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在地上，山戎王室的宝刀从我身体穿过，黄金色狭长的刀身在月光下散发着幽明的光，即使鲜血也不能掩其锋芒。
       均成踉踉跄跄向后退，双手捂着腹部，吃惊的看着血液从指缝间涌出来，似乎料想不到自己那钢铁般的躯体，居然也会像常人一样，也会受伤流血。
       新月斜斜挂在天角，清冷的月光洒下来，给大地披上了一层银霜。彻骨的寒意天上地下的袭来，将我包围。我无力再抬脸望向别处，目光垂下，看见身前镶着宝石的刀柄萎顿在血水中，蓝宝石暗淡，红宝石红的妖异。
       我惆怅的叹息，感觉生命逐渐流失，突然无比怀念起以前的日子。三年来，夜夜入梦的家乡，这一刻是如此遥不可及。
       均成扑过来，跪在我的身边，将我的身体翻转。
       我冷冷的笑开，看着他流血的伤口。那里有他的血，也有我的血。
       山戎王室的宝刀，山戎国的荣耀与骄傲，带着我的鲜血，穿过我的身体，刺入了他的身体。
       这便是我的目的了。借着那血，我要将魂魄依附，我要亲眼看着这个人，走进他给自己挖掘的坟墓。
      “车琴！”他捧起我的头。
       我看着他，那张比天神还要俊美华丽的脸庞。我看见惶恐蔓草一样从他目光深处滋生，渐渐湮没他的容颜。
       看不清楚了。我用力的眨眨眼，视力逐渐模糊。我想抬起手，我想触摸他的眼睛，比宝石还要蓝，比天空还要清澈，比湖水还要深幽的眼睛。
       然而没有力气了。
       血沫从嘴角涌出，我剧烈的咳嗽，寒冷中，身体异常的烧灼。
       “为什么？”他问。
      耳边似乎传来幼儿啼哭的声音，我一颤，竭力四下张望，我的孩子，我的护露孤。
       “你要什么？”他问，不知是否受伤的缘故，这一刻，他的嗓音出奇的悦耳。
      我叹了口气，目光移向那弯冷月，皎洁的月光洗净了我瞳仁中的恨意。我的护露孤……
       “孩子……”我说，嗓音沙痛，“你的……”
      我们的目光相遇，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那个白衣的我，沉浸在他天蓝色的眼中。
      不知从何处，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歌声，“抛出我白云织成的细白绳套，只套蛟龙变得骏马……”呵，这歌声，我记得。
       辽阔悠扬的歌声，如同阳光一样驱走我的寒冷，“小丑。”我微笑着叹息。
       我神志渐渐模糊，追随着那远方不知何处的歌声，“愿你越过它野狼般的肩膀，愿你擦过他俊美的脊梁，愿你掠过它乌黑的胸椎，愿你飞过它秀丽的鬃毛……”
       我忍不住，轻声跟着哼，发觉疼痛烧灼寒冷一一离去，我一阵轻松，整个人舒服得漂浮起来，不由自主，朝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而去。
       那个方向，有阵阵雷鸣般的声响，仿佛天边的焦雷，沉沉翻滚。
       疾风突起，我顺势飞过去。
       那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如此的熟悉？
       越过层峦叠嶂的雪山，掠过澄澈无边的湖水，眼前一片无垠开阔绿地。这雪峰草场，这么熟悉，曾无数次的出现在梦中。
       那名字就在唇边，记忆飞闪而过，我却无法捕捉。
       那雷声突然大作，仿佛就在耳边，大地也在颤抖。
       我放眼望去，整个人突然呆住，远处蓝天碧草相接的地方，乌云般腾起一片黑影，沿着地平线铺撒开来，风涛云海般向这边席卷而来。
       脚下的震动越发剧烈，湖水也不安的掀起波澜。
       阿拉坦！
       这三个字突然跳进脑海，我想起来了，阿拉坦大牧场！这里就是我从小骑着飞马，挥舞马鞭，纵横驰骋，尽情挥洒的阿拉坦大牧场。
       大片的黑影挟卷着万钧之雷而至，我看得真切，突然间感觉有什么火烫的东西要冲出胸膛，喷薄而出！
       那是马群。三千匹骏马，蹄下飞火，肋边生翼，呼啸着风云涌过来，瞬间将我淹没。
       我身体急升，从高处俯视，脚下是阿拉坦牧场的骄傲，四方之国都羡慕的三千宝马。牧人们在马群的外围，挥斥方遒，如同统领军队。
       为首的那年轻人，英俊的脸上布满汗水，目光中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我一阵心酸，终于明白，只怕此时我又是在梦中，因为这人，山戎的阿拉坦亲王，已死在了屈射人得刀下。
       “车琴，车琴，”我一愣，谁在叫我？
         阿拉坦朝向身后挥动手臂，“向东去，东！”
         我顺势看过去，突然间僵住，浑身上下如遭电击，纹丝动弹不得。从雪山上吹来的风，将我送到了近前，我看的了然，那个白衣的女孩，跨在马上，卷曲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颊边，绯红的脸色和灿若朝阳的眸子，那是我，山戎国的车琴公主。
        我怔怔看着自己在马上的英姿，看着那女孩飞扬的头发，灿烂的笑容，矫捷的身姿，年轻柔软的腰肢无一不衬映着那个饱满充实的生命。
        阿拉坦看着她，失了魂魄，一不小心摔下了马。
        “阿拉坦！”我失声惊叫，记忆如此的清晰，果见少女纵马过去，向倒在地上的年轻亲王伸出手去。
        两只手在瞬间相握，他平地腾起，一个翻身跨上了她的马，骏马长嘶一声，奋起四蹄，追赶马群而去。草原上只留下两个人爽朗的笑声。
        我漂浮在牧场的上空，孤寂无可抑制的拥上来。雪山的风送来雪水沁凉的味道，夹杂着弥赧花得香气，啊，我的家乡。
        父王的王帐就在断琴湖边，既然看见了那时的我，应该，也可以看见那时的父王吧。
        我随风飘游，从湖面上掠过。夕阳残下，将湖水染成了鲜红。多么不吉祥的颜色，我看见过被鲜血染成的湖水，也不及此刻刺目。
         断琴湖，山戎国的生命之源，将要被山戎子民的鲜血所浸染，当他们的血汇入湖水，他们的灵魂当寻到了永远的安宁。而我，我却将我的血送入了那个人的身体，我要随他一起走向末日。
         映着雪山绿草的湖面，出奇的美丽。我就生长在这里，我常常对着明镜般的湖面，在耳边簪上一朵弥赧花。有时身边还会有另外一个人的倒影，又是只有我自己。可是如今，我看着身下剪影潋滟的湖水，那里没有我，虽然我回来了，却无法从湖面上寻到自己的影子。
        看见父王的王帐了。
        夜风泠洌，带着寒意，将王帐前的火把搅动，火焰们伸缩跳跃，如同巫女头上灵动的羽毛。黑夜中的那一方璀璨，凄绝的在草原湖边闪烁，末日中的最后一次欢歌。
        我看着自己，看着阿拉坦，看着我们交握在一起的手，还有手上缠裹得红丝。我的心比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还要苍凉，看着那对白衣璧人的相视而笑，听见屈射人的铁蹄攻到了王帐外围。我目睹着亡国之痛又一次在眼前上演，心中绞痛，如同秃鹫在啄食我的肝肠。
        然而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屈射奴隶们的刀刃落在阿拉坦的身上。他的白衣被鲜血染红，就像断琴湖水被夕阳染红一样，刺目红色迅速扩张，顷刻间，那一袭白衣边看不出了本色。
        我看见阿拉坦的血流在地上，渗入土地，我想，他的魂魄将永远留在这块国土上，这应该是他的幸运吧。
        抬起头，我看见了那个高大的人影，奇怪，无法看清的脸，一片模糊中，只有鲜红滑稽的嘴巴隐约有点形状。
        即使身在半空，即使明白他看不见我，当他的目光扫向我的方位是，仍忍不住颤抖。然而那目光只是一扫而过，他与白衣少女的眼眸相对，我看见他怔立在原处。清楚地记得当初他第一眼看见我时，丝丝抽气的声音。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可笑的小丑，竟左右了我的生死，以令我的魂魄都无法离去。
        我不愿再看下去，我要离开。
        心念到处，已经飘远。
        怒疯狂卷，瞬间扑灭了所有的火光，我陷入黑暗，长长久久无力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