，那么可以确信，当其他人沿着繁复靡丽层层套叠如象牙球雕般的表面事实向内核小心翼翼地摸索、并沉迷于路途中的感官享受的时候，冥灵的眼睛却已看穿层层繁花，错金藻绘化为通透水晶，匕首穿过这空灵直插到人的心上，所以无可抵挡。
如窃书女子所说，冥灵是怪异的，像钢铁森林，金属城市，四周的楼房都张开眼睛和嘴巴。谁也不悲哀，因为谁也没有那个工夫悲哀。也不感叹。　　
“看着那些人生百态或者神仙妖怪的描写，好象有很多感情，其实没有。”是的，冥灵的故事中总是有着最出人意表的想象力，描绘着一幅又一幅骇世的图景，其中红尘翻滚，情缘厮杀，桩桩都是现实人生中见不到梦也梦不到的奇异与激烈，令我们心惊肉跳，可是冥灵并不激动。他从不激动。
只是用最平淡冷静的口吻叙述一个故事，然后，散场。
“一时间。我们想得很清楚。在可以逼疯任何人的事实面前。对白如此冷静。”
这是《夏》文接近尾声时，夏祀面对沈雁（青）终于揭示的真相，她的反应一如塑造她的冥灵。
在可以逼疯任何人的事实面前，他总是如此冷静。冥灵仿佛从不允许自己的情绪被人物牵引，他笔下的世界众生芸芸，无一不深陷于各自的迷失与心魔之中，歌哭无端不由自主，而冥灵躲在屏幕背后。他不悲也不喜，他是繁华之外的旁观者，冷眼看笔下的灵魂辗转毁灭。
所以，难怪窃书女子会私以为冥灵很喜欢周杰伦。我在看冥灵的时候，也总是反射般地想起他的歌词。
嘴里有刀说破歌谣，千年恩怨一笔勾销，生命潦草我在弯腰，历史轮回转身忘掉。这冰冷而无动于衷的感觉酷似冥灵对他的人物与他笔下整个世界的态度，如同不死集中手提线偶的死神。不要追问他为什么会这样，因为生命原本没有道理，世界的存在本来就是荒谬的。在如我这等尚自恋恋于感官上花红柳绿之人的眼中，或许不停地制造着文字的冥灵已经破除了文字障，他像挥起冰冷刀锋，把一段段文字从思想中斩落下来给我们看，而文字一旦脱离了身体就与他再无关系，没有半点对于自己笔致的玩味与留恋。这种割舍的能力无疑是一种天赋，或许写文的同道都了解，很多时候删除一千字比写出一万字更加艰难。
冥灵的文字如同电影画面，捉摸不定的跳跃常常省略了其他人顺流而下的蜿蜒叙述，显然后者更为容易把握，但是打乱故事的脉络而后拣取某些关键的碎片重新排列，所得到的却往往更接近真相。对于我们，所要抱怨的或许是冥灵总是这样一来就看到了终点，因而留给我们的文字太过精炼，不够咀嚼过瘾。我衷心希望冥灵可以把文写得长些，这样稿费也可以多些＾＾
夏祀是不死集系列中贯穿始终的人物，多个故事里都少不了有她插上一脚，在不死人物大汇总的《欢喜城》中她更是担负起主角的任务与众多强人PK，冥灵的思想与特点在她身上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那么夏祀究竟是什么人呢？简单地说，她就是一个老不死（万砖砸来，我扣着脸盆）。
夏祀=夏王朝的唯一种裔。她是夏桀的女儿，作为长生不老药的试验品从上古时代一路走到今天。三千六百年，背负着这样沉重的过往在时间洪流里颠簸的流浪者。这样的题材并不少见——关于永生的、自远古存活至现代的生命，在其他作者笔下，我看到更多彩多姿、更密集的情节、主角因为漫长的生命注定经历眼花缭乱的惊险与爱情，表面上惊心动魄的故事性带给我们感官上的刺激，而在夏祀身上，我只看到一个灵魂的迷失。
她有着三千六百年的记忆，外貌却永远只能是九岁女孩天真无邪的面孔。三千六百年来她所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执著地跟随着一个又一个被称为父亲的爱人，在他们身边，在她自己的心里，继续着不被允许终止的精神流浪。像《夏》的开头，那条被她养在浴缸中叫做泡泡的鱼。对鱼来说浴缸很大，大得如同整个世界，所以它要流浪到死，在永远的空洞中。
这个幼弱的女孩子，她的不死之身与致人死命的银针筒并不曾使她像其他永生主角一样，去激情洋溢地与怪物作战或生生世世深情地寻找爱人的转世，她饲养永远也养不活的第三十二条泡泡，她伸展双手在空空的浴缸里游泳，她赤裸着九岁的身体洗澡、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她挥霍“父亲”的香水，她搭建火柴城堡……她做着琐碎而没有目的的事情，最终注定一无所有。
要如何寻找呢？夏祀的第一世，九岁亡国的女孩子，并没有一个曾经爱过的目标。她看到的岁月像无穷无尽的苍穹，而她只能从一个“爱人”的身边流浪到另一个身边，这些男人，她在现世对他们的称呼是父亲，就像养过的三十二条神仙鱼都叫泡泡。
不死集中的另一个角色欢喜迷失在自己的心魔里。在幽冥与人世间，永远寻找着最初得不到的那个男人青衣。很多人更喜欢欢喜的故事，在那里面古代与军阀时代遥远的背景、华丽的场面与血淋淋的残酷之爱更带有传奇性，也更易引起人的共鸣，虽然带有冥灵一贯的冰冷感和怪异感。可是在夏枯草中，冥灵似乎是有意地抽离了共鸣，疏离、隔绝、孤独，这些词汇不曾出现，但字里行间却弥漫得无处不在。你无法与夏祀共鸣，她也不需要。透过她游走的幼小背影，你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三千六百年死去的时间，在她身后蔓延成无人可以进入的黑暗隧道。夏祀用时间的尸体为自己建造了一个迷宫，她出不来，也不稀罕别人进去陪她，因为，“没有谁配得起我”，“比粗糙更粗糙的角质是我的心壁，长着一层不可掰开的癣，就连血管也险些攻不进来，它们给我新的而我几乎困在旧的中溺毙。什么都不想要。——裘”（《不死集之永夜永爱》）。通过另一个不死人物的口，我们看到在这些冥灵创造的不死人身上，都有一种被动的高傲与孤寂。苍穹般的岁月给予他们高傲的资格，同时注定孤寂的命运，这是无可选择的。
我对冥灵说，我觉得他的现代背景故事最好看，也是最能体现他别人学不来的特色的——尽管作为网络华丽妖异派的鼻祖之一，从99年末开始贴文的他最脍炙人口、被视为代表作的几乎都是古装。修蛇，死魅，锦兔，血眸金麒麟……冥灵能把密度很大的浓艳文字运用得游刃有余如同那些古气盎然的篇名，然而我喜欢的始终是另外一些被很多人评以看不懂的现代文。从13张塔罗牌、游戏血丛林、素裹光阴到后来我认为最经典的《夏枯草》，这类文章文字疏朗、空灵，意象跳跃，比之他的古装故事文字密度大大降低，而所表达的思想却更为沉厚复杂。所以我觉得现代文中的冥灵才是真正的冥灵——独一无二的他，脱去了艳丽古装，模糊不清的脸庞隐藏在黑与白的光影中轻声讲述着那些破碎的故事，有着强烈的电影感。也就是说，冥灵的古装篇下下功夫或许是可以学的，但这些则是永远无法模仿的，我试过好多次了都没成功（冥灵：你丫终于把实话说出来了，我踹~~~~~~~~~~~~）
欢喜的故事在不死集中色调是比较特殊的。虽然拥有一致的主题和内涵，但在外在表现上更接近冥灵的古装篇章。如果对比一下就会发现，欢喜的出场是在古皇陵中，作为被惊醒而大开杀戒的僵尸公主，夏祀的出场则是在现代都市的一个普通房间内，作为一个戴着睡帽去买神仙鱼的九岁孩童，平淡琐碎不带有任何传奇与血腥的色彩，甚至时尚的气息贯穿全篇，像是真实都市生活的写照，而且还是比较小资的那一种（冥灵：你才小资，你们全家都小资！我打~~~~~~~~~~~~~~）欢喜杀人时血光迸现，而夏祀则只是用银针筒轻轻一吹，无痕无迹，无有颜色。欢喜在成为不死僵尸之前有一段所爱的人在鱼鳞剐中化作冰屑升天四散的记忆，那画面是恐怖而又美丽的，可是夏祀，她什么也没有，好象从生下来起，她就是夏祀，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孩子。她从空茫中走来，带着迷失时间的洪流，走向没有尽头的更空茫里去。夏祀让人说不清、道不明，只剩下空落落的无力感。
因此欢喜的故事让人看得痛感淋漓，同时充满了华美色彩所带来的感官印象，而夏祀的故事只是把人心里悄无声息地就这样掏空了一块，灰蒙蒙，像一天一地的雨，像我第一次在凌晨看完夏枯草全文时窗外的雨。清寒透骨，带着潮湿的灰尘气味，洗去了整个世界的颜色。在看了《夏》后我好象得了暂时性色盲（冥灵：口丕，你丫本来就是个色弱……老实点，墙角蹲着去，少让我揭你老底~~~~~~~~~），眼里只是那如同岁月苍穹的灰——夏祀的岁月，无穷无尽。而今天写这篇评的时候，外面又在下雨。
从前看悲剧我喜欢彻底的结局，喜欢哭天抢地、寻死觅活，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看得过瘾（我承认我BT……），可是现在却觉得平静中一丝意味的泄露更加惊心动魄。
“我偷到一包三五的香烟。我躲在江边的公园里抽。有情侣经过，但没有人注意到我。我的银管上有青的指纹。我握紧它，不曾感到温暖。我幻想它是温暖的。但这么热的夏夜，我其实不需要什么多余的热量。”
温暖平静的文字。而这是写在夏祀终于发现，自己在历经三千六百年的流浪之后决定不再离弃、执著跟随下去的顾青原来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是另一个男人分裂出来的虚幻人格之时。面对可以逼疯任何人的残酷事实，夏祀，或者说冥灵，他们永远学不会哭天抢地，永远只能背转身，一言不发地静静离开，甚至觉得自己并不需要多余的热量。
也许那是因为，他们本身比这事实更为残酷。
“九岁的女孩子抽烟。被人发现会不会挨耳光。拍成照片放上网站。让众人浏览，每个人都在看，没人知道她痛苦，没人会问她痛苦。每个人还可以借此骂她疯子，无人教养，世风沦丧。没人知道她三千六百年来扭曲的历史。”
就是这样，没人知道她的历史。这个城市里，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够知道另一个人的历史。人与人，即使拥抱在一起，依旧是孤绝的。时间的洪流中一个个彼此隔离的岛屿，有些很快瓦解沉入水底而有些一直存在着，但它们谁也不能靠近谁，注定。作为一个作者，冥灵从不在文中从角色背后跳出来大发议论，他只是用平淡的口吻、冷静的情节把故事的碎片一一罗列出来，却让我们在那些碎片的缝隙中看到了真相。
九岁的女孩夏祀，她说她不哭。她面颊上的液体，只不过是苍老的结晶。
渐渐地，这样的平静，让我痛入心扉。
很多年以前，我在一本散文集里看到一句话，作者说，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这是一句大恸的诗。当时很不理解。觉得“大恸”怎么着也得是“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或者“泪飞顿作倾盆雨”之类的吧（OK……我承认我那时对悲伤的理解就是带死字或哭字的……哭天抢地ING）。
然后现在，我想我能够懂得了。
“我忽然好想要一条皱纹，如果一条皱纹代表我一岁的年龄。我已被那沟壑累积的体无完肤。所以我只想要一条皱纹，笑时也能被人看出我其实心里难过。”
这样的语言，总是让我一点一点地被疼痛浸泡灭顶，却终于无言以对。

罗嗦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已经视线变得模糊，直到失去力气~~~~~~~~~（唱）（冥灵：好好说话！再唱就打！）（哎哟！……继续唱：为了你，我愿意……）好吧，在我即将不能自理地把这篇评彻底糟蹋成恶搞之前，让我欢快地引用两句戏词儿来总结一下以夏枯草为代表的冥灵的文章看后给我最大的感受吧（甩着水袖逃避着冥灵的追打哼哼呀呀唱道）：
黯红尘霎时雪亮，
热春光一阵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