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名门望族的繁荣如烟云般在他身上散去，英雄祖先的背影如山一般压在他心头，然后那个背影慢慢枯萎，另一个开天辟地的英雄却在他刻意躲避的角落里诞生，求不得的几世功名，留不住的一段心动——这听来像个杰出人士的背景，但实际上，在那个英雄辈出的年代，在充斥着铁血故事的九州，上述一切只是一个平常人的生平，一个真正的平凡人，平凡得，几乎可以在现实的市井街坊感觉到他的气息——他的名字，叫姬谦正。

如果不是《一生之盟》最后他堵住门的一幕，那肯定不会有这些文字了，姬谦正会以一个懦弱市侩的小人形像在我们心中定格，他的名字只是失败、无能、偏心、世俗……的代名词。但是江南添上了那寥寥数笔后，一个让读者唾弃俯视的形象颠覆了，姬谦正成为一个让我们对他有了敬意的父亲形象。可是最后的点睛之笔无法代表这个形象的全部，联系前面的《虎牙》、《墨瞳儿》（我也没看过，只是猜测《墨瞳儿》里面应该也有对姬谦正的描写）等篇章，这个形象仍然是个矛盾体。

他是自卑和自尊的矛盾体。姬氏祖先的英名如同不可翻越的高山横亘在他心里，而姬氏家族的兴旺在他眼睁睁的注视中化作了尘埃。民国数位文人大家写过家道中落的困窘和迷惘，一向锦衣玉食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世家公子少爷，在自己即将攀上功名利禄高峰的时候，突然从云端落下尘土。他也许是木然地站在院子里，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从家中搬走曾经属于自己的一切，昔日的豪华排场（姬氏曾经是白胤七大豪门之一呢）都不得不狼狈地放弃，昔日的奉承者一瞬间对他们冷眼相向，也许还暗中捅几把刀子，一家老小忍受着这一切仓促南下逃命，姬谦正的青年大抵便是如此吧？
如果说大角的《白雀神龟》里面，一族之王带着族人的迁徙还有积分绝处寻生的悲壮。那么破落豪门的逃命则只剩烟尘散尽的懊恼和叹息了。世家公子的强烈自尊还顽固地扎根在心头，破落的现实已经沉甸甸压抑在眼前，可以想象这场变故给姬谦正的心理造成很大的波动，祖父姬扬的英名再也不会重现了，他是这个家族的不肖子，加上在南淮求官的失败，他的自卑更强烈，他的自尊也更强烈。
躲避，成了他唯一可以寻求的心理慰籍，躲避姬氏先祖的英雄背影，躲避姬氏曾经的声望。那时的姬谦正宁愿那曾经的辉煌从来不曾属于过他，所以当长子那双似曾相识的漆黑眼睛毫不避让地直视他时，让他不得不想起祖父姬扬那不可重现的辉煌，这样的对比对于姬谦正这样一个自卑又自尊的人来说，无疑是痛苦的，于是他把冷落和漠视发泄在长子身上，与其说是偏心，不如说是害怕，害怕长子那双黑眼睛，提醒他太多不愿回想的东西——祖父姬扬的威名、曾经繁华的家族、曾经温柔美丽的小妾。没有那些回忆，他就不会自卑。

他是市井民夫与庙堂名士的矛盾体。要说自卑和自尊的混合，也同样在青阳大君吕嵩身上有所体现，但市井和庙堂的混合，却只体现在姬谦正身上，因为他的大半生，只是作为一个平民——哪怕是贵族变成的平民。他本想怀着贵族世家的心态，以自己“决不普通的才华”挥斥方遒。担当他失去家族的荣耀和地位后，祖先的英名对于姬谦正，反而是一种沉重的枷锁，他已经褪变成一个市井的平民，自己却固执地想不承认，在向息衍将军的行贿中表现的生涩而不自然，这是他身上，世家贵族的矜持还未褪尽；但是他市井的一面，在他对待两个儿子的态度上表露无疑，他冷落甚至想遗弃长子，因为长子带给他无法认同的压抑感和距离感，他对长子甚至还有一点嫉妒——就像市井的小人物父亲会嫉妒儿子让他无法跟上的思维和见识；就像市井的小人物母亲会嫉妒女儿扑面而来的青春。但他对幼子却是百般照顾，那是因为两个儿子中，幼子更像他本人，带给他的是希望和亲切感。这与吕嵩对待儿子们的胸怀显然没法比，也不符合庙堂名士对贤者的珍稀态度，所以说，他在行为上，仍然是一个街坊市井中的小民，我们在现实中很多人身上都能找到姬谦正的影子。

但是归根结蒂，他是个父亲，哪怕是个不成功的父亲，甚至在他身上，我还有很多不解的地方。我至今都无法彻底理解，吕归尘被处决的前一个晚上，姬谦正对长子说的要祭祀先祖是什么意思？难道仅仅是为了从长子手中拿回虎牙吗？当长子从法场归来后，他用生命为长子挡住门，又特地把虎牙还给长子，那时姬野回想起了由年和父亲抛球玩的情景，那个午后的阳光离这父子俩人都已经那么遥远了。而那时，姬谦正又在想什么？也许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被长子那曾经令他想要躲避的眼神，曾经让他气恼的漆黑锋芒，激发出了他骨子里残留的一点点血性，和一个父亲的心痛，先祖高大的背影也许在这时的姬谦正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又飞回湮灭了，他这才感到，这种消失是那么揪心。姬谦正堵住门，他也许永远也不知道，他还来不及用自己的生命来祭奠这段英雄传说的消失，另一段英雄的传说，就这样从他手中无奈又寂寞地放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