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猫鼠戏

府衙库房内足足少了三千两纹银。
“这么大一堆银子，”府尹哭丧着脸，道：“背着也不容易呀！”
“少哭了，你私下里贪的，还怕少了三万两？”完颜宗秀身边围着好几个丫头，用毛巾包了冰块敷在脸上，可灼伤处却依然隐隐作痛。他心情自然不会好，口气变得极尖酸。“自己掏出来补上就得了！”
哭声顿时小下去，化作一吞一吞的饮泣，府尹的语气无限哀怨，“可都是刚铸的新银，还没……”
“你说什么？”完颜宗秀一惊抖开丫头们，拎起他喝问。
府尹脖子被勒紧了，面皮顿时发紫，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是去年皇上登基后下诏新铸的官银，还没开过封！”
“好！”完颜宗秀将他扔到太师椅上去，又禁不住摸了一把面上斑红脱皮处，咬牙笑道：“好得很！”
一个时辰后消息传来了，凌晨时分，有个女子用新铸的官银买下一匹马，出北门，上了往开封府去的大道。
完颜宗秀问归德府尹要了几百人马，一路吊着银子的线索追去。只是追到柘县，在一家银铺里得知官银悉数换成了赤金和几贯铜钱，换银者方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完颜宗秀想着她的去向总归不过是投归太行，因此自然往北边走边问，亦免不了传话县令广为搜索。午后终于得了消息，有形迹诡密的孤身女客向伯岗方向去了，便率人追了上去。
走了两三个时辰，桑榆田陌炊烟静起的天地间缓缓升出深黛色的一道影子。向导便道：“这就是伯岗了，从前叫作霸王岗的。岗东面有座霸王城，据说从前是西楚霸王伏击汉刘邦的地方，不过早就废掉了。”
说话间，形貌错落的的数捧黄土便入眼中。此时暮空泊月，昏鸦溶霞，昔日英雄麾兵处芳草茵茵，倒让完颜宗秀有了些探访古迹的心思。他在城下分拨出大半兵马，让他们二十人一组从各方搜上岗去，遇上人发讯即可。自己带着会些武功的弃马，各取兵器，绕着城脚攀上。他两目似闭未闭，将山岗百步以内，虫唧鸟啼，枝拔叶绽的动静一一收入耳中。可以肯定岳霙正这山上某处，或是亦听到了不谐之音而警觉；或是正闪身于某丛荆棘之后，向他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笑意。
上山的道路十分崎岖，荒草没胫，脚底卵石不停打滑。完颜宗秀拨开如重重翠幕般拦在眼前的枝叶，昂观着不甚高峻、却实在逼仄的山形，不由想道：“难怪当项羽会于此地设伏，果然是生死之地。”
正这么想时，“嘎！”脆亮之极的一声，伴着挟锐风而去的影子，云雀的叫声袅袅不绝。他心头突突乱跳，想着：“若是她手中有兵马，当可在此设伏了，不过幸好她是独身一人……”
正这么想着，“嗒！”的一声钝响，那是弓弦在指间绷开的声音。完颜宗秀高喝：“卧倒！”他声音未出口之时，便听到身后发出的惨叫。
“快退！”
完颜宗秀在接连拨打开好些箭支后，方才寻到一方突岩勉强隐住身形。密密不绝的箭支象磅礴大雨倾刻间就淋透这狭小道路。挨得箭势略息，他带残众发力向下岗处狂奔。然而那原先死寂的霸王城里，却凭空肃立起一支人马来。人马站在深蓝天幕下一线将逝的明霞中，有种古朴荒凉之感，仿佛是残墟黄土在一瞬间幻化而成。
一骑长嘶着迈出半步，整齐的黑鬃被风吹掠在马颈一侧，亮绸般起伏，骑上女子的亮刃象把锋利长剪裁破了黑绸惊现。
“完颜宗秀！受死吧！”
数百长刀随之抖开，刀口在气流中磨擦发出“哧哧”异响，象极了炽焰中草木崩解的声音。太行子弟借着这有利山势俯冲，草尘飞漫，疾风野火燎原般来势汹汹。完颜宗秀只来得极喝令放出集合烟信，就己看到了岳霙在凌空飞跃的马背上斜劈而下的蓝弧。
完颜宗秀棍头从脚下弹起，击来剑之半渡。弧剑掠棍直劈而下，竟全然不顾棍长剑短的劣势。岳霙轻若片纸，附于剑身上去鞍直进。完颜宗秀有点吃惊她如此之险的打法，棍身略转，将剑芒绞压几近贴地。剑锋却在棍头一叩，再次飘飞至他面门，象一片弱不禁风的蝉翼。
两人一瞬间交手数合，剑光倏忽交错的缠绕下，铜棍象根矗立在雷雨旷原上的避针，导引着乌压压云层中不知多少的闪电。
岳霙剑每击出，都仿佛绝力而为。她这打法象只是在单纯地发泄着精力，完全不在意是否可能伤得了完颜宗秀。只是她接连身心巨创，底气总不如从前，不多时就现疲态。完颜宗秀稳住阵脚，应付起来倒也渐渐从容。
此时他能分出少许心神，才猛地想到一件事：“这蓝弧剑是怎么到她手上的？”他记得救起岳霙时她是带着这剑的，自己给取下放在一边了。然而她走出客栈时似乎身无长物，自己也没留意这东西，剑应该是留在客栈里了。
“谁把剑取来给她的？”
正这么想时，分散搜山的金兵渐渐回援，两拨人马开始了真正的厮杀，不复方才一边倒的局势。但是先前封堵他们去路的弓手显然也赶来，居高临下抽冷子放箭。这时箭支不若前先密集，然而准头很高，差不多是每矢必中。不多时，金兵己被分割开，眼见就是被尽歼的下场。
完颜宗秀虽单战岳霙不落下风，可见势不妙也自心惊，便加紧反击，挣开剑气束缚，四下去营救手下。他砸挑拨挡，如狂涛怒号冲破堤防般将那些包围住金兵的太行子弟们击散。终于渐渐又将部下聚集起来。
然而这时他猛一抬头，石壁蹭在面上，原来己无处可退。正心惊时，颈上微微一麻，他身子往左狂压。“嗡！”一缕灰蒙蒙地光撩开着他披散的发辫扎进了石缝。接下来血光四溅，仿佛是壁上骤然盛开了腥红色的硕大花朵，他身侧一名金兵翻起死鱼般的眼睛，咽喉中狂颤地插着支白中带黑点的翎羽。
完颜宗秀惊视发箭处，见弓手正从藏身的山岩后闪出来。他再度拉满了弓，弓弦上稳稳架起的箭头璀璨夺目，半眯起的眼中闪着狡狯的光。这一刻，他想起来了！他三天前还见过他，只是要胖很多……
客栈天井下高谈阔论的胖子，拍拍腰间，亮出兵刃……
他冲进西厅追砍而去，带着一大堆看热闹的人们涌入厅中，挡住自己的路……
是了是了，蓝弧剑定然也是他从客栈里带出来交给岳霙的。
岳霙神智迷糊的那几天，他肯定也到处追着她，不过被我抢先将她带走了。他武功不及我，定然不敢从我手中强行抢人。于是藏在那客栈里等待时机，见岳霙出来，暗示自己身份。那时岳霙假作不认识他，就有了诱我入彀之意么？
这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倒底谁是猫？谁是鼠？
“金狗在这里！”
震山的嗓门从岗外传来，回响犹急，一个满头大汗的黑厮拖着门板般阔的刀，迈着大脚板“扑腾扑腾”奔了过来。他身后跟着百多名大汉们，眼中都兴奋得发亮，一门心思冲向了突然出现的敌人。
他们没有心思左顾右盼，因此也没能发现一个独臂老人，象具纸鸢般贴在他们后头也进了岗城之下。
引弓待发以收完功的朱胜，迅速地与持剑将击的岳霙交换了焦急的神色。然而当他们喝叫道：“胡打雷！退出去！”时，显然己经迟了。胡打雷冲进了金兵之中，一瞬间将方才泾渭分明的局势打破。
更糟的是兀林答闯进来，巨棍撩起处四肉横飞。胡打雷方才惊觉有异，哇哇叫着向他砍去，却被一棍架在地上。那刀瞬间就弯了，胡打雷“卟嗵”一声栽倒，就再也没站起来。
朱胜盯着完颜宗秀和兀林答连发数箭，然而在这混乱局势中都被闪开。况且再一摸箭壶，不由苦笑，箭支己将磬。岳霙紧追着兀林答，剑招极密，如无数细小的雾珠，死缠不休。然而她毕竟在力战之后，招式递出去，都有些虚弱。兀林答只偶尔回上一棍，便象燥风狂卷，将剑雾一扫而空。岳霙近不了他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兀林答冲到完颜宗秀身边，为他挡飞两支乱箭，喝道：“怎么样？”
完颜宗秀横棍架走几柄大刀，咬牙道：“我没事！”
“快走！”兀林答拉起他。
完颜宗秀猛然转着头，盯紧了冲杀于混战中的岳霙，用种极羞愤极愠恼而又极饥渴地，狼一般的眼光。
他视线让兀林答扫断了，“走，迟早是你的！”
岳霙与朱胜追杀他们冲出山岗时，数千金军的旗帜己遥遥在望。知道形势危转，他们不得不从尸身堆里拎起半死不活的胡打雷，带着弟兄们从岗后的道路上撤走。虽未尽全功，可毕竟杀伤许多金狗，又听朱胜复诉归德府中之事，无不笑得前仰后俯。岳霙想起那日事，起先也哈哈大笑，然而笑过后，隐隐有些失重似的。上元之事失利，她早觉得生无可恋，若不是有完颜宗秀在身边骚扰不休，让她发狠绝不在他面前倒下，或者她会一直象个野人似地活下去吧！此刻这强仇大敌一去，竟不知世上还有何事可为，何事必为！
这时胡打雷让朱胜救醒过来，无比懊恼，一连唠唠叨叨地说了好多遍：“我又不晓得你们在那里伏击？我只是听说有小股金兵出现，就随手占点便宜嘛。大师兄也真是的，出来几个月了，也把霙娘子找着了，都不回去，也不报个信。你可不知道，山寨里出的事可多了……我们把金狗的细作揪出来了！”
“谁？”岳霙与朱胜一齐凑到了他的面前三寸之地，瞪圆了眼盯着他的嘴。
胡打雷被吓得往后退出半步，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期期艾艾地道：“是……那头狐狸！呸！我早就瞧他阴不阴阳不阳的，是个坏种！”
朱胜吃惊之余回心细想觉并非十分意外，当初就是狐心秀才一力指称郭亮寨有金国细作方才挑起两寨争执。淘云寨一夜被毁，若不是金军深悉内情绝不可为。燕京城之战，事先他似乎就预知了会出现有情形，说那番话自然是先留着余地，以示他的先见之明，只是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让岳霙另生心思。那夜有他通风报信，留守府兵力出乎意料的雄厚，也不成奇事了。营救岳霙之战，韦铨忠心中存疑没有与淘云寨中人一起出动，因此得以完胜。而这次临安之举，狐心秀才与秦府管事的交往……
他越想越是愤懑，竟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刀，全不解有这么多明白不过的痕迹，为何自己竟不曾发觉过。正在他欲要和胡打雷一般破口痛骂时，却听到岳霙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我得快些回去！”她猛然按剑站起，眼光从朱胜与胡打雷身上扫了一过去，又扫了回来，突然急躁起来，道：“胡打雷你带着兄弟们慢慢走！朱胜，你跟我赶回山中去！”
“为啥要留我慢慢走？”胡打雷似极不服气。
岳霙笑了笑，在他脉门上探了探，道：“你的内伤不轻，走快了怕留下什么后患。”
朱胜瞅了她一眼，倒底还是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