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迷途之猫


醒来时，窗外大雨倾盆。
用手支着头，苍滟让自己冷静了一会，处于混沌状态的思绪开始逐渐清晰。
是的，现在是光暗历81683年，距离那场光暗大战已过去300多年。
这里是光界，WINDC国度。
他静静地对自己说。


外面下着雨，屋子里有点冷，可能也是没有生火的关系。睡在身边的小菲早已蜷成一团，黏得紧紧地，像只怕冷的猫咪。
他不由用手抚摸小菲的头发，那个孩子的发无论何时都是那么有精神地朝天竖起，和他现在温顺的样子一点也不相称。
他微笑，他记起第一眼见到小菲时的情形，那天距离现在也不过十天的时间。



不知由何时起，苍滟习惯了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旅行，寻寻觅觅，他找着一个连自己都不确定的归宿。脑子里残留着间间断断的记忆，以及每一夜，每一夜反复梦见的幻境。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了光界的，距离现在最近的那段记忆消失了，徒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
他知道自己活了很久，寿命已经远远超出了自然的时限。他现在还活着，靠的绝对不是自然的力量。
苍滟无法找出原因，他的记忆很混乱，混乱得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有时，他常常想，那些曾经发生的事，真的有过么？为何总会有一种如梦般的不真实感。而那些时常在梦里徘徊不去的人和事，是否就是被他所遗忘的记忆？
人，一旦完全遗忘了过去，或许会获得新生，但是，只遗忘了一部分的自己，剩下那个残缺不全的灵魂，有的只是恐惧和彷徨吧。


因此，苍滟必须每天重复相同的话：现在是什么时间，身在何处等等。他用这种方式让自己从迷失中清醒过来。每一次醒来，都仿佛死后重生一般。他必须清醒，他必须冷静，否则，他无法活下去。


到达这个人类小城是在三天前。
那时，苍滟才刚穿越了一片荒芜的沙漠，当他在漫无边际的黄沙中看到战争留下的尸骨和断剑时，竟有种眷恋的伤感。他自认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长时间的旅途，让他对身边的一切都很漠然。
漠然，漠视，漠不关心。想要让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清醒，冷静和漠然，苍滟借此保护自己千疮百孔的心。


现在，他居然会注意到那个孩子的存在。当那个慌张的小家伙，被人追打着撞进了他怀里时，
苍滟还以为是一只惊惶的小动物，因为那个孩子的动作和身形实在很像，又瘦小又机灵。后来才发现，他下意识中伸手抱住的，是一个颤抖的，温暖的躯体。


然后，苍滟用一对耳饰打发了那些来势汹汹的人，那坠有光界极罕见浅碧色石头的耳环，价值不菲。它们在漫长的日子里一直陪着他，时间久远得连他也想不起，是那一个人，那一双温柔的手为他戴上的。


怀里的孩子有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和几乎分不清发色的头发，当他抬头时，苍滟赫然发现他有一对金灿灿的眼睛，天真而灿漫，像他梦里最眷恋的一抹亮色。
那是一只迷途的小猫。
带走那孩子时，他如是想。


小孩的发色在洗干净之后显露了出来，是很少见的沉红色，配上金色的眸子，煞是好看。略尖的耳朵，像暗界的人，而圆圆的瞳孔，却是光界人的特征。
奇怪的孩子。苍滟沉吟着，目光在不经意间触及孩子戴在右耳骨的饰物。很……熟悉的花纹，精细的纹络中似乎烙着几个暗界古文字：
“菲……力……亚凯……”
“菲力亚凯？你的名字么？”苍滟对着他重复了一次。
小孩应声抬头，咯咯地笑，很是得意的样子。
“听着，小菲，我叫苍滟。听得懂么？苍……滟……”苍滟慢慢地吐出暗界的古语。
“苍……苍……”
还没学会说话么？看他的外表，和人类小孩5岁时的样子相仿。但是，心智好像不足三岁。是因为自小没有好好教育的关系吗？
抚摸着他朝天的发，苍滟犹豫了起来。
要带他走吗？放着他不管，可能他又会流落街头。如果带着他，他跟得上自己的步伐吗？
刚回过神，就看见小菲拉扯着自己的发玩得不亦乐乎。
还是个天真的孩子嘛……
苍滟微微笑了。
算了，到下一个城镇再说吧。未来有无限的变数，就让自己率性而行一次也无妨。
第一次，苍滟作出这么毫无计划的决定。


到了这个城镇后，苍滟有想过放开小菲的，但那个孩子黏他黏得死紧。仿佛早已有了被抛弃的预感，他寸步不离地跟着苍滟，连睡觉都习惯性地扯住他的衣角。
所以苍滟想，小菲也许曾经被人抛弃过，曾经有过令他刻骨难忘的惨痛经历。因此捕捉到一线的希望，就执着地不放手。


可怜的孩子呢……
我也很想成为你的依靠，给你一个安定的地方，只是，我连自己的未来都不能把握，更没有资格给别人未来。
苍滟轻轻一叹，窗外的雨还没有停，似乎明天是没有放晴的可能了。那只有在这里多呆几天了。


光界的这场雨足足下了十天。
苍滟和小菲也在这个人类小城呆了十天。
十天不是一个很长的时间，但已经足够让一个人做出去留的决定了。
天放晴的那一日，苍滟决定将小菲留下，然后自己孤身上路。
理由是有的，也很充分。
在这十天当中，小菲天真开朗的个性深得店里老板夫妇的喜欢。有事没事的时候，他们总会过来看看，借机逗逗小菲玩。小菲一点也不怕生，反而很喜欢和这对亲切和蔼的夫妇玩。
应该说，小菲喜欢任何一个喜欢他的人。
不过，小孩子最亲近的还是苍滟。
只要一会儿不见他，就慌失失地四处寻找，找到了，乐不可支地一溜烟跑过来，跳到苍滟身上，手脚并用地缠住他，活像个小猴子。


在小菲心里，苍滟无疑是最特别的。
那十天当中，苍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开朗好玩的小菲，会把他当成最特别的人，也许是因为在他过往的日子中，从没有人疼爱过他。所以，第一个，才会是最特别的一个。


“苍滟大人，看你一副连自己也养不活的模样，还要带着个孩子上路，真不容易啊。”
“我和他都没有小孩，看小菲挺可爱的，总在想如果他是我们的小孩有多好。哎哎……我这么说大人不会介意吧。”平凡的人类妇人，平凡的微笑，边数落着老伴边说着。
是啊，他们可以给小菲我给不了的东西，温暖的家庭，和蔼的双亲，一个平凡人的世界。


“如果，我把小菲托付给你，你们会好好照顾他吗？”忍不住，还是问了。
“会，会，我们会把他当珍宝一样的。老伴，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太好了，我们有儿子了……”
那种欣喜若狂的模样，不是假的。他们，真的打从心眼里喜欢小菲。
该放手了，不是放弃，只是放开……
苍滟不知自己为何要叹气，但确实，有低低的声音从唇际溢出，轻飘飘的，转眼便淹没在别人的喜悦里。


小菲一个人在角落里玩着，他是个特别的孩子，不哭也不闹，只要你在他跟前，他就会乖乖的玩上好一阵子，但是你一走开，他就异常紧张，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四处找着你的影子。


苍滟远远地看着他，天真，灿漫，无忧无虑，抱着他，仿佛掬了满怀的阳光，金灿灿的眸子，有如开在梦里的葵花，温暖而令人眷恋。


“小菲，过来。”
看见苍滟招手，小菲猫一样敏捷地黏过来。
“小菲，苍要去山里一趟，不能带你一起去，你在这里乖乖等我。三天后我就回来。要和他们好好相处哦。”苍滟指指门口笑得裂开了嘴的两位。
小菲听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走了。”苍滟蹲下来，轻轻揉了揉小菲煞有精神的朝天发，不知不觉间，发现自己的手在抚摸小菲的头发时，多了几分眷恋，几分专注。
这应该不算抛弃，跟着我，我能给他什么呢？只有不安定的生活。
苍滟努力安慰自己，努力使自己的笑不泄露一点点内心的挣扎。


“苍苍，要快快回来……”小菲恋恋不舍的搂住他的脖子，温热的呼吸弄得人脖子痒痒的，却很安心。


走的时候，苍滟不敢回头，小菲的眼神里有太多殷切的期盼，他不敢去看，因为那注定是要辜负的。或许在小菲天真的心灵中，未曾种植过谎言和欺骗的种子，但自己，亲手埋下了那样的种子。
原谅我，没有给你幸福的能力……


三天一转眼就过了，第四天晚上，苍滟开始做梦。
他梦见小菲傻愣愣地在那间店里等着，整天站在大门口望着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表情越来越失望，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半夜里，他吓醒了，流了一身冷汗。
第五个晚上，他梦见小菲大哭大闹，叫着：“苍，你骗了我，苍，你坏，你坏……你不要小菲了……”
声声叫喊直钻进苍滟的耳朵里，揪心揪肺的，难以安眠。
第六个晚上，梦见小菲追了出来，瘦小的身体穿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由喧闹渐至荒凉，那个孤孤单单的影子怯弱又彷徨。
第七个晚上……
第八个晚上终于没有梦见小菲了。
但是夜里，苍滟忽然醒了过来，伴随着一阵阵心悸，他发现自己的衣裳被冷汗湿透了。天气变冷了，北风肆虐地呼啸而过，这样的夜晚，小菲在那里呢？
梦见他那么多次，为什么没有一次他是快快乐乐地笑着的？难道，我的决定错了？


第九天一早，苍滟开始往回走，以离开时两、三倍的速度赶回去。
葱郁的林木从自己身旁飞速掠过，浓重的雨雾迷蒙了视线，也湮没了前方的路，遇上这样的天气，其实不应该继续赶路的，但不知为何，苍滟无法停下来。抹了一把额上流淌的雨水，甩开湿漉漉贴在脸颊上的头发，苍滟睁大眼睛，努力辨认着大雨中的道路，脚下不曾停歇。


绵绵不断的雨势如同泅水的龙，在灰蒙蒙的空中张牙舞爪，对所有被困住的人耀武扬威。
苍滟在雨中走了整整两天，第二天黄昏的时候，他又回到五天前穿越的那个密林，只要走出这片灰暗的森林，就可以看见他离开的那个人类小城。
林子里没有月亮，没有些微星尘的微光，只有树叶缝隙中漏下来的雨，一滴一滴，在夜风中无声无息地飘。脚下湿湿冷冷的，浸泡在水里腐烂的落叶，踩上去，有滋滋的泥水声。
苍滟长长呼了口气，靠着一棵参天大树稍做休息。
这样不要命地在雨中赶路，消耗了苍滟大部分的体力，浑身上下如同从水里捞起来一样，衣服上，头发上还在不断滴着水。


低低唱了一句咒文，苍滟的衣裳瞬时被风鼓起，一团小型的魔法旋风绕着他秀颀的身躯卷了起来，原本湿嗒嗒披散在背后的头发也随风舞动。
不一阵，便将身上的水气全部逼了出来，苍滟收回了魔法，风一撤，淡色的衣袍便柔软地贴附在身上。
林子里幽溢而森静，除了雨不时滴落在水洼中的叮咚响，连那沙沙的雨声也似乎被隔绝在外了，繁密的枝叶在头顶形成一个天然的屏障，遮住了光，挡住了雨，也淹没了声音。


走了一段路，苍滟忽然听到林子深处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他猛一转身，向声音的方向冲了过去。
半人高的矮灌木中，一只受惊的兔子窜了出来，惊惶而逃。
不是……
像舒了口气，苍滟站定，重新辨认了一下方向，继续往前走。
寂静里，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会令苍滟停下来，仔细分辨是小动物，还是小孩子的声音。


风若有若无地吹着，这次，他听到草丛里有一种奇怪的响声，隐隐约约的，仿佛小孩子在嘤嘤哭泣，中间还夹杂着东西拖动的响声。
苍滟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快步走了过去，拨开草丛，一个小小的脑袋冒了出来，朝天的头发粘满了乱七八糟的树叶，小孩子的脚似乎被藤蔓绊住了，双手正使劲拉着自己的腿往外扯。
小菲，小菲……
小孩子仿佛受惊似的一抬头，一双金灿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里似乎噙着泪花。认出是苍滟，脏兮兮的小脸蛋瞬时露出欢喜的表情。
“苍，苍……”小菲扑到苍滟怀里，呜呜叫着他的名字，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一把扯断了缠住小菲的藤蔓，苍滟赫然发现他的鞋子早已磨破了，一双脚被尖锐的断枝划得鲜血淋漓，脚板都血肉模糊了。
苍滟心里一痛，一把拥住怀里那个细瘦的身躯，眼眶发酸：“小菲，你是从城里一路走过来的吗？为了找我……是我不好，我骗了你……原谅我，小菲，原谅我……”
“苍，小菲很乖的，小菲在那里等了很久，但他们说你不会回来了……”小菲的手紧紧搂住苍滟的脖子，冰凉的身躯轻轻颤抖着，“我不相信……过了很久，很久……苍都没回来……苍，你不要小菲了吗？”
孩子清亮清亮的眼睛看着他，泪，犹在他眼眶里打着转，在那样的凝视下，一切的谎言都无所遁形。孤单了这么久，苍滟第一次有了哭泣的冲动。
把头靠在那荏弱的肩膀上，苍滟难以抑止自己的泪水，夺眶而出。


渴望依靠与渴望被依靠的，那一个，才是最寂寞的人。
迷失在生命的长河中，不知所措、彷徨无依的人，其实是我。不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不知道什么是自己应该重视的。沉睡时，总从一个梦跌进另一个梦里；清醒时，又从一段记忆沉入另一段记忆。不断在眼前闪过的影象：金灿灿的葵花，墨黑的剑，黄的沙，扬了一天一地的霰雪，还有月下那个人白得心悸的衣……分不清，这只是梦制造出的幻影，还是，那其实是自己早已忘却的记忆。
冰冷孤寂的内心，太久，太久都没有流淌过温热的血和泪了。


看见在自己眼前无声颤抖的双肩，小菲稚嫩的双手有些不知所措地轻拍着：“苍，你在哭吗？是不是小菲不好，苍，不哭，不哭……”


苍滟悄悄擦干了眼泪，抬头微笑说：“没有，见到了小菲，苍高兴都来不及了，怎么会哭呢。来，我们回去吧。”
小菲高兴地蹦起来，脚一落地，却直痛得那一张脸皱成一团，像个苦瓜似的。
轻轻松松抱起他，苍滟温和说：“没关系，现在我们可以慢慢走回去。等你脚好了，我再带你去旅行。”
“嗯，嗯。”小菲乖乖地缩在苍滟怀里点头。


和这孩子在一起，我想，我再也不会迷路。或许未来的某一天，我会找到我想要寻找的东西。
苍滟的心里，忽然温暖了起来。


第一章迷途之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