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下手术衣的时候，偶想起来这是最后一次了。下个月的外科实习在南郊的一个医院，然后就进入内科。而这个月，偶的病人手术都已做完。所以，这应该是偶最后一次进入协和医院的手术室。值得纪念。
这一个病人是医科院的教授，研究药理的。术前诊断胰头占位（所谓占位，就是说有一个肿物或包块，往往是影像诊断的，等手术探查，取病理诊断之后才知道到底是什么，偶们必须严谨，没有十足的证据不能随便说什么）。当然一切术前检查都暗示，其实就是个胰腺癌。
协和的胰腺外科是闻名的，病房里这一类病人比比皆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月快春节了，也许还会多碰上几例。胰头癌标准术式叫Whipple，我就不告诉你们都要切掉怎样一大堆东西了，一般是从早上九点开台至少做到下午三点以后，依情况而定。早上查完房，大家站一圈儿等着主治医生总结发言，主治问一个进修大夫：“今天手术你上？”进修大夫流露出了畏难情绪。主治扭头问：“那——同学，你上？行吗？”
偶木然的点头。
“早上吃饭了吗？”
点头。长年不吃早饭的偶，今早吞了一包饼干，现在还在胃痛。
“嗯，大概时间和昨天两台差不多。”昨天连着两台偶上到下午三点，但是那个中间吃了午饭的啊。
其实三助在台上做不了什么。偶就是一只钩子，一台抽油烟机，一台蹭眼镜的架子，一块擦汗毛巾。唯一的好处是看得清楚。偶抓紧进手术室之前几分钟，从师妹的书包里刨了一本外科书出来，恶补解剖学，以防在台上主治揪住一个血糊糊的东西就问“同学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Whipple是大手术，这个病人情况又很不好：老年男性，梗阻性黄疸。术前心功能不全，限制性肺通气障碍，乙肝大三阳，肝功能不良，凝血功能障碍……简直五毒俱全。因此今天的手术阵容强大，偶们高山仰止的院长亲自操刀，偶们主治一助，另一个主治一旁等着帮忙。
临麻醉之前，病人忽然悠悠的冒了一句：我在医科院工作了45年了……45年了。
偶有些诧异，手术也看过不少了，没有哪个病人临到头会这么说话。虽然偶们从来也没有直接告诉过病人，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是否他自己心里也有所怀疑？
平时都觉得，作为医科院的教授，这个老人实在是拎不清，唠唠叨叨，邋里邋遢。不过他心里或许是清楚的。胰腺癌是什么？那是癌症中的癌症。
他讲话总是讲不清楚，严重的南方口音常常搞得我的老大莫名其妙。我问过他，原来是嘉兴人。术前放了PTCD管引流胆汁，黄疸没有减轻多少。蛋白低，于是让他喝肠内营养液。那有多难喝，还是一天两瓶认真的灌了，说那个东西味道还行。
刷手，穿衣，上台，拿吸引器。
来看手术的人不少，包括那些不肯上手术的进修医生。端了最高的脚凳站在主刀身后。
老人很胖，80多千克，皮下脂肪厚厚的。一阵烟之后，腹膜切开了。
马上就看见了肝脏，sigh。
院长说，不能做了。然后把手伸到深处，摸了摸胰腺，又说，这不能做了。
肝脏疙例疙瘩，几乎是全黑的。严重肝硬化，肝缘上赫然有一个结节。偶探着脑袋看了看。这是偶平生第一次看见肝转移瘤。
    术前的B超没有显示这个转移瘤的存在。CT有所怀疑，因为肝硬化掩盖征象，又被认为是囊肿。
大家都有些遗憾，沉默了一阵子。院长问病人多大岁数了，偶们答67。“快70岁，还行。”院长说。
我想起病人术前那句话，难道人真的是有预感的？
于是只做了一个姑息手术，胆肠吻合。胆囊切了下来，模样很是奇特，似乎也像是被癌细胞浸润了。院长就是院长，外科第一牛人。偶在这里忍不住叹两句，那个胆肠吻合做的叫做干净利落啊，不到一个小时就搞定了。然后脱了手套走人。剩下的程序扔给主治和老大，还有拉钩同学——偶。
病人凝血功能障碍的问题，这时候暴露了。肝创面上的止血花了几乎两个小时，明胶海绵止不住，医用胶不行，主治哭笑不得，最后采用最最原始的方式——缝合加压迫，总算给他止住了，才算可以关上腹膜。其间病人竟然还出现了克林霉素过敏，血压掉了下来，把麻醉大夫紧张得不行，多巴胺啊氢化可的松的忙了一大通。
终于缝到脂肪层了，主治命偶打结。
——考验来了，偶揪住黑线开始按程序操作。
上一次台上打结之后，老大对我的技术表示不满，从手术室里弄了两卷线出来，命偶练习，——“要找到线感”。今天再打果然不同。主治看了一眼，道：“她打得不错。”然后命偶站到他的位置上去，配合老大打结，一面对老大说：“这一拨同学里她打得最好。”
幸福ing～～～偶一激动，拉断了一根线，而且差点被老大的针扎了手——这是个大三阳啊！！！！
（其实天知道，这一拨同学不过四个，两个是初进临床的师弟，还有一个倒是偶同学，但他没和主治一起上过手术。）
然后偶开始紧张，紧张……幸亏他老人家只看了一会儿，就一边坐着休息去了。偶总算从容的把一排结子打完。
病人快醒了，呜呜的哼着，心率很快，估计是失血太多的缘故。
等到一系列事情都忙完，回病房都四点钟了。同学有没进去手术室的，问偶Whipple做的怎样，偶道做了个Whipple未遂，心叹虽然是轻松许多，但是在协和最后一次上手术，碰上个这么大这么专业的手术也很难得，却没有做成。以前也有在这个病房轮转的同学，据说遇到Whipple未遂的情况还不少。
病人家属已经跟主治谈过了，现在倒还不显得很难受，估计都有心里准备。这个春节是别想安宁，病人恢复一定不好，说不定还有一堆并发症。病人吸着氧昏睡，偶看着他那张入院以来就又黑又黄的胖脸，觉得再说什么人生无常，都很没意思。
傍晚偶趴在办公室里写病历，精疲力竭，连连犯错，给自己制造了一堆麻烦。然而偶们主治和老大，还神定气闲，查起房来头头是道。人家在台上正经干活儿的，劳心劳力，又不是当抽油烟机，怎地就不累？方信外科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的。偶没选择外科，真是有自知之明。
晚间查房，某个术后恢复良好的病人依然在唧唧歪歪，不肯出院。每一次查到她那里，主治在前面软硬兼施开导劝诱，偶们在后面窃笑。她说不敢出院云云，缠着主治有说不完的话。有人说似有精神障碍要不然请安定医院会诊，也有人说大概是看上偶们主治了舍不得走，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