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



写下这篇八月刊首语的时候，我预备以它赠给一位如今在远方的朋友，却忍不住带着些微妙的恶意猜测他在北京八月的骄阳下看见这本新杂志上他自己的名字时，脸上带着些诧异和呆呆的笑容，觉得是该给他的嘴角边添上一条口水，才让这个画面生动圆满起来。

试刊第二期，版权页上已经看不到市场总监郜亦楠的名字。
这个时候老郜已经在远方，忙着寻觅一份新的工作，穿西装带履历，拎着女朋友赠的皮包，走在烟尘飞扬的街头。
我和老郜是彻头彻尾的网友，第一次见面是在北京的一间烤肉馆里，我冲进去，看见慢慢一桌子人，当先某人摸着满头的油汗高呼小妹继续上肉，猛一抬头脸被炭火熏得红闪，两只大眼灼灼生光。若说此人摘了眼镜，本可去杀猪，可惜欠了两份雄霸之气，若说打理了头发，又可以去主持非常六加一，可是脸庞又宽了一两厘米。左右思量，此人最好是穿了长袍去天桥说相声，声音够宏亮，头发根根站立如松。
老郜是《此间的少年》的忠实读者，又是清华的MBA，老IT，自己创过业，从乙级写字楼的创业员工爬到总监，又从咨询部转战到市场部，也算身经百战，可在大地太广阔而天空很灰蓝的北京还没有谋到一间属于自己的单人办公室。又有所有MBA科班出身的共性，好谈经济和金融的大事，我们坐在北京桐阴中的陋室里，从美联储的加息谈到他在也门挖石油的兄弟，这个时候老郜就可以略微放下他职业经理的派头，摘下袜子把脚翘在床铺上。我在他家借宿过一宿，窃得Barbarian at The Gate一本，至今留在我的案头。
老郜、老道和我合谋欲做文化公司，是2003年的事，那时候我还在美国的斗室中摆弄仪器，老郜和老道都在IT公司里当精英，文人做事终究不成，一拖就到了2005年。我在上海办杂志，老郜在北京做短信，期间在“棉花塘”酒吧同喝过一壶菊花，除了都算IT公司的人之外，两条线路似乎并无交集。
而老郜的公司竟要上市了，人事变动风云变幻，老郜想着求去。临了，恋恋的在论坛上发了个帖子，说辞职了，不能常上来和大家谈天了。我那日加班昏头，看见帖子后赫然目光如炬，急电老郜邀他加盟……我至今仍旧怀疑老郜的求去和论坛的帖子和我们的杂志甚有关系，可惜老郜不认，坚持说自己其实还是最爱短信。
不认也罢，老郜答应了。
于是我和他就在北京和天津之间奔波跑渠道和市场，又带着马伯庸。老马好古，称为我“江公”，反过来他就是“马公”，老郜被捎带着变成了“郜公”。就是这么不知所谓的三个人，为了一本还没有影子的杂志在一个武汉菜的馆子里高谈阔论，又打着辆破车摇晃一个小时去了颐和园之北，看望隐居的封面画家吴大伟。一天末了，老郜忽发奇想说，怎么是江公呢，这是主公啊。于是老郜号军师，我号主公，马公去了法国人的公司，我等爱国，与之划清界限，还是尊称马公，无号。
军师和主公火车颠簸着去上海，军师带了衣物，预备扎根上海，临走和老母依依惜别，叮嘱表妹照顾高堂，表妹甚美，而眉目间有老郜风范。夜来在卧铺上头脑风暴，军师半酣之际忽然坐起说我等何不展开团购业务？主公抱着一瓶矿泉水沉思说我倒是觉得读者俱乐部乃是市场部第一要务。
老郜在上海暂居在我们那个宿舍里，买了洗衣粉并塑料盆，买了手机卡，早晨到晚上开始加班，并无修整，大眼依旧灼灼生光。于是我夜深加班时候旁边坐有一人，偶尔可以出去同买汉堡，或者代买可乐一罐。老郜一手安排了北大清华和南开的三校讲座，宵旰苦战，并无怨言。
短短一周，坏消息传来，老郜的母亲病倒了，深夜急送医院。老郜神色不安，左右徘徊良久，忽然说北京今夜有大雨。
老郜终于要回北京了。老郜开玩笑，说我欲与君并肩奋战，可惜家有老母。我说这是徐庶故事啊，军师这次北上，万不可与曹营设一谋，否则违背我们两个好古的精神。玩笑是开了，彼此还是郁郁，深夜老郜在陋室里抽烟，我喝着啤酒，想要感慨也却又无从说起，直到四点，终于还是散去。
临去了在上海火车站地下一层，满眼都是立柱，大家又想起徐庶的笑话，于是老郜说主公何不说将这些柱子都与我砍了？我说这是出于什么典故，老郜说主公文化不够啊，回家翻书，翻书！
于是我重翻了《三国演义》，那一段是这么说的：
玄德立马于林畔，看徐庶乘马与从者匆匆而去。玄德哭曰：“元直去矣！吾将奈何？”凝泪而望，却被一树林隔断。玄德以鞭指曰：“吾欲尽伐此处树木。”众问何故。玄德曰：“因阻吾望徐元直之目也。”
小时候读《三国》，总是喜欢奢谈大耳贼的虚伪。可是我放下书的时候明白我其实真的没有读懂啊，原来曾经在光阴的一隅，曾经站着那么一个真实的大耳，他骑马走到林边，只是送别一个创业的朋友。所以他也许是真的想把成都留给诸葛吧，在那个战云四起的悲怆年代，有什么比并肩的朋友更重要呢？
元直去矣！吾将奈何？

然而老郜还是想着回来，常常在我忙得满头冒烟时候来电话，我也没空和他多说，只是忙乱。
六月时候去北京参加新浪的人物访谈，老郜来电话说大家一起聚聚。第一天在后海边的孔乙己，第二日又约了巴西烤肉，我知道老郜有事说，于是同去烤肉。烤肉一般，油腻重了些，大家神侃，饱了。老郜终于放下叉子，摇头，说母亲身体还是不好，我得去找一份别的工作先做了，今天告诉你，也是给你一个交代。我无可说，点头。
我真的不喜欢那顿烤肉，虽然是老郜请客。
如果这是一本我写的书，那么曾经一起埋头奋战过的朋友们分手该是在一片下雨的阴郁天空下，悲风烈雨，英雄长恨。
但是在六月的阳光下我们已经睁不开眼，从门口的阴影了走出来，对着开阔的大路，光芒像是一排排明晃晃的刀剑。老郜说你下午怎么安排，我说我要去西单图书大厦看看书的销售，老郜说那你从这里往那个十字路口去，就在斜对面。
于是我们各自去向不同的方向，并没有握手和说再见。

于是老郜的名字只在版权页上出现了一期，他走的时候，还没有看见杂志，后来我也忘记了送他，他自己在北京的报摊上买了两本，我为他签了一本的名。他乐呵呵的说将来可值钱了。
也许很多年之后老郜还是一个短信业务的狂人，但是无人知道他还曾为一本年轻的杂志彻夜奋战过，只为了一些朋友和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我听着《无间道》，想着我们这一路的艰辛，想着这条风云聚散英雄和狗熊们都不断呼吼大笑如走马的路。
试刊期之后，就是正式的发刊了，有个北京的朋友笑着说做杂志像是一个连环的枷锁，你套上你就再也挣脱不开。那就让我们沿着这个枷锁的一环一环继续套下去吧，大不了就是一场大战之后枕戈待旦，在下一次号角吹响之前振作精神。
谨在这个灼热的季节，让我们说起感谢的时候更加洒脱和热烈——感谢Yvonne，感谢Sabrina，感谢Peter，感谢曾雨，感谢Nico和已经离开的Haizo，当然还有感谢曾经有一个星期在上海的深夜里坐在我身边的老郜——感谢大家的努力，让这本《九州幻想》真的如一朵狂放的花绽开，并且期待一个更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