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完结篇（手打版-_-） —— 晋江文学城网友交流区

十五

　　光鱼们翻动水花的声音在黑暗中清锐得刺耳，此外就是一片寂静。
　　吕归尘仰头看着洞顶的黑暗，摸了摸凉得发木的双臂，蜷综在钟乳石后，侧着身子探出去窥看。悄无声息的，老人静静地躺在地下河的河滩边，一只光着的脚浸在冰凉的河水中。
　　吕归尘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亲眼看见老人拿了一片猁的碎石将脚趾割破，一丝鲜血就随着河水悄悄地弥漫开去。
　　在没有日光的地方，他已经记不得时间过去了多久。这些日子他的心里满是空的，像是已经无力去想了。每隔固定的时间，就会有铁盒装的烤馕从那个黝黑细长的甬道里落下，地下河里有的是水，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能活多久，也许像老人一样，许多年也不死去。黑暗里他时睡时醒，有时候能够感觉到老人低沉的呼吸声就在背靠的钟乳石后，有时候老人也像猿猴一样在周围游荡，影子飘忽，这是整个世界里除了吕归尘自己唯一的生命气息。
　　那些光鱼不知怎么的都沉到河底去了，洞穴里越发暗了下去，老人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令人怀疑他已经死了。吕归尘转过身子，仰头看着头顶的黑暗，静了一会儿，抽出怀里的青鲨，将刃口搁在腕脉上。刃上像是有一丝冰气悄无声息地透了进去，吕归尘全身一颤。他知道只要再用那么一分力，这柄锋锐的名刃就会割开他的腕脉，滚热的血冲在刀刃的寒气上，一切就都不必想了，在这样的地方没人会为他止血，许多年后人们启开地牢，只是一具个头不高的枯骨，谁也不会知道他曾是世子。
　　静了许久，他把刀子挪开了，怔怔地坐在那里。他抚摩着刀柄上舒服的墨绿色的绸子，像是女孩儿细嫩的肌肤。绸带交织的地方编着方便掌握的花结，那是龙格凝为他扎的，这个女儿抚摩着他父亲的旧刀，扎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挂在吕归尘的胸前。
　　吕归尘把刀柄贴在脸上，低低的说：“阿凝。”
　　然后他又说：“阿妈。”
　　那些熟悉的面孔在脑海里一股脑地涌起，眼泪仿佛就要落下来了。
　　“哗啦”的水声传来，吕归尘回过头去，感觉像是有条大鱼翻动了水花，不过最大的那条帝王般的大光鱼总是沉没在水底的。
　　荧光分外黯淡。不要说那条大光鱼，那些五颜六色的小鱼们也似都沉到了水底，静静的水面上唯有一丝涟漪慢慢的散开。吕归尘的心里莫名地不安起来，他凝神盯着那片安静异常的水面，可是什么也没有出现。
　　他低低吐出一口气，把青鲨插回腰间，转身就要走开。那丝已经淡去的涟漪却在这时悄无声息的又出现了，寂寂的，像是一条蛇　大水下滑动。那条隐约的水线缓缓的兜了一个圈子，再次消失。吕归尘忽然看见那个老人的眼睛睁开了，他木然躺在那里，眼里却是豹子一般的光。
　　可那不仅仅是野兽的凶悍，还含着一股难以遏制的饥渴。
　　水线再次浮现，它悄无声息的加速了，像是根琴弦一样绷得笔直，它前进得越来越快，指向身体僵硬的老从。层层的水花在翻动，吕归尘的心脏猛地抽紧，一种直觉告诉他那是种可怕的东西。
　　滚滚的水花忽然迸裂了，在同一瞬间老人从地上忽然弹起，空气中响起一种撕裂绸缎般的怪叫，巨大的乌黑影子在水花中跃出，扑在老人脚下的空档中。
　　“鱼！”吕归尘忍不住喊出声来。
　　可是他也不敢说那是不是一条鱼，暴露在他面前的是无数森白的骨刺，它们锐利得像是牙齿，从怪物乌黑的皮革出穿刺出来，反射着铁一样的光泽的鳞片覆盖了它的整个头部，它没有眼睛，整个头部只有一张贪婪的大嘴，里面是毒蛇一样的倒色牙，它的舌头却是褐黄色的，上面密布着似乎有毒的青绿色瘤子。
　　怪物扑空了，它大半个身子被冲劲送到了河滩上，那条蛇一样铁硬的尾巴拼命抽打着岩石，仰起头再次咬向老人。它盯死了老从的脚，吕归尘忽然醒悟过来，这个可怕的东西是被鲜血的味道吸引了。
　　老人像是一只从悬崖上扑击而下的猛兽，在空中双手像是爪子一样扭曲着。吕归尘看不清两者之间的变化，老人忽地落地了，扯着什么东西急退。洞穴里被那个怪物的声音塞满了，这次它像婴儿般竟力的在喉咙深处嘶叫，可是那声音有如刀锯在磨着耳骨。
　　老人竟然是扯住了它的舌头。
　　这个浑身骨刺无法触摸的怪物身上，唯有斑斑癞癞的舌头反而是光滑的。老人扯着舌头，像是用套马索套住了野马，而怪物分明也察觉了自己的不利，它分明是不敢离开水，于是疯狂地扭动着身躯要向后退去。
　　双方的角力伴随着老人嘶哑的狂笑和怪物的痛嘶。吕归尘浑身都是冷汗，心情紧得像是那条绷紧的舌头，他想起了脚人那只缺了一半的脚，明白那是被什么东西咬掉的。
　　老人猁的指甲抓进了舌头里，像是铁钩一样无法挣脱，墨绿色的腥浓血液流了他满手。怪物的嘶叫忽然变得异常尖锐，它的大嘴猛地合拢，老人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坐在地下，手里只剩下半截软绵绵的舌头。
　　危险的关头，它竟然自己咬断了舌头。
　　老人似乎也怔了一下，一抬头，却看见那条怪物并没有借着这个机会退回水中，它满嘴都是墨绿色的血滴落下来，蠕动着无腿的身体爬回了岸边。连吕归尘也看得出它是暴怒了，扭着头左右寻顾着敌人的气息，骨刺在地下摩擦着，那条生铁一样的尾巴沉重地敲打着地面，可怕的声音仿佛石块在悄悄地崩裂。
　　它完全现身的时候有近十五尺长，像是巨大的鱼，又像蛇，上半身努力的挺立起来，比对面的老人高出了一半。
　　它捕捉到了猎物的气味，猛地定住，直直地面对着老人。它没有眼睛，可是那种忽然而来的沉默比任何凝视更让人觉得恐惧，它的大嘴翕动着，缓缓的绿血和黏液一起垂落下来。
　　咬断了舌头，它已经没有要害了，它面对的不过是个野猴子一样没有武器的老头子。
　　老人也安静下来，他抛掉半截舌头，搓干了双手，笔直地站了起来。吕归尘忽地有点担心，他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喊：“爷爷，爷爷！”
　　怪物猛地扭头对着吕归尘这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声。老人也看向他，那双眼睛里木然的没有神色。吕归尘被这种沉默击溃了，他按着自己狂跳的心口不敢再说话。
　　怪物安静了一刻，它忽然完全直立起来！这时候它只剩下盘曲的尾巴支撑着身体，足足有十二尺的高度，任何鱼和蛇都不可能像它那样。它绷高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似乎已经挺到了极限，而后它把自己的身体全力“砸”了出去，仿佛一条从天而降的巨大鞭子，它的骨刺就是鞭子上的荆棘。
　　吕归尘不敢呼吸。那一瞬间，他看着老人颤巍巍的举起了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块巨大的石片。吕归尘的脑海里闪过柳亥举起战刀的姿势，两个人似乎很相似，却又很不同。柳亥举刀的一刻像一个铁铸的武士，全身的筋肉都在衣甲下绷紧了，而老人举起石片的姿势异常的沉重，石片似乎是重得可怕，令他双手都无法控制了。
　　吕归尘想老人要死了。也许他本就活得太恐惧了，根本就是要借这只怪物杀掉自己，以他落叶一样抖动的身体，他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这时候那条石片忽然安静了，吕归尘惊讶地发现它竟然像一第名刃那样一颤而绷得笔直。老人踏步向前，忽地冲起，他在半空中旋身，带着和他一样的巨大石片转动。
　　那是一记旋身的斩击！
　　吕归尘只觉得血管里像是有冰流过，大脑深处被针扎了。那一瞬时间在他眼里忽然慢了下来，他眼睁睁地看着石片在旋转中已经开始崩溃，老人加在上面的巨大力量是石牌我法随的。那是一种可以斩开黑暗和劈破鸿蒙的伟岸力量，石刀在破碎中和怪物的头部相击。
　　老人转身落在地下，粗喘着前奔了几步。怪物直着身子定了一瞬间，感觉到了崩裂般的痛楚。它发疯般挺直身体扭动着，像是岩画上太古洪荒时代的图腾。墨绿色的血从头上披落，它的所有鳞片因为痛苦而张开，雪白的骨刺在岩石上被磨断。
　　最后它无力地倒下，吕归尘远远的只能看见它头上的创口，破碎的石片完全刺入了它的身体，一点也不显露出来。
　　老人扑上去急切地用手爪从那头怪物的创口抓开，墨绿色的血沥干，那肉竟是晶莹如雪的。他像只捕猎得手的野兽一样，直接就着生肉大嚼，满嘴都是怪物绿色的血。
　　他大嚼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吕归尘，手捧起一块鲜肉，对他摇晃。
　　吕归尘畏惧地摇着头，转身逃走了。老人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去就着怪物的创口，吸啜起血液来。他仰起头，绿色的血在牙齿间流动着，衬得牙齿森白。
　
　　火光在发刀刃上一闪。
　　拓拔山月立起貔貅刀，在烛光中凝视着新磨出的利刃，掩耳盗铃不住其下凄冷的铁光。拓拔山月满意地点点头，以一块干布擦尽了刀，郑重地插回腰间的皮套。
　　多年以来他一直自己磨刀。雷云孟虎盘膝坐在他旁边一声不吭。他追随拓拔山月时日不短，知道磨刀的时候，是他思考的时候，绝不能打断的。
　　“最近一磨这柄刀，就想起一个长门夫子对我说的话，人生在世，怎能不后悔呢？”拓拔山月按了按刀鞘，低声自语。
　　“将军是说……”雷云孟虎不解。　
　　拓拔山月一笑：“自言自语罢了，明日是大王子吕守愚殿下邀请郊猎么？”
　　“是，将军去么？”
　　“去，自然要去。”
　　雷云孟虎沉吟了一刻：“将军，我们到达北都，也有半个月了。天天都是饮酒郊猎，军士们了也懒散起来。按说决定了质子的人选，我们还要兑换国书和郊祭才能归国，这样耽误下去，国主那里只怕等得焦急了。”
　　拓拔山月摇头：“兑换国书和郊祭不过是小事，不过质子……孟虎，你说谁才是我们想要的质子？”
　　雷云孟虎哑然。
　　“我们要选的不是区区一个人质，”拓拔山月悠然道，“我们要选的，是来日的北陆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