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浮海市·迷墙 —— 晋江文学城网友交流区

他们说，是鬼船上的人回来了。

薄暮时分，下起了绵绵细雨。雨水顺着白竹瓦的屋檐滑下，一滴一滴打在玄石窗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朱九公听见雨声，忽然停下了笔。炭条凝在手里半晌，终究落不到鱼纹纸上去。安静的工房里，原本只有炭笔沙沙作响，这一下子全无声息，忽而显得怪异起来。
珞珈不由得抬头看过去，九公那一双衰老而浑浊的眼睛瞪着窗外，不知望向何方。深褐色的脸上拧起了皱褶，某种莫名的忧惧一层层地涌出来，就像风雨来临之前的海浪。
她心里咯噔了一声。
“潮了。”九公把炭条掷到了桌上，倒在椅子的靠背上，摇摇头，“不画了。你也回家去吧。”
珞珈凑过去，瞧了瞧九公面前的图纸，说：“也没剩多少了，让我来收尾吧。端大人家的包工头催得紧，明天就要的。”
“不用了！”九公似乎有些不耐烦，“叫他们等着去。”
珞珈看了一眼他撇得紧紧的嘴角，便不说什么，低头把老人面前的纸笔收拾了。然后披上旧麻布的防雨斗篷，准备告辞。
“带上伞。”九公说。
“呃？”
九公指了指门背后。珞珈低头，看见了一根长锥状的棍子。
“这就是中州的伞？”她小心翼翼的把“棍子”拿了起来，上下打量。
“嗯，遮雨的东西。”九公说，“——知道怎么用？”
“让我试试看。”她饶有兴趣摆弄了一下，找到了机括。伞哗啦一声就开，是青黑的油布面子，略微散出一股梅雨的湿涩味道。
“谢谢九公。”，
“嗯。”九公点点头，“下次过来的时候，带过来。”
九公拉了拉桌子上的机关，门自动打开了，示意她可以离去。九公总是不耐烦为顾客迎来送往，又不愿支使她，所以弄出了这样的东西。她欢然举着九公的伞，小心翼翼地跨出去。门在她背后轻轻地关上。
雨很薄，润润地铺在白石路面的小街上，像一条光泽的河。她并没有立刻就走，却在门口踌躇，想着要不要折回屋子里去，将那句话问个究竟。伞柄捏在手里，转了一圈两圈。不经意地抬头看，吃了一惊。
方才并未注意到，伞的内面画了一圈奇异的图案。画笔行云流水，仿佛是线描的人型。但那些人物的身体衣饰，看起来非常怪诞，不像是活人，倒像是古老传说中才会出现的神仙妖怪。这种图画，在歌岛一带已经很少能够看到了。只有九公这种性格怪诞的中州人，才保留有这样美轮美奂的收藏品，令人大开眼界……
珞珈忽然想起来了——让不相干的路人看见这奇特的中州伞，定然会说三道四的。九公今日心神不定，未免疏忽了，这伞拿到街上已经是不妥，如果带回她的那个家，更有说不清的麻烦。
只是，也不能就这么还给九公，他会生气的。
珞珈看了一会儿，把伞收起来藏在斗篷下面。然后把风帽扣在头上，踏入灰色的雨中。
雨丝飘细，有着浓烈烟火气息，仿佛天穹外的火焰也随着雨水蔓延到了大地上。这气息多少有些呛，但是人们从小闻到大，也就无所谓了。连梁间的燕子、路旁的骡马和缸里的金鱼，也不再为这难闻的雨水而烦恼。
珞珈略略掀起了风帽的边沿。透过灰白的雨水，她看见了头顶上的天穹。此刻，天穹透出微亮的紫红色，像萎谢的蔷薇花瓣，清艳却倦怠。
她知道这正是黄昏的颜色。据说，在真正的天空上，晴天傍晚，也会出现这样的颜色。色彩甚至更富丽，并且有着丰厚的热度。这种景象，被古人们称为“晚霞”，相对而言的还有“朝霞”。
东南天穹下的云荒居民是幸运的。掌管他们这一方“穹司命”巫谢，是一个富有诗人气质的巫师。他骨子里有崇尚自然的倾向，并且不怕麻烦。他依照晨昏昼夜四时节气的规律来设计他的天穹，并且还不时让烟熏火燎的细雨和轻雪从外界渗透进来。这使得东南天穹的居民感到，他们的生活距离真实世界并不遥远。而据说，其他天穹下的居民，始终只能对着一块一成不变的死白的天，甚至还有人终年生活在无尽的黑暗里面。
十六岁的少女珞珈，出生于冰历两千七百年。这正是《往世书》中所记载的“迷墙时代”晚期。那个时候，她与绝大多数同时代的云荒人一样，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太阳的绚烂，月亮的清辉和星辰的神秘。
他们从未面对过真正的天空。
无论何时何地，他们抬头所见，都只是一块的密闭的巫术天穹。
整个儿云荒大陆，被六个大小不等的天穹分割成了六个隔绝的小世界，为的是遮挡住来自天空的灭顶之灾。
当时的吟游诗人们唱道：“世界陷入火海，大地一叶孤舟，支起六个小小的帐篷啊，我们走不完这苦难的漂流。”
歌曲虽然是这么唱，但只要不抬头看，现实就不那么夸张。至少东南天穹下的人们并未被天穹改变多少，他们依然过着宁静富足的生活。大陆南端的歌岛，从前是云荒最大的海港，也是南方最为富庶的城市之一。本来天穹是扣到海岸线上的，冰皇帝为了歌岛的白鳍鱼，特意吩咐巫谢，把东南天穹拉了拉长，一直延伸到了海中，从而保证了此地传统的近海渔业得以延续。沧月螺和端鱼一船一船的拉上岸，各种名贵的海产依旧用大车海水养着运往各地。产量虽不能和从前相比，但也足以维持本地大部分人家的小康生活。大部分船商的财富，不曾被大幅动摇，渔民们也没有失业，贵族和平民不曾被连带影响。大家都感到比较满意。
就算个别人不满意，那也没有别的办法。事已至此，生活还要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