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湮雪

黑。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眼睫翕动，想要睁开眼睛，最终却还是放弃了。
没用的。
这里是黄泉啊——
没有温暖，没有光明，没有纯白的飞雪。
我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被困上多久——

绵长到没有尽头的日子缓缓流动着，无声无息之间，黑暗已悄然占据了我绝大多数的记忆。而那个男人总会日日在我的耳边叮咛，你没有路了，你没有路了，你没有路了。

一直以来，我都可以坚定的拒绝，因为明白我还有家乡，还有等着我回来的亲人。可当某一日，我突然发觉我已模糊了家乡的模样，亲人的容颜时，我迷惘了——

他那么敏锐，当然看出我的松动。于是他说，我带你去看雪好吗。
一霎那我的眼中流溢了难以掩饰的渴望，然后我知道，我已经败了。

穿过深深迂回的艳红花海，我站在了弱水岸边，奈何桥上。
“看，下雪了。”他的声音轻轻响起。
心里一阵窸窣，泪先涌上了眼眶。朦朦胧胧之间，我看见一点点的白色飞过来，悠悠摇摇，带着几许温柔怜悯的意味，渐渐地飘零了一天一地——
这是雪吗？是我名字里的雪么？努力整理起记忆的思绪，却发觉已是一片破碎支离。一直坚持着自己还是人，却已将雪的模样忘尽——
“傻瓜，这就是雪呢，像你一样从人间飘过来的精灵——”
他的声音总是蛊惑一般的好听，而我也累了，是啊，这些就是雪了，为什么不肯认呢，为什么还怀疑呢，我的根，早已在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岁月里，深深深深，深深深深，扎在这黄泉，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湮雪，你已经没有路了。”
不想承认，不甘承认，却不得不承认——我，已经忘了回家的路。

于是就在那一夜，我成了他的人。

后来，我有了一个孩子。
不是樱重华。
那是他的儿子，他未来的继承人，不是我的。
我的孩子，只是那个没有实体的影子——
我总是叫他，“筝。”
我的儿子，杨筝。

2，重华

有些时候，我喜欢自己，有些时候，我讨厌自己。

我的眼瞳是重的，它总会让我在看同一样事物的时候，出现两重截然相反的观点。
一正，一反；
一善，一恶；
一生，一死——
我恨这样的矛盾，但却又常常被他的谬论说服。长长的黑夜里我总会和他反复的争执，然后相拥着一起入眠。
他是我的影子，母亲喜欢唤他作筝。

那时最恨去见母亲。
不可否认的，她很美丽，但却不识时务——身为一个人间女子，获得了如此长久的生命，却总是不知好歹一如既往的想念那早已忘却的人间。
看她一次又一次不知厌倦的对我讲述她记忆里的人间，那些重复的话语，空洞的赞美，总是让我讨厌到极处，偏偏她只有在这种时候，那美丽的脸上才会露出如做梦一般诱人的少女神情——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冷冷打断她的话，“母亲，不要再骗自己了，其实你早已忘记了那所谓的人间，对不对？”
做梦的神情缓缓碎裂了，我期待看到她滢然绝望的泪水，却不料——
她只是慢慢地站起身走过来，慢慢慢慢地蹲在我的身边，然后对着我那只能匍匐在地上的影子，用梦呓一般温柔而痛苦的声音轻轻说道：
“筝，筝，你一定能懂的，你一定和妈妈一样想念人间的，对不对？”
然后她笑了，笑容里是明亮到让人惊艳的美丽。
“因为你是妈妈的孩子啊——我唯一的好孩子——”

指尖在手心里悄悄掐出一弯新月的红痕。
就是在那一刻，下定决心要将这影子抽离出自己的身体，还那个女人一个她想要的儿子，也还自己一颗完整冷淡不知痛苦的心。

一番挣扎后，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少年，柔软的白发，清秀的眉眼，却又有不沾戾气的气质，一言一行，都是一个人类的温和轻柔——
他对着我微笑，笑容里是明亮到让人惊艳的美丽。和妈妈一样的微笑，却要通过这个人来向我绽放。
“我应该叫你哥哥，还是重华？”他第一次开口，竟然还是和我一样的声音，却浸透着我完全没有的清澈气质。
于是闭上眼转身离去，任冷冷的回应飘零在冥界阴凉的风里。
“你只是湮雪的儿子。和我——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