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华严寺的幽暗殿堂里，唐小谢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两个尼姑正是昨天长途车上遇见的。她猜想她们是从五台山到大同来参拜。也许因为修行的缘故，面容显得清稚。一上车就跟司机争执了起来，因为上次坐车多收了她们车钱。当然是争不出结果来的，最终还是坐在唐小谢后面的位置上。昨天雨大，忙忙叨叨中，她们黄伞上的水甩了唐小谢一脸一身。车走盘山道，年轻一点的尼姑晕车吐了一地，唐小谢从包中翻出晕车药，塞给了她们。
    今天看起来。两个尼姑混在游客之中。上华严寺本不在唐小谢的游览计划中，只因回北京的班车还早，顺路过来盘桓一下。辽代的庙堂建筑，外观上充满原始直拙的况味，然而内部的雕刻却异常生动精美。
    一个穿蓝袍的工人主动给游客们讲解。大同地处北方，古代中原和塞北交界地，汉文化和鲜卑、契丹等异族文化在这里冲撞融合，寺庙里供奉的神祗也是千奇百怪，如来佛祖、太上老君还有玉皇大帝在庙堂两侧排排坐，装束奇特，神情严厉，大异中原风格。
    南面墙上有两幅壁画。蓝袍子工人说是明代的残迹。上华严寺几经风霜战火，保留下来的珍品就是这个。工人说细看之下，壁画中心的菩萨像有一圈金光，唐小谢挤在游客堆里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依然是阴雨绵绵的天气，光线极差。晦暗斑驳的古壁画上，只能隐约看出些舞蹈的人影。小谢觉得兴味索然，便转出门去后院逛逛。
    那两个尼姑仿佛也不见了。
    等她再回大殿，旅游团已经走了。幽暗的殿堂里十分清静。唐小谢重新站在明代古壁画的前面，静静的注视着。过了一会儿似乎看得清了，原来是一尊菩萨，四周绘满了飞天舞乐伎，还有。好生热闹的一幅画。
    时值正午，管理员也走了。小谢四顾无人，便钻进围栏，想看看壁画的细部。她发现墙角有一群盛装仕女，面容是明代样式的清丽婉约，每人捧了一样乐器，仿佛一个宫廷乐队。小谢不大认识这些乐器，只识得一件埙，捧在一个白衣少女手里。那白衣少女头梳双鬟，腰缀流苏，眉眼间似喜还颦，白衣翩翩如流云飞卷。细看之下，竟是这一群美人中间，最有风致的一个。小谢翻出相机，对好焦距，按下了快门。
    一片晦暗混沌中，闪光灯雪亮刺眼，像一道闪电，竟把唐小谢自己也击中了。正在迷惑恍惚间，只见那白衣少女竟然转过身来，朝她招了招手。
唐小谢呆了呆。那白衣少女的神情仿佛是故友重逢，白皙的面颊上泛起一朵淡淡的红莲。小谢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只是脚下软软的像踩了棉花，一个没站稳就扑了下去。白衣少女连忙抓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到身边。
唐小谢牵着那少女的手，觉得温润如玉。少女朝她盈盈一笑，霎时间一室的昏暗污浊都被她的笑容驱逐殆尽，恍若置身玉树琼林之中。小谢四顾一看，发现这里竟然是一间精雅的女子闺房。
“我叫纭烟，”少女说，“是这里的濯侍。”
小谢不知道“濯应侍”是什么名号，正在疑惑，却见纭烟匆匆掀开床帏，从被子里面拉出一条淡紫色的长裙，抛给小谢：“快换上。”
抱着长裙，小谢很是诧异。正待细问，忽然窗外传来了一阵噼噼啪啪的脚步声。纭烟的脸立刻白了。一把将小谢拉入床里：“快躲起来，千万别出声！”说完掩上帘子，就闪了出去。忽而又凑在帘外加了一句：“别被食香姥姥发现，否则我们就完了。”
被褥中有一股女子清淡的甜香。小谢摒住呼吸。只听见外面有一群女子莺莺燕燕的，纭烟的声音也混在其中。
“金甲神来了没？”
“不是未时查人么，怎么这个辰光忽然来了？”
“据说是有两个人……”
忽然间又静了下来，仿佛空气都紧了一紧。
一忽儿整整齐齐的声音发出来：“给姥姥问安。”
想必就是纭烟所言的食香姥姥？小谢心想。

小谢坐在锦被上，把纭烟留下的衣裙翻看一遍，发现是一整块布织成的。天衣无缝，莫非是天衣？那么这里是天界了？不知穿上以后，会是什么感觉。那紫衣绣工精美，薄如蝉翼，触手柔滑如清泉。小谢爱不释手，便犹豫着换上了。听得外面无人，悄悄地溜出来，站在一面巨大的铜镜前端详自己，果然很漂亮。
思忖一回，又把马尾巴辫儿解开，准备仿效纭烟的发式梳理。正摆弄着头发，忽然听见外面又响起了人的脚步声。小谢立刻扔下梳子，冲回床上躲了起来。
来人只一个，“吱呀”一声，推门进来了，步履清脆急促，不像是纭烟。小谢屏息听声，知道那人喝了一杯茶，然后慢慢的朝这边踱过来。“糟了，他一定是发现落在地上的头绳了。”
屋子里点着灯。将来人的身影投射在床帐上，看起来是个瘦高的男人，步态有些散漫。
他走到床边，站定了，一声不吭，像是在考虑要怎么把贼捉出来。
    小谢咬了咬嘴唇，猛地拉开了帐子。
    却原来是个年轻男子，面如青玉。额上束了一道银灰色的带子，衬得眼眸里有一些零星的寒意。乍然看见小谢，他似有些惊疑不定。小谢只是冷冷的瞧着他。
“你怎么还不走？”片刻间他平定了下来，用淡极的声音问她。
小谢说不出话来。要怎么走，走到哪里去，什么意思嘛。
然则他也未等她答话，扫了她一眼，恍然大悟似的：“原来你已经走不了了。”
小谢觉得莫名其妙，待要问他，他却转身要走。
“你叫什么名字？”小谢忽然嚷了一句。
他已到门边，听见这话，头也不回地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小谢。”她想也不想的说了，他却没答话。等她回过神来，他早已消失不见。

又过了很久，再也没有人来。小谢饿得不行，在屋子里翻了一通，也没有找到可吃的东西。正打算横下心来出门去寻，纭烟却回来了，带了一个荷叶包，包里面有蒸饼。小谢咬了一口，蒸饼有一种淡淡的莲藕清香，不觉狼吞虎咽的咬完了。纭烟看着她的吃相，嘻嘻直笑。小谢瞪了她一眼，便提起了日间那个年轻男子。
纭烟听她一番描述，脸上忽然变得阴晴不定，再屋子里踱来踱去。小谢还惦记着那男子的一句话“你走不了了”，见纭烟这般神色，却也不敢再问。好在纭烟提起了别的话头：“你会不会什么乐器？或者跳舞？”
小谢会跳舞。
“那就好，”纭烟有些欣慰的点点头，“那我明天就带你去见食香婆婆。”
“要去见她？”小谢惊问。
“是啊，”纭烟漫然道，“来了，总是要见见食香婆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