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容写的：）


    我的主页叫懒云窝。
　　几天前，一位朋友忽来留言：“懒云窝是不是17号楼415室？我们搬进去的时候，门背面还留有‘懒云窝’三个字呢！”后面加了一个：）表情符。这样的符号已经熟稔到不能引起联想了，这回看起来却真似一个陌生而亲切的笑容。一刹时觉得时空错乱。
　　是的，懒云窝。师大每间简陋的宿舍都有一个神气的名字，大抵叫做什么阁，什么轩。当十个人严肃商议宿舍成立后这第一件大事时，我打着呵欠说，就叫懒云窝吧。提议获得一致通过。于是，508，以及后来的415，毫不客气的把阿里西瑛的书斋名据为己有——他想抗议也没辙。
　　有了名字，还要做个“舍标”。就是在门最上面凹进去的长方形的地儿，用吹塑纸割出同样大一块，再用不同颜色的吹塑纸绞成图案文字，粘贴上去。小叶随手就圈出很潇洒的三个空心字，图案的部分则是芹菜做的。风吹日晒褪色后就换新的，四年间换过多次。舍标要评比的，有一次还要求写写名称来历。男生们总是故意略去中间一字，径呼“懒窝”。为了抗议他们糟蹋我们的名士风流，我洋洋洒洒阐发了一通命名的精义，贴楼下布告栏去了。可惜他们不管，懒窝之名叫彻四年。
　　
　　“懒云窝，醒时有酒醉时歌，瑶琴不理抛书卧……”懒云窝也罢，懒窝也罢，懒都是真的。住在懒云窝，不知道是物似主人形，还是主人随物化，窝里就是透着一股慵懒的味道。懒得出人头地，懒得争先恐后，懒得吵架合气——甚至懒得谈恋爱。师大号称“中文政教，吃饭睡觉”，中文系的课大抵在上午，懒云窝一大奇观就是午后关门齐刷刷午睡，睡到下午四点，一个睡眼惺忪的脑袋打床帘里探出来，招呼余人出洞，梳洗后一齐拿着饭罐水壶浩浩荡荡兵发食堂去者（这其实这也不能怪我们啊，一两小时后，开水房的水直接拿来洗脸都嫌冷）。十个人霸住整间食堂，从容买菜。还能多带一个罐子煮汤——号称紫菜肉片汤，五六片指甲厚薄大小的肉片飘在几叶紫菜上。热乎乎喝得很痛快。两三个罐子摆在中间，大家一起喝。而后一起奔开水房而去。彼时我能左手两到三个水壶，右手一个桶，走数百米，提上四五楼。
　　最懒的是我。四年逃课无数。点名方法甚粗疏，老师或者值日班长叫号数，底下纷纷喊“到”即可。所以我被逼晨练之后，立即又放肆睡回笼觉，央求姊妹们替报次数多到她们准备集体把我揍一顿。真正被揍了一顿是四级考试之后，几乎一个字没有读的我一分不多，一分不少，60过关。芹菜去看了成绩，回来一见我就像坦克一样直直冲过来，打得我哀嚎不已。四年间唯一不敢逃的是比较文学，畏师如虎。闻说老师前年仙逝。
　　
　　508在盥洗室旁，阴暗潮湿，待得大二搬到415，门口就面对着大阳台，大有一步登仙的喜悦。不记得是我还是小叶提议，咱也来“装修”一把吧。纷然响应。于是买来材料，挽起袖子，几个男生死党也来帮忙，把整间屋子内外粉刷一遍，门窗重新油漆。旁边的宿舍叫苦连天，说我们存心形象她们。末了整排女生宿舍一起“装修”，半边走廊焕然一新。最好玩的是故意把门窗弄成明黄，在一排绿中间好不神气，辅导员实在看不过去，提醒我们心存集体。只得在明黄上又罩了一层绿，不想别家油漆在日光暴晒下很快褪色，独有我们漆过两遍的，绿色更鲜艳不说，褪去之后，还有一层明黄呢！气死人不偿命。
　　假期过后回窝，首先拉铁线，拉得笔直，而后用一张薄膜覆盖帐顶，夹得齐齐整整，挂好蚊帐。再拉第二条铁线挂床帘。银白底色上浅粉花纹的床帘是我和林婷一起去选的，深获赞许。我们都腼腆，一到床上就把床帘拉得密密，躲在里面自成天地。后来听说别校宿舍竟隔两层蚊帐相对，大为惊诧。
　　五张桌子，一张摆在窗口，其余四张并在中间，桌子又破又脏。金花指挥我们，在桌面上薄薄抹层水，几人一起把白色塑料布紧紧绷在桌面上，而后用图钉在边缘固定，屋子似乎都亮堂了些。没有衣橱，只有个三层的裸露的水泥板架子，最下面放箱子，中间一层是水壶饭罐，上面则是杂物。照例用白色塑料布遮好。日光灯拿两串常春藤叶子缠过去。一串风铃是我十七岁生日她们送的，在我们青春的窗口上叮叮当当响了四年。宿舍评比时，我一张张床爬上去，帮她们把被子叠成三角形，拍得平平整整。另几个很有耐心的把床帘一个小褶子一个小褶子叠起来，下面用夹子固定，看起来像朵花。
　　屋子里实在挤不出地方了，书本怎么办？大一时，把一个浸塑的鞋架架到床尾，书一层层堆上。可是铁丝太软，被书压得快垮了，只能用下一层的书支撑上一层的书，取阅很不方便。于是心血来潮，自己画了个三层书架，和床宽等长，让妈妈找人做了运来。两寸半厚的木板呢，漆了清漆，结实漂亮得很，大大小小的书都塞进去了，上面还能放东西。她们羡慕得紧，很快的，每个人床上都有了一个书架。小叶最神气，仗着自己瘦，居然做了四个，沿床角一溜排开，上面是她小资的花花草草，真纳闷居然不会在睡梦中整个压下来。书架是对内开放的，随时可以爬上别人的铺子招呼一声，拿本书来看。后来其余宿舍的人也来借书看，借得久了，都迷糊了。四年间我悲惨的丢失了心爱的阅威草堂笔记、艺术哲学、围城……书架装不下了，就装箱子里打发回家。
　　我甚至又引发了一场运动，每张床都装了个微风吊扇。考虑一下吊扇和脑袋的距离吧。
　　那么小的一张床，还机关重重，夜里两三人爬一张铺子讲悄悄话，讲到口干舌燥，沉沉睡去，居然也安稳妥帖。有一次老虎来蹭铺子，和我在床上喝掉了一瓶葡萄酒。酒瓶酒杯就丢在书架上。
　　
　　师大整个在山包上，那座山就叫做长安山。刚到学校时，正是秋天，沿着长安西路上行，想起“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不禁飘飘然。虽然这个长安和十一朝古都一点关系也无。
　　其实长安山的秋天是没有落叶的，四季常绿的阔叶树叶子春天里才落。于是常常树下紫色或黄色的花毯上，风一吹，又纷纷扬扬铺上一层落叶，华美与衰颓尽在其间。
　　17号楼在最高处，背靠着长安山公园。每日去上课或者逛街，都是步履匆匆，上上下下。至今我走路频率之快，总让和我散步的人受不了。
　　懒云窝的门，远远对着一座高山，中间一片空旷。而懒云窝的窗子，把长安山公园四季纳入其中。那学期我睡靠窗的铺位，一个春日，夜里下过场雨，格外清凉，阳光恰到好处的薄薄摊在帘子上面，我早早醒来，躲在帘子里舍不得张开眼睛，朦胧之中听到一阵婉转的鸟啭。忍了很久，终于爬出来，大惊小怪的对对铺的林婷说：“天啊，听，鸟叫声，太好听了！”结果引来一阵哄笑：鸟儿每天清晨都是这样叫的呀，谁叫你睡懒觉成性！
　　17号楼居高临下的坏处是水上不来。几乎日日都要到一楼甚至下面的15号楼打水，不然就得等夜里两三点水来。一层楼只有四间浴室，洗衣服的地方也小得可怜，排起长队来等，因为抢位置而吵架是常事。又限电，每日只有三四小时有电。在酷热的福州之夏是绝大折磨。我养成了一个极坏的习惯，晚上她们去自修了，我趁着有电，打开小风扇呼呼大睡，将近熄灯时，她们都回来了，我才精神百倍爬起来，开手电筒看书抄笔记应付考试。夜里两三点，水来了，痛痛快快去冲个澡，洗了衣服，就着那阵凉意继续睡觉，直到早晨六点半被活活热醒为止。
　　靠窗的位置是最好的，总记得那时候的月色，桌上有个糖水鸭梨玻璃罐，插一束长安山采来的小雏菊。雏菊谢的时候，一蓬蓬绒毛落在白色塑料布上，柔软的银。
　　隔一阵子就起来，溜到走廊阳台，作张开双臂状。远山神秘不可言说。曾经涂了一首诗，只记得开头了：在夜的胃里/我感觉自己更纯粹。
　　临毕业时，慵懒如昔。稼轩词虽然早就翻过多次，论文直到实在不能再拖了，才花了两个通宵一口气赶完。写到“试问清溪为底事，不能平”，忽然跳起，在阳台上狂乱的走来走去。
　　那是一个诗能够不借外力渗透到心里的年纪。
　　
　　多年以后，我总是想着师大有山而无水，是一大遗憾。
　　其实17号楼是一幢很丑陋的宿舍，对，就是那种长方形的火柴盒式的水泥楼，毫不起眼。师大其余建筑也和它一样丑陋，而且丑得极不协调。我们戏曲课老师有句名言：“中国戏曲是最讲究结构的，师大的建筑是最不讲究结构的。”一想起来仍然莞尔。
　　校部的建筑却是好的。硕大的石块上爬满青藤，有点阴森森的神秘。阿吉忽然玩起了摄影，拿我们宿舍的女孩子当模特（拍得最多的是芹菜，也就是他现在的妻子），我赶在毕业前在校部拍了若干，自诩抓住青春尾巴，多年后对着照片上那道拱门每每浮想联翩。
　　在校最后一夜，即使辅导员下了严令，谁敢搞破坏谁没有毕业证，还是时不时听到楼里传来各种古怪的声音。我怀里揣了个墨水瓶子，笑嘻嘻的说，四年没干一点坏事，太对不起自己了，看我把这丢下去！末了徘徊良久，终于没有丢。又有人说，来，让我们把懒云窝弄得乱七八糟吧，我们亲手装修的呢！抚摸着依然洁白的墙壁，到底还是不忍下手，只留下点小小记号。
　　
　　后来又去了一次师大，整条街拆建了，花了数百万的新校门居然有武警站岗，好不陌生。已经很拥挤的校园又拔起了多幢新建筑，还是戏曲老师说的：毫无结构。长安路不再悠然，到处是人，人，人。彼时是午后一点，文科楼的教室居然还是满满的人。据说，扩招得太厉害了，教室排不过来，只好中午时间也拿来上课。我不禁笑了，啊，我们那快乐的“吃饭睡觉”的年代。
　　毕业前种下那排假棕榈树死了。据说已经补种过好几次。任谁都知道那是一个愚蠢的决定：他们砍掉了原来路旁高大的木麻黄，那曾经用浓荫覆盖了整条路的亲爱的朋友。
　　远远看了一眼17号楼，比记忆里还要简陋寒伧。415的主人是谁呢？又正在发生着怎样的故事呢？那些故事与我的青春毫不相关。
　　知否有人楼下过，十年尘土未停车。
　　
　　200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