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岩壁外隐隐传来的声音沉闷得像轰雷，黑色的人影踏着水在深邃的洞穴中疾奔，火把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光滑的岩壁上，扭曲得如同鬼魅。
　　“有么？”
　　“没有。”
　　“这里！苔藓被蹭掉了。”
　　“这边！两人一队，不要分开！”
　　简短的对话中，每个人都把声音低低的压在喉间，却忍不住透出惶急。一群人沿着地下河奔向未知的黑暗中，身形像是在黑夜林中扑击的枭鸟。
　　此时相距不远的地方，另一群黑衣的人打着火把围聚在一处，一片渗人的死寂。面前一个由铁栏隔开的石隙中，生了苔藓的干草铺在角落里，本该昏睡在上面的人却杳无踪迹，铁栏的背后，落着那件华贵丰软的白狐裘。
　　黑衣的武士们难以掩饰心底的不安，都把目光投在沉默的首领身上。而首领仰头望着洞穴顶上的滴水，安静得像是一尊雕塑。那是一名极其瘦削的武士，他微微佝偻着背站在那里，像是虚弱的病人。可是仔细看去的时候，这个瘦削的身躯里却隐隐透着剽悍，像是在荒野上奔行的豺狗，纵然瘦得肚皮贴住了背脊，牙齿却依然锋利得可以咬断任何猎物的咽喉。他戴着式样别致的黑布裹头，一侧有一挂黑布垂下，拉过来遮住了整张面孔，仅仅露出来的双眼深陷在眼眶里，眼眶骨锋利的突出来，像是生来就被一柄小刀刮去了脸上的肉。
　　迅疾的脚步声传来，出去搜寻的黑衣武士们两手空空的回来了。武士们脸上的阴翳更重，不安的互相对视。
　　“只找到了这个？”一名极其高瘦的黑衣武士走出了人群，他的手里提着一条织锦的带子。
　　首领沉默着把带子提了过去，白多黑少、锐利如针尖的眼睛极快的一扫。那是东陆产的华贵细缯，几层叠起来裁作围腰，边上用五色的丝线钩织，翻开背面，滚边旁有指尖大的小字——“归”。
　　“在哪里找到的？”
　　“在那边的水边。”
　　高瘦的黑衣武士回答时，心里微微一寒。不是第一次听首领说话了，可是每次乍听去，都有种针扎般的感觉，那种毫无感情的声调里带着不祥的意味，让人不由得胆寒。
　　“落进水里了么？谁下的药？”
　　“是我，”又一名黑衣武士踏上了一步，呈上小小的白铁扁罐。
　　首领接过去在鼻端打开，细微的粉末腾起，一股微辣过去，鼻子好像失去了感觉。那是蛮族最好的麻药，在战场上武士们用它麻醉身体，然后自己用小刀切去伤口边的腐肉。中了这样的麻药，一个孩子应该睡上三天也不会醒来，可是仅仅一个夜晚过去，已经失去了他的踪影。
　　“那条河通到哪里？”
　　“没人知道，探不到头。下面是个潭，不知道多深，水到那里，就灌进去了。”
　　黑衣武士们已经尽了全力循着那条地下河搜索，但是很快他们就不得不停止，河终止在一个潭边。暴露出来的潭面不过桌面那样大，可是潭水幽幽的泛着深邃的绿色，触手凉得刺骨。这种潜藏在洞穴中潭水到底有多深多广是个无从解答的问题，探过洞穴的牧人曾试着把套马的长索牵着铁刀沉进去，可是所有的长索连在一起放完，他们依旧没有探到底。这些潭水被牧人们敬畏的称为“鬼泉”，传说中死人之国就有那么一股泉水，死人的灵魂循着它的水声无意识的前行，最后不由自主的投入泉眼中。那泉眼深得无穷无尽。
　　水声比前一天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急了，在洞穴中带起了隐隐的轰鸣，像是远处云间沉闷的雷声，首领侧耳听着。起先那名高瘦的黑衣武士伸手接了几滴顶壁上滴落的水，水不复清澈，带着一点泥黄。
　　“外面雨下得太大，”他对着首领道，“雨水已经渗下来了，这里的河水很快就会涨起来，不能久呆，也许会把洞给冲塌。二十多年前有过一次。”
　　他并没有说完。那次豪雨是他从自己父亲那里听来的，那次是朔北部大举进攻北都，旷野上无处不是横尸，浓腥的血把地下半尺的土地都染得红黑。随即就下起了豪雨，日夜不停的暴雨让人觉得天神把天上的神湖都倾翻了，暴烈的冲刷着草原。随即洞穴中就涨水了，奇怪的是那水不同于平日的清澈，带着淡淡的腥臭，地下河中的怪鱼翻着白皮死在水面上，没有眼睑的鱼眼看起来森然可怖。蛮族把这种盲鱼称为“玄明”，那是神鱼，它们生来没有眼睛，却洞悉天地的奥秘。北都城中就有水池蓄养着从洞穴中捕来的玄明，它们透明的骨骼可以用来占卜星相。
　　青阳的人们想着是盘鞑天神要降罪给世人了，吕嵩令使者以黄金的盘子托着死去的玄明向朔北讲和。不知是否真的畏惧这不祥的神谕，朔北部的楼氏终于奉上了自己的战旗，战争再次止息，洞穴中的水也无声的退去。青阳的人们都相信那次盘鞑天神的惩罚宝剑即将落在他们的头顶，不过是毫厘之差。
　　“是不祥的征兆么？”首领望着头顶的岩石，仿佛可以透过去看见瓢泼而下的雨水，罕见的，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感喟。
　　他沉默下来，周围又被水流轰鸣的声音填满。
　　“你，柯烈门，”他指着那个瘦高的武士，又点出了人群中另外几人，“还有你们几个，留下来把这里的一切痕迹都抹掉，其他的人现在就走，回自己的帐篷，不要让人发现你们出来了。”
　　“那……怎么回报给主子？”柯烈门不安的问。
　　“已经死了！”首领冷冷的回答。
　　黑衣武士们挨个从岩壁上一个不足两尺宽的缝隙中钻了进去，消失在其中。那是正确的道路，如果吕归尘手中有一支火把，他就会轻易的发现这个漆黑的岩隙，可是他循着那些凿孔，摸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首领看着自己的手下一一的离去，最后仅剩下五人立在身后等他的命令。
　　“开始打扫吧，”他转过身，点了点头。
　　柯烈门转过身。就在那一瞬间他听见了可怕的声音，像是蜜蜂振翅的嗡嗡声，却要比那锋锐千百倍，像是有针扎在耳朵里。他眼前立即腾起了一片红，那是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无缘无故的，雾状的血从面前同伴的后颈喷涌出来，直抛到他的火把上咝咝作响。那名同伴转身倒在地上，眼里是至死都不敢相信的神色。
　　“敌人！”柯烈门是蛮族武士中罕见的好手，他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立刻矮身拔刀。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抛掉了火把，洞穴中一片漆黑。武士们背靠背急速的聚在一处，刀锋向外。可一切都是徒劳，那种嗡嗡的声音在身边每一处响起，根本无法确认敌人的位置。温暖而湿润的感觉从两腰传来，柯烈门清楚的知道身边的两个同伴已经遭遇不测。三个人就这样死了，包括首领他们也只剩三人，他无从判断首领的位置，比起普通的武士，他们可以不借助火把在黑夜中杀人，可是那还是靠依稀的星月光辉。而这里是绝对没有一丝光的黑暗。
　　可怕的嗡嗡声从他正面传来！完全摸不清它的轨迹，忽然的就在柯烈门面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出现。柯烈门像是嗅到了自己尸体的味道，他猛地吼了一声，挥刀劈斩出去。他大吼，是告诉背后的同伴。他的刀和敌人的武器相格，无论自己死不死，总有一线的机会，或许足够背后的同伴旋身出刀。
　　那股嗡嗡声已经到了他喉间，柯烈门的刀却忽然的落空了。那仿佛是个影子，劈过去就变成一团空虚。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那股尸体的味道更浓了，彻底的笼罩了他。
　　“噗哧”一声，一切重新归于寂静，随之是“哧哧”的低声，柯烈门的后脖传来了温暖湿润的感觉，湿漉漉的往下流着。他不能呼吸，他知道面前的那一刀没有砍到他，中刀的是背后的同伴。可是随着那一刀而来的可怕感觉像是截断了他的喉骨，柯烈门的全身都瘫软了，刀仍在他的手中，可是他全然没有力气提起武器。五岁就练刀，他的信心此时彻底的崩溃了。
　　短暂的寂静，却像是永远那么久。黑暗中一点火星一摇，火苗跳了起来，落在一支火把上，柯烈门站在四具尸体中间，心胆俱裂的看着首领静静的站在他面前。那柄有着妖异弧线、细而软的刀从他的颈边掠过，直接刺穿了背后同伴的咽喉。如柯烈门所想的，背后的同伴已经听见了他的示警，转身把马刀高举过顶，刀还未落下，他却已经死了。
　　“把他们收拾掉，扔到那个河里去，会把尸体冲走吧？”首领深陷的眼睛直直的看着他。
　　“为……为什么？”
　　首领两根枯瘦的手指伸到他脸侧，缓缓的拉起柯烈门裹头上的黑布，遮住他的脸庞。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蒙面，”首领的声音毫无感情，“我早就告诉过你们，要遮住你们的脸，我的话只说一遍，他们不听。”
　　他盯着柯烈门的脸，不轻不重的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不用怕，世子没有看见你的脸，所以你没有事。”
　　“可是……可是世子已经死了！没人见过他们的脸！”
　　“谁知道呢？世上有过很多奇怪的事情，”首领低低的说，“不过也许是真的死了吧。他那样的东西，死了不是更好么？”
　　柯烈门软软的跪坐在地下，他忽然明白了那股尸体的味道从何而来，首领在他肩上拍打的时候，那股味道才真正浓得可怕。

　　暴雨拼命的下着，雨水汇成手指般粗的水流，鞭子一样抽打着地面。
　　今年的春天不错，马草和爬地菊都生得很好，可是这样的豪雨下，草根还是扒不住泥土，草原上无处不溅着浑浊的泥水。牧民们从城外拉回了马群，收起了多数的帐篷，而避在最好的帐篷中。
　　吕嵩默默的立在帐篷口，任凭细碎的雨花飘进来打在他的脸上。周围一片茫茫，他把目光投在雨里，久久的没有说话。
　　“大君……”厉长川低声道。
　　“阿苏勒……是死了么？”
　　“周围五十里都找过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以大风帐那三十个人看，下手的是群野兽，落在他们手里，世子的性命……无论如何，雨下得那么大，现在再出去搜寻，也是白费力气。”
　　“是天神要降罪于我么？是我的野心激怒了他么？”吕嵩转过头来看着厉长川。
　　厉长川无言。
　　“养了他十年啊，”吕嵩转过头去看雨，喃喃的说，“还是没了么？”
　　厉长川心里微微一动，直到这一瞬间，他才觉得吕嵩确实也关爱那个无用的小儿子，只是他说出来的时候，已经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