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很多时候我都会想起当年在村里,我单纯面对着承影时,那平静的心情.
承影是我得妹妹,我呢,我叫千树,花千树.
我在稻香村里长大,那里有着长年的,连绵不断的阴雨,仿佛永远不会停歇,树木是苍翠的绿,浓墨描出似的,一笔笔,美得不像真实,陪伴我得是承影,她有黑漆漆得,望不到底得眼睛,和轻浅的笑容.
我是个木性的女子,这里是个简单的世界,一切以五行为标准,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我永恒穿着青色的衣服,头上别着银簪,奔跑时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树林里倾盆的雨带着哭泣的声音,于是我停了下来,抚摸着身边的树,它们有着粗糙的皮肤,刺痛了我的手心.
承影始终安静,她像个影子,跳跃的时候轻巧得如同一抹风,我们打野兽,如果想要生存只能如此,树林里有各种野兽,梅花鹿,猫,我青色得衣袖里面是小巧得袖箭,它闪着银色得光芒然而却是夺命的武器,我漠然看着一只只梅花鹿倒下,临终时的哀鸣不能打动我的心.
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没有名字,直到有一天,承影用着甜美的声音呼唤着”花.”我抬起头来,,却见得满树的花,艳艳的绽放了一树的妖娆,那样轻薄软红的花瓣,满满的汇聚成最甜美的梦境.
正是清明,轻寒露重,却有这样的花,突然间我的心微微的动了一下,如同生命最初时候的那点美丽的刺痛,眼前是很久不见的阳光,从树叶里的空隙中漏下来,一点点斑驳的光,我轻轻的说:”影,从此以后,我叫千树,花千树.”
很多年后我想起那天承影,正好穿着白色的锦袍,她站在树下,风吹起,落了漫天花雨,她宽大的袍子扬起如同风的羽翼,脸上是淡淡得笑,她说:”姐姐,无论你叫什么,还是姐姐.”
我轻轻抚摸着她的发,承影有漆黑的柔软的头发,长长的披散了下来,后来我买了只银帘簪,别在她发上,于是她也微笑着说:”我们最终还是一模一样呵.”
说话的时候我们在村外不知名的湖边,湖水是幽暗的蓝色,摇晃着荡漾着揉碎了落在湖面上的阳光,于是湖面就有了细碎的金色,我对着那湖面放下我长长的发,和承影一样的发,水里是两张相似的脸,一模一样的发,一模一样的脸,后来我对着承影说:”这个世界上不需要一模一样的东西.”
我听到风呼啸而过时的声音,急促尖锐带着寂寞的味道,它很低的诉说着它的寂寞,无法停留的悲哀,我漠然的看着它卷起漫天的黑发,散落在湖面如同黑色的花朵,承影用着哭泣的眼睛望着我,她说:”姐姐.”
然后我对承影说:”你就是你.”
升到十级的时候我终于可以练轻功,打木桩很枯燥,我用袖箭,每发出一只,钉在木桩上,箭尾银闪闪得,反射着天边的光芒,很刺眼,夜晚得时候承影捧着我的手,原本纤细秀眉的手指因为太长时间握着袖箭而红肿着,承影抬起眼来,在昏暗的烛光下问:”姐姐,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辛苦?”
日复一日的杀戮,我叹息着说道:”影,因为我们要离开这里.”稻香村太小,太寂静,有时候我将地图打开,黄的一点是扬州,再过去是襄阳,那里必然是繁花似锦的城市,不似稻香村,整片树林围着的稻香村,安静的时间似乎都已经凝固了下来.我对承影说,你愿意留在这里吗?承影一如既往的微笑道,姐姐,我总是和你一样的.
学会了轻功以后,我喜欢在树林里跳跃,承影资质比我好,她早已经学会,当我和她轻飘飘的在空地里滑行时,风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雨仍然没有停,冰凉冰凉的,我看着她的群摆贴在身上,一群梅花鹿跑了过来,于是她的手花瓣般盛开,梅花鹿可以换来银子,或者美丽的锦缎,还有各式各样的发簪,每当这时候,承影总是微笑问我,姐姐,这个发簪很漂亮,你带上试试看.
我摸着短短的头发,发尾凌乱的翘了起来,那天我毫不犹豫切断了发,看着那些发变成黑色的花朵飘散于湖面.,承影是美丽的,所以这个世界上不需要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那天开始,我丢弃了所有的发簪,木头的,银的,雕得精致无比,我一根根的丢弃,直到它们消失,不再出现.
影,我说过我不要发簪的,我的语气没有起伏,承影在一瞬间变了脸,她眼里是满满的,我所不知道的情绪,我无法抵抗那样的眼神正如我无法对她狠下心一样,最终,我选了帘巾,那是一顶青色的头巾,上面密密麻麻绣满了精致的花朵,繁琐的绣工里,亦写满了祝福的符咒.
帘巾花掉承影身上所有的钱,我沉默的拥抱着她,感觉她鹿一样纤巧的身体在我怀里颤抖着,然后她抬起头来说,姐姐,你戴着头巾的样子,真好看.
很久很久以后,我从箱子里找出那帘巾,想,至少在那个时候,承影对我,无话可说.
春天很快的过去了,满树的花再度盛开的时候,我换上了蜀锦衣,那是唐门的标志.天下三锦,云锦,苏锦,还有蜀锦,又以蜀锦最是轻薄软绵,我依然是挑了青色的,颜色是雨后天青,不见一点阴郁.
承影呆呆的捧着她的衣服,那是白色的锦衣,她还是合适白,不染一点尘埃,任是谁,见着她玉一样的脸,都要为之一愣的.到了现在,我倒不认为我们相象了,花承影,真真如花盛开,一时璀璨无人能够逼视.
我微微笑道,影,你在想什么?承影回过神来,她的笑容明亮,她说,姐姐,你总算如愿了.说完她将锦衣放下,走出门去唐门的周围是一整片绵延出去的竹子,青青翠翠,每当有风呼啸而过,就是满耳的沙沙声,似乎有人低诉着什么.阳光从竹子中透过,也带了点碧绿的颜色,映在她半透明的脸上,她转过头来,说,姐姐,我想稻香村.
稻香村里永恒不断的雨,空气中微微的花香,还有那不知名的湖,水面上漂满粉色的花瓣,梅花鹿纯真的眼睛,她用悠悠的口气诉说着她的思念,我从来不知在她安静的表面下有那样深沉的思念.
但是我知道她不会留在那里的,正如我不会留下,我抚摸着她漆黑的头发,一直到太阳落下,昏暗中,我终于轻轻说道,承影,我们回不去了,也不甘心回去,然后,转身离开,不去看她的眼睛,或许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承影与我的不同,她是个矛盾的孩子,她的资质使得她注定无法平凡,我看见她平静眼里的暗潮,汹涌得如同一个海洋,叫嚣着沸腾着,她无法掩饰,也不能掩饰.
后来承影对我说,真遗憾,姐姐,你居然是对得,你清楚我如同清楚你自己,当我回头的时候,你就毫不犹豫得告诉我,那不是你所要得,而到了现在,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要些什么?那时候承影已经是唐门中最年轻的护卫,她是暗影,当她悄无声息出现的时候,必然伴随着一道黯紫色的刀光,刀光过后,便又会有颗星星无奈的坠落,在我眼里,划出弧线.
我和蓝深初次见面是在竹海,他斜靠在竹子上,嘴角是清浅的笑,他说,你是千树吧,满眼是森森的竹,我看着一身蓝衣的他,微笑说道,千树,花千树,然后看到他眼里微小的火焰.
他轻轻的说,你的袖箭用的真不错,然后我转过身子,飘然离开,我的发在风中飞舞如黑色的蝴蝶,不用回头我就可以知道他在这黑色的蝴蝶中沦陷成扑火的蛾.
再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蓝深是唐门暗影中最为出众的人,那天之后,我认识了他.
我仍然用着袖箭,蓝深对我说过,我握着袖箭的时候,有着冷淡的眼神,眼前一切似乎已经没有生命,那是看着死物时的眼神,蓝深告诉我,如果我愿意,会成为最好的暗影.
那天晚上有很好的月亮,月色水一般,承影就在这水一般的月色里轻轻说道,姐姐,暗影里面,只能有我一个人,你明白么,只能有我一个人,她的手在虚空中盛开成最美的花朵,花朵中是道黯紫色的刀光,在我惊愕的眼神里轻飘飘落下,如同一个不会醒来的梦,冰寒彻骨.
我退了又退,直到背抵在墙上,再无退路,承影的嘴角是邪气的笑容,夜晚有风,她的白衣飘起,如冰山上永恒的霜雪,她的唇抵着我的额头,花瓣一般的温度,她说,姐姐,我已经比你强了,所以,你必须听话.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头,如果我有,或许能看到承影的眼,那里是深深的一世的寂寞,但是我没有回头,所以我们注定这样分开,在如海的竹林里,我割断了她的衣袖,那片雪白的衣袖委顿在地上,如一朵开残了的花,我眼里是晶莹的泪光,在那样一个晚上,突然间,大雾弥漫.
到了很久以后,我对蓝深说,我不懂承影在想什么,也许是我不愿意去懂,我怕明白得那天就是我失去她得时候,虽然到了现在我仍然失去了她,说话的时候我遮住了眼睛,蓝深在我面前,清浅的微笑着,那天他穿着浅蓝的衣服,柔和得如同竹海上的天空,他的手指修长而干净,抚过我的脸颊,我闻到淡淡的花香.他说,千树,你不合适流泪,和我走吧.我轻轻的问他,要去向哪里?听到风呼啸过耳边的声音,他悠悠的叹息,然后说,去开满花的地方.
我静静得看着他,他有漆黑得头发和漆黑得眼睛,干净而清澈,他的眼神温和,我笑着拔下他的簪子,那是只伽南香的簪子,温润可爱,没有一点烟火色,他的头发在风中散开如黑色的旗,于是我在风中对着他微笑如花.
当我学会漫天花雨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那天天很冷,我抱着蓝深,空气澄明如水晶,他身上花香更浓,我吻着他的眼睛,轻轻告诉他,深,让我们离开这里,蓝深眼光清澈如水,他说.千树,你还不够强,我微微一笑,问他,如何才算强?那时候我们在翡翠湖的岸边,翡翠湖有玉一样的湖水,幽蓝如同承影的眼波,岸边开满了大朵大朵的红花,张扬着凄艳的红,我转过头,对蓝深说,这是什么花呢,蓝深白皙的手轻轻采下那花,他说,这是相思红,相思入骨,就是这样凄凉的红色.花瓣将他手指映出透明的红色,我对他微笑,然后说,相思入骨,肝肠寸断,是不是?
我说,你看,即使是冬天,这花,开得仍然这样美丽.
之后蓝深就消失了,如同从来未在这个世界存在过一样,我在翡翠湖等了他三个月,然后有一天,相思红一片片的枯萎成零落黯淡的红,我披上青色的斗篷,翡翠湖的水渐渐温暖,阳光照射在上面,闪着明丽的金光,我突然想起稻香村里,那不知名的湖,我在那湖边放下长长的发,水里映出的是两张一摸一样的脸,那时候承影说,姐姐,原来我们一摸一样.
然后我听到承影淡淡的声音,她说,姐姐,你不必等了.
我微笑着转身,问,你知道我在等谁吗?
承影白衣如雪,垂在地上,却是不染纤尘,她换了条奇异的发带,将头发束起,我的手轻轻的伸出,却见到她唇角冷淡的笑意,她说,姐姐,无论你等谁,他都不会来了.
我看见她莹白如玉的手掌上,那个伽南香的簪子,一点点的红,在暗色的簪子上,分外凄凉.我说,相思红都枯萎了呢.然后,轻轻退了两步,突然想起当时和蓝深见面,他浅淡的笑容,他在竹海里温柔的问,你是千树吧,满眼望去是森森的竹,我轻轻点头,然后微笑,看着他在我微笑里沦陷成扑火的蛾,那样一个温柔的男人,终于还是我害了他.
相思红终于枯萎了,相思入骨,肝肠寸断,枯萎了也好,这一生一世,我负他.
仍然没有落泪,承影微笑如同最美的花,我在她微笑里静静的问,为什么?承影的声音轻柔,她说,姐姐,你能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吗?我们从稻香村来到唐门,然后再度离开,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
我轻轻的叹气,告诉她,承影,一切无法回头,就算我不知道也只能走下去,她的笑容寂寞,她说,所以,姐姐,你牺牲了我们,是不是?你想走得更远,所以不要太多负担,我还是成为你的负担,所以你宁可抛弃.
我突然想起稻香村永恒的雨,风呼啸而过如同哭泣的声音,承影用着寂寞的笑容看着我,她说,姐姐,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注定离开,是我失去你而不是你失去我.
你想去得又高又远,离开了就不会回头,所以我不愿意,却阻止不了你,我知道你的,姐姐,我了解你如同你了解我一样,至始至终你都是狠心得,千树千树,我却是再也看不到花开千树了.
承影凄然微笑,风吹起她雪白的锦袍,我看着她嘴角逸出的鲜血,那样鲜艳的红,相思如血,相思入骨.她黯紫的刀光敛起,那刀垂落与地上,失去主人的刀,平凡如铁,我轻轻拥抱着她,感觉她柔软的身体在我怀里慢慢的变冷,她温柔的问,姐姐,一切为了什么.
我摇头,承影微笑说,姐姐,我不愿你离开我,请你抱紧我,她的面容平静一如往昔,我紧紧拥抱她直到她美丽的眼睛不再睁开,她手心是曾经有过的那枚银簪,我说,承影,请你走好,风里是哭泣的声音然而我不会回头,她说过,姐姐,我明白你如同你明白我一样.
很久很久以后,我回到了稻香村,那时候我已经是江湖第一高手,无人能敌,但我终于明白当年承影,她眼里是深深的寂寞,正如我眼里的寂寞一般,回过头时不再有如雪的白衣,一切还是回不到过去.
清明露重,开了满树艳艳的花,我在漫天落花里抬头,依稀看见承影如花般美丽的脸,她在花的那边轻轻的说,姐姐,我却是再也看不到花开千树了,我看着她平静的面容,终于,有泪如倾.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