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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便是很多年。
二十年，或者是三十年。沈瑄自己也记不清了。时间缓慢地飞逝着，翩翩少年不经意间被一湖秋水染上两鬓霜华。
离别的最初，他以为她死了。他把她留下的信物藏于衣袖，时时把玩，最后竟连那字迹也模糊了。若不是吴剑知的嘱托，他也许真的活不下去。
后来是璎璎告诉他，她于极其悲恸之时曾投湖寻死，却被渔家救起，送回三醉宫，几乎神志不清。那时候璎璎一人照顾两个病人，最后还是她先醒来。
那时候他昏迷着，她在他床边站了一夜，于破晓时分悄然离去。她对璎璎说的最后的话：“我原是无知薄弱，担当不起如此沉重的过往，所以今后不再相见……我至爱他，只得永生不见。”
不知道是璎璎说的话留下影响，还是时间的磨砺改变一切，在那以后，某些想法悄然改变。他不再刻骨思念她，不再日日夜夜的回忆她的一点一滴，不再怨恨命运弄人，恩仇跌撞……
如果记忆曾如一弯春水，时时在眼前荡漾、撩拨，那么此时，这水已经干涸了，它渗进了人心的泥底，藏在那深不见底的深渊里面。连他自己也看不见。
其实天下皆知沈瑄在三醉宫，天下皆知沈瑄独自一人再不婚娶。但她永远不来。他只是这样活下去，也许是在等待某个永远等不到的结局，也许什么也没有等，就只是这样活着。也许连他也不再希望她回来。生死已经历过，爱憎别离也曾历过。得不到的，永远得不到。唯一剩下的，就只剩活着这件最简单的事情了。
沈瑄对江湖上的事情没什么兴趣，也无意于扩大先人留下的基业。自从那场变故之后，叶清尘去了北方，再不回来。于是他也不再有至交密友。他每天只是摇着小船，在洞庭湖的四水两岸来来往往，为四乡的渔民们看病治疗。虽然如此，江湖上却没有人敢小瞧这看似破败的三醉宫。都知道他不仅是个武功绝顶，更是一个妙手仁心的神医，人人都得求他。
所以，二十年后，天台、镜湖、南海、武夷等各家渐渐式微，丐帮和庐山派还算屹立不倒，江乡一带新崛起的圆天阁独霸江湖，一声号令莫敢不从。但一个人的三醉宫，却永远是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后来沈瑄也收徒弟。长徒卓涣之和养女小谢具有所成，名动江湖。医药方面的学问也有人继承。季如蓝早已远走塞外。璎璎将她的幼女陈缘送到舅舅处。那女孩儿虽柔弱，但学得一手回春功夫，连圆天阁的墨医生也佩服。陈缘后来嫁了圆天阁主欧阳觅剑，算是洞庭门中归宿最好的孩子。
只是小谢总是飘荡无依。沈瑄游历福建时，将她从灭门屠杀的血海中救回抚养。读书习武，俱按照沈家家传的规矩抚养长大，与自家亲生女儿无异。小谢长到十五，沈瑄看她行止神态，竟与当年的小妖女蒋灵骞多有相似，不觉慨叹，惟恐她也和离儿一样命途多舛。便将她送往庐山，跟随名门正派的前辈女侠们学学规矩。不料该发生的总要发生，小谢一入江湖，便于十八岁上得知了自己的生世，从此便不能单纯快乐。
后来她多年闯荡，声名鹊起，也成为圆天阁名剑之一，但遭遇坎坷，终究不曾嫁人。沈瑄此时已老，为她着急，却又逼不得催不得。一催之下，她反倒笑，说小谢要陪义父一辈子，给义父送终。
此时沈瑄已老，所谓一辈子，也没有剩下多少时日。看着小谢孤苦，回想起自己少年时，不知怎的又似乎听见那人在耳边悄声道：“永不相见。”
如此决绝的生，连痛都不曾留下。
二十多年过去，竟连她是死是活，都再没一星半点的消息。
这年初春，小谢自江乡访友归来，带回圆天阁主的书信，却是欧阳觅剑要为唐小谢做媒。沈瑄心道，这姑娘总算有着落了。
“那人在天台山居住。”小谢羞赧道，“他的师父，还是义父的故人。”
沈瑄心里一震。

从剡溪入天台，延绵几百里驿道上，飘然而来两骑白马。
小谢并不多问，只小心的跟在义父身后，看他步履迟缓得像是时间的长河中梦游。
那条路是在记忆中显得很清晰的，岚霭、松涛、山花、瘦石，如真如幻。清澈的溪流里，漂满了殷红的碧桃花。“双女峰下，鸣玉涧边。溯流而上，仙谷桃源。”
“赤城山居”已然变成了一片真正的废墟，天台派和赤城老怪的传说，亦渐渐为人淡忘。山脚下一抔隆起的黄土，在凄迷的荒草丛中若隐若现。坟头上立着一块石碑，碑身龟裂剥落，但还是能认出一行碑文：“天台蒋听松之墓。”
沈瑄和小谢拔净了坟头纠结萦绕的荒草，又采来一束山花，编了一个花环挂在石碑上。
约好了在赤城山居碰面，那人却迟迟不到。小谢有些懊恼，便请义父暂且休息，“我去把这傻子捉来。”
沈瑄微笑着看她去。等了一阵子，却也没回来。觉得风冷，他便起身，自己继续往前。
他牵着马在山道上彳彳亍亍，心中一片白茫茫的，也不知自己想到哪里去，只希望就这样在这天台山的深处永远佯徜下去，只希望自己从此就化入这片青山白云之间，如同一只白色精灵一般，无喜无忧，无生无死。
这样漫无目的，不知走了多远，忽然看到一大丛湘妃竹，枝叶凌乱敝陋，偏生还十分繁茂，显然是久已无人照料了。竹林深处掩映着一处小茅屋。沈瑄砍开遮挡着的竹枝，露出歪斜的竹门，轻轻一推，破朽的门闪就倒在了一边。
茅屋里光线昏暗，房梁上挂满了蛛网飞絮，桌椅案几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当年明珠苦苦等待澹台树然的归来，当年沈瑄自己离开洞庭湖上天台山来寻找蒋灵骞，就是在这间神秘的小屋之中。自那以后，再也没人来过。室内的陈设物件，宛然还是那年蒋灵骞布置的，只是早已破旧不堪。那扇月亮门上的竹帘已落在了地上，松松卷成一堆。沈瑄静静的朝门外望着，似乎希望弹琴的人还在那里。然而,连那架墨额琴也早已不复存在。
许久之后，沈瑄终于掩上篷门，悄然退了出来，骑上青驴又向前缓缓行去。夕阳渐渐的沉入远处的碧黝黝的深渊，山中的空气变得寒冷起来。小道一转，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洞箫的清音。沈瑄回想悠悠往事，感音而叹，心中无限凄凉。举目看时，原来溪流的对面是一个农家院落，竹篱茅舍清清静静。院外河边，有一树碧桃花缤纷摇落。花下一个小小的水榭，有人在里面吹奏洞箫。
他一时间怔住在那里。
他想看她的头发是不是已经白了，想看看她是不是憔悴如斯。烟水渺茫不分明，她清峭的姿势，似乎毫无变化。但时光留下的痕迹，岂是他能够揣测？
她说过“永不相见”。他也曾想过“永不相见”。这一步很短，却如隔云端。中间经过了千山万水，再也无法安然回到起点。这不是真的。对面那个单薄家常的女子形影，对他来说是一生中最浩大的水月镜花，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
那年学剑时反复吟诵的诗篇，又回到了脑海里面。
在她的箫声里，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主意。
“将这首诗默念完，一遍。”他对自己说，“就一遍。假如她恰好回头了，我就过去跟她问好。假如没有，我就走开，再不回来……”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假如她回头了。他会对她说什么？说他不曾忘记，还是说他早已忘记。他真的能够说得清么？他又会对她说什么，还是根本就忘记了他是谁？
“千岩万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慄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曾经有过三年的分离，他的思念如潮水般不可遏制，摧折他的生命。后来的重逢竟又如此短暂而残酷，什么也没来得及讲清楚，就这么生生的永世隔绝。所有未了的情，不绝的仇，一刀两断，沉顿多年，根本无从说起。
洞箫缠绵不绝。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也许什么都不用说。如此漫长的时间里，所有的话语都变得无力。知道便是知道，不知道说也无益——那不过只是每个人自己的孤寂。
“忽魂悸以魄动，怳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如果什么都不说，那又何必再见面。他只需要知道自己从来不曾忘记。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他还能期望什么样的结果呢？从前只觉情爱之苦之重，如今若再携手，是否会轻如鸿羽？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这一生都已经快要走完，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所以，她永远不会知道某一日，凤箫歌里，他曾路经。隔水相看，怅然而归。
……使我不得开心颜。”
她到底没有回头。
很重的心忽然轻了，走吧。他觉得脸上有些冰凉，却只是风吹过来一片碧桃花瓣而已。
走吧。
他慢慢的爬上马背，觉得那么一会儿就站得筋骨酸痛。真是老了，老了啊。
“师父！”
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划破了这片空宁寂静的山谷。
“你在这里呀！”
他吃了一惊，竟从马上滑了下来，未及站稳，又不自觉地就朝河流对岸望过去。
箫声停了。
一阵小风吹来，碧桃花又簌簌地落了一地。

№6 ☆☆☆蚊子于2006-10-15 19:36:03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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