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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新·傀儡吟》第一部·5俎上行·高郢(第一部完)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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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俎上行·高郢

  这几日我总是梦见阿泉的脸与他死前的情形。
  象那些烂熟于心的傀儡戏一样,那场景每夜在我梦中重演。
  我总是一身冷汗的醒来。
  先生这些时日大多愁眉不展,每日里时常发呆,一有空闲便向我告假,可他提出这样的请求,总是被我用这样那样的理由留下。我知道先生要找他的儿子,而再怎么欺骗自己也没有用处,阿泉已死,也许连他的尸首都没了。
  但令我自己也吃惊的是,其实我更担心阿泉的尸首还在宫里,有被人发现的可能。尽管那天我茫然失措的时候,有人在我耳边说,这事情只会是个秘密,天知地知,韦氏父子知道,还有我知道。
  我不希望先生与他的儿子再有聚首的一日,即使只是阿泉的尸首,我也不希望。
  于是冷眼旁观。
  旁观一天复一天,先生日渐憔悴,郁郁寡欢。
  让先生渐渐失去笑容的那些消息,于我却是好消息。
  这些时日我极少眠,吃得也少,没过多久便病了。
  早朝时间忽然眼前一黑,昏迷不醒,那时最后一个念头,竟是想就这么去了也好。
  但是这世间,连死也由不得自己。
  诊脉的太医说,我只是少眠,精神不好,不妨事。
  太后前来探视我,训了我一顿。
  她说,不应这样疏忽自己的身体。
  我安静的听太后的话,然后问她阿姊的病情。
  “还是这样,少一些操心的事,便会好了。”太后淡淡的说,神色看不出忧喜。
  “听说韦航濒死,阿姊可知道这消息。”
  前线传来的战况都是好消息,惟独关于他的,大多相反。
  “翠翠不晓得,瞒她为好,驸马也应该是这么想的。”惠文太后从不肯说一句韦家父子的坏话,人前背后皆如此。
  我笑了。
  这事能瞒多久呢?
  朝中韦明儒动作频频,这些事,连我都知道。
  但这些与我不重要,那天夜里我看到先生抱着阿泉的衣裳哭了。
  年近五十的男人,泪不可抑。
  我不清楚先生是否猜到了,宫中有人无故失踪,大多遭遇不测。这原因也许永远会是一个迷,对于阿泉的命运他也许心中有数。
  我站在先生背后,看着先生的背影,然后无声无息的悄然回殿。
  这天,我在床上坐了一天一夜。
  那夜的风带了些浅薄的凉意。
  我想起先生,想起韦航,对于自己的情绪,他们似乎都不想表露给外人看。
  先生如此。
  韦航也如此。
  我依然想不明白为何韦航会是这样的态度,对于那件事,他似乎半点不曾放在心上。
  而后,我突然想起了阿姊。
  先帝膝下唯一的爱女寿春公主,从来,都只许我称她阿姊。
  不管我是什么身份。
  我对不起她,忽然想起只有面对那个男人阿姊笑得分外灿烂的容颜,我默默的叹息。
  我有何面目见阿姊。
  我有何面目?
  这夜我坐在殿门口,呆呆的看着殿门。
  这夜有如水月光,我看见门前的缝隙里不知何时长了一株草。
  很是幼嫩的样子,轻浅的草绿在风里飘摇。
  这样易折,好似轻轻的一扯,便能把它揉碎。
  早朝被我以身体不舒服打发了不去,我也不想见先生。
  不曾进食,也不曾眠。
  太医说我应当好好消息,那夜我将什么都抛诸脑后。
  我静静地发呆了一夜,直到清晨,内侍来服侍我上早朝,我才发现初晨的薄露已浸染了重衣。
  我起身,又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陷入暗黑的世界,心里却在笑,这多好,不用想,不用面对……
  多好。
  不想醒来,可世事多不如人意。
  醒来的时候,我头依然昏昏沉沉,声音沙哑,身边的内侍说,我着了风寒,又因风寒而引发高热。
  “是吗?”
  我点头,有些事总得去面对,怎么逃得了,有这样想法的我真是傻瓜,淡淡的笑了起来。
  笑自己痴,笑自己的软弱。
  到底只是一个人,到底有害怕的东西。
  “先生呢?”
  “吴公公因病告假。”
  “知道了。”
  才松了口气,可下一刻,我却看到一张宛若早春二月一般盛开的,桃花般的笑脸。
  “陛下,你现在可好?”
  竟是阿姊,怎么会是她,她怎么会来。
  她的气色好多了,是病好了吗?
  “阿姊。”我迟疑了一回,还是叫了一声,但接下去该说什么,我却是不知道了。最后只能战战兢兢,低下了头。
  她看着我却笑了,婉约一如往素,就象平日她待我的神色。
  “怎么不说话,象个做错事的孩子。也是,你啊,是该心虚?”
  我心猛地一跳,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伸指点了点我的额,笑声大了起来。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贪看月色因此着了风寒,真是个孩子。”
  话到末了,阿姊摇头,语气中带了一丝怜惜,可她不知,这却是现在的我,最不愿听到的话。
  “阿姊,我不是孩子,我不是……”
  我摇头,坚决的否认。
  她一怔,突然抚了下我的头,柔声道。
  “怎么不是孩子呢,你的辛苦,我怎么不知道……年纪还这样小,就要背负这么多的东西,生在帝王家,真不是福气。”
  她这么说,她却不知,我所受的煎熬有多深重。
  其实韦航瞒了阿姊很多的事,有些事,惠文皇太后也不知晓。无知,也许才是幸福。
  阿姊的笑容明亮。
  那日她的哭泣哀伤都象是梦一场。
  如果她不知道韦航的消息,对她也是好事。
  许多事她不知道,我与她的丈夫所发生的事,如果阿姊不提起,我便把这个秘密埋进心底。
  痛苦的人,无须再加上她。
  “那,阿姊觉得,生在帝王家,究竟是福是祸?”
  我轻声问,不意外的看到她的双颊突然染上红云,虽然,此前她忡怔了一下。
  “是福,如果不曾生在帝王家,我又怎么会与驸马相遇。”
  阿姊的语气异常坚定,还充满了信心。
  也许打从她与韦航第一次邂逅,他便成了她的魔,她的眼里除了他,便再看不到其它。
  可是我看到她的手,她的手绞着罗袖。
  也或许她未必对朝中宫里所发生的事一点不知,只是看到幸福近在前方,阿姊便不愿意去想。
  逃避,在诸多选择里,倒是最简单的。
  阿姊盛了碗粥给我,她说我睡眠不好,吃得也少,还是吃流质食物为好。
  我接过,才想起问她怎么会来。
  她说,韦航出征在外,府中也没什么事,便回宫来探望惠文皇太后与我。
  我吃了一惊,差点端不稳手中的碗。
  “有什么消息吗?”
  她岔开了话题。
  “这粥还是温的,你快喝吧!”
  阿姊温婉的笑着说,一边劝我进食。
  我喝着粥,又问。
  “前方的战况很好,也许打下他们的都城都有可能,阿姊不用担心驸马。”
  她笑笑。
  “驸马没这打算,他说给他们一个教训就好,吴诸的地理位置在朱明与青阳之间,有它在,也可作为缓冲。若是攻破都城,便成了我们与朱明直接对峙,反成困扰。”
  韦航的重心也许放在韦明儒身上,脑海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刚想开口,看阿姊专注瞧着我的目光,我将话咽了回去。
  这事,韦航未必会告诉阿姊。
  倒是有些意兴阑珊。
  即使我不临朝,韦航也会将事情处理的井井有条,半点也不需要我操心。
  外界的事我知道的很少,现在更没兴趣知道,虽然也有想过这是我的江山,可只要一想到不管我再努力这一切也会变成别人的,我便再无兴致去看。
  尤其是近来的事情发生之后。
  韦航依然生死不明。
  消息渐渐传开,韦明儒脸上喜色掩盖不住。
  听闻这个消息,我本该觉得高兴的消息,可我的第一反应,竟是觉得茫然。
  这个男人,就这么轻易的便死了吗?
  他若是死去,那他身后的事情,托付给谁呢?
  韦家兄弟,我不觉他会交给其中任何一个。
  虽然我也不喜欢韦航,但看起来他与他的兄弟并不相同。
  现在我倒开始好奇韦航是怎么处理政务的。
  上朝的时候,我想着。
  今日,我坐朝,表面上风平浪静。
  朝上的气氛一如往常,臣子争议一如往常,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利,决定这些事的人不是我。
  风寒初愈,精神不济,斜倚一旁的扶手,下巴靠在手腕上,我神智几近恍惚,昏昏欲睡。
  待他们争执完毕,我便可以回宫去。
  以往如此,今日想来也不会有所不同。
  因此,当有人以洪亮的声音将我从昏沉中唤醒,我一时茫然回不过神。
  “陛下,今年新科进士放榜,头三甲年纪皆不过二十六,尚书右仆射士及恳请陛下宣召,以示嘉许,激励天下读书人。”
  说话的人一脸喜色,我见了,微微一笑。
  原来是他。
  这人姓“刘”,双名“士及”,官衔为尚书右仆射。
  在朝中,他是为数不多,我所喜欢的大臣当中的一个。
  刘士及并不年轻,年纪约莫四十出头,个性耿直,看不惯的事情便会出声,不管面对的人官衔有多大,权势又有多大。
  即便韦航的父亲韦尚书令生前,也挨过刘士及弹劾,那时,他官任侍御史。
  韦航与他的大伯,现在的韦尚书令,在朝堂上与刘仆射发生争执,也是家常便饭的事。
  现在的韦尚书令并不喜欢他,但韦家父子却对士及很好。虽然是那对父子一手提拔,但士及不领情,假使有不同意见,还是与对方争执到面红耳赤,依然不肯善罢甘休,定要说得个所以然。
  有时连韦航也辩不过他。
  “那个人哪,没私心,有私心的人,反而怕他。”
  韦航曾经感慨的这么对人说。
  我欣赏士及的正气,也许韦氏父子也出于同样的理由。
  虽然权臣当国,但祥的朝臣吏治不错,这是连我也无法否认的事实。
  这样的事实,从他们对待士及的态度,便能瞧出一些端倪。
  企望一个人的清流改变朝廷的作风,那是梦想,但也有话说“上若好之,下必从之”,话中的“上”,原指帝王,但在“祥”,上所指的人却是韦氏父子俩。他们虽然富贵,生活却不爱豪奢,虽然权势滔天,却也能听得进不同的声音。
  保留了士及,朝中肯进谏的人多了,虽然语气也有不逊的,韦航也总是笑笑。
  好些次,我以为他会生气的时候,他倒是大度的很。
  尤其是对士及,他异常宽容,即使士及并不喜欢他,他也一如既往。
  韦航是个奇怪的男人,以前我这么觉得,现在我也这么觉得。
  这人如今生死未卜。
  士及许是想让我高兴一点吧!因此他提出了让我宣召新进士的建议。
  他与韦氏族人不同,对我很是恭敬,我又何忍扫他的兴。
  于是我点头,说好。
  韦明儒有意见,士及驳回,我朝他笑了笑,一言未发。
  他恨恨瞪了我几眼,那目光恶毒的想吃了我。
  可惜我忌惮的只有韦航。
  装作自己没看到。
  新科进士朝见天子,在我朝也是常事,我应许朝臣也没说什么。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进士多出身贫寒,背后没有势力支持他们。
  下朝之后,便在崇政殿宣召今年的新科进士。
  他们一如士及所奏,都很年轻,但比起我来,年纪还是要大一些。
  看着这些或是正经,或是惊惶,或是从容的面孔,我不由想起了我在韦航面前的样子。与他们同样年轻的我,面对韦航,会是哪一张面容上的神情?
  士及微笑的看看我,又看看几位青年,不断重复这样的动作。
  方才他随我入殿,进门的时候,他轻声说。
  “他们,将是国家未来的希望。”
  我点头,附和,也确实是希望,但不能为我所用,即使是希望又如何。
  士及为人正直,他想不到即便是我,在他眼前一如孩子一般的少年,其实也不若他想的那样单纯。
  他所想的我多少知道一些,但现在我是俎上肉,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宰割,光有同情没有用。
  士及虽也有些权力,可他能起的作用却是微乎其微,若非如此,韦航临战,也不会将事情让他处理。
  我询问了新科进士几个问题,诸如他们家住何地,家里有些什么人,就这样的问题。
  问完,倒是索然无味,正想赏赐点什么便让他们退下,下面却突然有极尖锐的声音传来。
  “陛下身为天子,居九重宫阙,与民间百姓相离甚远,如今我等蒙陛下召见,陛下只问无关痛痒的问题,却不问民生疾苦。帝王如此,国家还有何望?”
  什么人,敢这么对我说话,我抬头往下看,只见十分年轻的一张面孔。
  锐利的眼神直勾勾的看着我,没有畏惧。
  但接触到我视线的时候,他的眼闪避了下,而后,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倔强的迎了上来。
  士及含笑望他,又看看我,那样的眼神象是对我说,如何,这样的新进士,可将会是国家未来的希望?
  我不置可否,也没责罚那人,虽然觉得这人的脾气颇冲,在官场里也许会吃许多的苦头,但这与我没有关系。
  我问他的名字,他说,他姓韦,名克礼,今年十六。
  姓韦?
  又一个韦家人?
  我情不自禁问出了口,韦航与他可有关系?
  其实这话很无稽,天下之大,姓韦之人何其多,我何必这般激动。士及虽是借着看文书掩藏神情,但脸上还是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
  可那与我同岁的少年却是迟疑了好一会,半晌才不情愿的轻声言道。
  “韦航乃是克礼远房堂兄。”
  竟然真是韦家人!
  天下皆知韦家人权倾祥土,以韦航从二品的散官官荫,韦克礼即便身为远方亲戚,也可为官。既然他身为韦家人,作官容易,何必来参加进士考?
  进士考,试四场,第一场考诗和赋,第二场考议论,第三场考对策,第四场考经文。
  没几分真实才学,考不上进士。
  如此辛苦,他何必?
  我不解,又问,他涨红了脸,声音有那么几分僵硬。
  “男儿出仕,靠得是己身才学,韦航虽为堂兄,但我看不惯他的作为,因此参加进士选……”
  年轻的脸上满是倔强的傲气,还有不平。
  这倒奇了,看不惯韦航作为的韦家人?
  有意思。
  而后几日,我下口谕,宣韦克礼为翰林待诏,时常召他入宫来伴驾,下棋,吟诗,说笑,仅此而已。
  我本想从韦克礼身上,多了解一些韦航的事情,但问他,他也是一问三不知。
  韦克礼属韦家远支,他见到韦航的机会不多,对韦航一知半解,但他也说韦克礼的兄长韦复生与韦航感情不错。
  但也只是曾经,在韦克礼年幼的时候发生的事情,而后这对堂兄弟决裂,韦复生远走异乡,韦航再不登门,不知其中缘由。
  韦克礼口吻中,对他的兄长很是孺慕,谈到韦航,口气便带着不屑。
  原来,他只是因为兄长远去的缘故,而厌恶韦航。
  年轻时的讨厌,理由可以这么简单。
  十六岁,韦克礼和我一般年纪,我不禁想,我是否也是这样?
  我总在想,假如韦航活着回来,我究竟该如何面对他。
  那毒箭没有要他的命,而韦航的副将已经带兵回到朝廷。
  他依然留在边关,理由是养病。
  不知不觉,两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可以发生许多事。
  和吴诸的战争只持续了一个月,我军带兵攻至对方都城,和吴诸签订了互不侵犯的和约。
  兵临城下,虽说互不侵犯,但吴诸战败,条件自然由我开,此后年年,吴诸都需纳大量的绢和战马作为岁币上缴我朝。
  胜了,韦航却没回来。
  时至今日,他依然逗留边城。
  朝中,单俊执掌兵权。
  韦明儒又被监视了,如今在府里养病不出。
  我的日子没什么不同,但值得庆幸,我的心腹大患已除。
  高锐死了。
  他还是自尽了。
  但这是表面上的缘由。
  我本想留着他等韦航回来处置,但韦明儒却让韦航的七弟前去探视这人。
  我十分担心这次会面会发生什么事!
  在韦坚来之前,我前去探视。
  在那里,我看见不能说话的人在写字,上面提到了阿泉的死,他的侍从之死,还有那天下午我也在场的事。
  这是秘密,不能给人知道的秘密。
  也是我不愿意让先生知道的事。
  也许韦明儒是报复我前些日子对他的轻视,此人的习性,我多少知道。
  此时我面前的人眼色平静若水。
  他在纸上写了一句话。
  “我身边的人,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我告诉他。
  “如果你不来打我的位置主意,他们不会死……”
  他动也没动发呆了半晌,而后在纸上写。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我笑了笑,烧了那卷纸,而后出门,外出前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韦明儒一向轻视我,他想不着我来前已下定了决心要高锐死。留着他,对我是祸患。
  先生拿起了白绫进屋。
  我想这是先生第一次动手杀人。
  我本不打算让先生做这件事,他却自告奋勇。
  劝说再劝说,先生却是心意已决。
  而我也没有人可以信任。
  出来时先生面无表情,他说那人死了。
  “陛下走吧……”
  我摇头。
  “我要进去看看!”
  手探了好一会他的脉搏心跳鼻息,确定了以后,我才走人。
  这事自然是瞒不了人的。
  但是韦航未归前,谁也动不了我。
  我只是被软禁在殿内。
  那人之死,对外说暴病而亡。
  那天之后先生益发寡言,而后说自己不想再呆在宫里,这出乎我的意料,但是我现在自身难保,先生在此,也没好下场。
  可是现在谁又能走得了。
  没过几日,先生也被关了起来。
  只有阿姊来见我,可她来却是向我辞行。
  她不晓得内情,神色哀愁,秀美的面容上还残留着泪痕。
  她说,韦航受伤,肩上中了箭矢,矢上有毒,治疗需割肉刮骨。
  本也不至于严重到这地步,若是中箭之初便做处理,可他拔掉箭头,草草包扎继续指挥作战。
  胜了,韦航也是元气大伤。
  阿姊说,她要去边城,她要去照顾自己的丈夫。
  我摇头,阿姊金枝玉叶,养尊处优,边城那种地方,岂是她这样身份的人去得的。
  况且帝女要想长留于京城之外,除非撤除公主封衔与封邑,只有成为布衣,她才可享有自由。
  阿姊是寿春公主,皇后所出,先皇在世,膝下最为疼宠。
  我怎能让她去那样地方。
  温柔婉约的阿姊与我起了争执,为了她的丈夫。
  韦航对她,如她的魔,为了他,阿姊如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
  女子,因为所爱,成了一朵盛放的花,那养花人,可知道珍惜她?
  我说,阿姊,路途遥远,那儿太危险,你不能走。
  她笑,笑说,危险又如何,我也要去,我的丈夫所在的地方,便是我的家,陛下觉得危险,可让杨将军护送我去。
  “杨将军?”
  阿姊点头,又言。
  “杨将军与驸马是好友,有他相送,陛下当可安心。”
  顺着阿姊的视线,我看到站在廊外守着的,领队的军将。
  我这才发现,发现护卫我的将领换了人。
  就是当日我看见与皇后偷情之人。
  我当然不会信任这个人。
  阿姊说她要走,杨崇武沉思半晌,却说不妥。
  “左仆射并非大病,公主无须太过担心。他有信来,说自己逗留边城,伤势已大好。”
  那一瞬,阿姊的眼神极复杂。
  “他给你信?”
  杨崇武颔首,话语淡然。
  “是,所以,公主大可放心。再说,左仆射已在回京路上,抵达时日,就在这几天。朝廷这几日在修订新刑律,左仆射定当回来主持。”
  他宽慰阿姊,阿姊默然良久,笑容再起显得有些勉强。
  “那些,是你们男人的事,何必告诉我呢?他没事,那就好,那就好。”
  她离开的背影那样落寞,韦航韦航,你瞒得阿姊好苦,你何忍这般对待阿姊,你不见她如此担心如此焦虑,我却见着了。
  为何皇家的男人与女子,都被韦家人这样伤害,我的父母,我与阿姊,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韦航,你回来为的是主持修订新刑律,那在你回来之前,我也有本事让你笑不出来。
  我瞧着阿姊离去的背影,杨崇武淡漠的样子,我心中暗暗发誓。
  那天,早朝之上,大臣为新刑法究竟该以怎样的标准量刑争论不休,我本也该和以往那样神游天外,但那日,我微笑着对满朝的大臣说--
  “盗窃多犯,遏制有何难,严刑重典治之,偷窃一文钱以上的人,无论多少,一律在街市斩首……”
  朝上鸦雀无声,众臣目瞪口呆地望我。
  而后,他们便蜂拥而上的上谏,多言不可,士及眼神复杂的看着我,面对他的目光,我垂下了头。
  我所坐的位置是御座,金龙在扶手上盘旋,我高高在上,下面的臣子尽收眼底,却唯独,我不敢看士及。
  可第一个赞成我提议的人,竟是士及。
  他的神情如雕像,他捧着笏板,上奏颁布天下实行此法的时候,我看他的眼睛里映出的情绪已是一片沉寂。
  他的眼神如此的悲哀,他看着我的眼神,是如此的悲哀。
  为何,为何第一个赞成的人会是你呢?
  我不懂,而这时下面的臣子虽然依然有抗议的,却也有大声赞成的,到了最后,竟然决定先在京城实施,以观成效。
  此后几天,我宣召士及,派去的内侍却回报说他抱病,告假修养。
  我以为他会来想问我,但我一直等不到,除了公事,士及一直在家。
  我等来的人,不是他,却是回京的韦航。


  那天群臣大多前去迎接韦航,惟独两人未去,一人是我,另一人是韦尚书令。
  他来找我,说是下一盘棋。
  沉默寡言的先生示意我点头答应,便躬身一礼,请求告退。
  我点头准许。
  先生并不喜欢与韦尚书令见面,而他之所以入宫来也是为了我,其实我们应当情同父子,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他的身影萧索孤寂,他的关心却成了我的梦魇。
  出于说不得的缘由,这些天我怕面对先生。
  半夜惊醒,看到他关怀的神情我总是觉得一阵心悸。
  一夜以后我便不要先生随侍了。
  先生没说什么,沉默的退下殿去。
  但先生的背影那时还不象现在,在宽广的深殿映衬下显得佝偻。
  我在殿上宣布发现偷盗一文钱则杀一人,其实心里有些担心先生会反对,那天先生也开口了。
  “不该如此,陛下。”
  他不断摇头,不断重复。
  可当我告诉先生天子无戏言,他沉默了,也许是以前的那些经验告诉他,我决定的事,他劝阻不了,这回他终于不再劝说。
  只是他眼里难掩深深失望。
  而后这些天我见先生日渐憔悴,可什么我也说不得我也做不了。
  尽管我知道先生是何等期盼能有阿泉的消息,我知晓他可能已明了阿泉的结局,然而每个夜里,先生都坐在阿泉的房间里等待他的儿子归来。
  只是今日先生走时神情有些奇异,他定定地瞧了我很久,直到我与韦明儒都抬头看他,他才象是从梦中醒来的似的行个礼,匆匆告退。
  看着先生走远,我们相对,都面无表情。
  韦航活着回来,无论对他还是对我来说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棋子在棋盘上一子一子落下,我们都很专注。
  我厌恶输棋,看得出来他也不喜欢。
  第一局,平手。
  第二局,平手。
  第三局棋局上硝烟未散,韦明儒手执黑子久久不落,我诧异地抬头。
  他将黑子丢回棋盒里,拢起手。
  “下与不下也没什么区别了,结局已定。”
  “谁输谁赢?”
  他意味深长地朝我笑了笑。
  “和局。”
  “哦,谁为黑,谁又为白?”平手,恐怕他指得不是眼前这局。
  “不重要,只需丢车保帅,便可和局。”
  哦,这车是指我吧,他想把灾祸推给我,让我当他的替罪羊,从而给韦航一个不处置他的台阶吗?他有这想法,我可未必愿意……
  要高锐死是为了活下去,现在我当然更不情愿死。
  “这是围棋非为象棋,尚书令走眼了。”
  一边收拾棋盘,一边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我可以假装听不懂,不是吗?
  “他一定会来见你!”尚书令按住我的手,脸上似笑非笑。
  “常言兄弟当祸福与共,合作亦可一比!”我当然知道他会来见我,因为一文钱而杀一人,此事他怎能容?
  当然韦航来见我,很多事他便知道了。
  即使我没好日子过,韦氏父子也跟着一起倒霉。
  他的打算,委实一相情愿。
  韦明儒笑了笑,宽袖从棋盒上拂过,清脆的跳跃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如珠落玉盘,间或夹杂着几声刺耳的锐物碎裂声。
  地上,象牙雕琢的棋子滚动,青玉制成的棋盒已碎成数块。
  “手上没了棋子,棋可怎么下?”他弯腰抓起一把棋子,摊平在我掌心,话中意有所指。
  “你想动谁?”我蓦然惊问。
  “我既然可以将他送到你身边,自然也可以让他在这宫里死得无声无息……陛下已经让你的老师没了唯一的儿子,难道让他知道这个秘密以后,还要无辜为你送命?”
  阿泉之死并不是我的过错,况且我连杀人都敢,你拿先生来威胁我也没用。
  这话我本想说,可是看了他阴鸷逼人的目光,却是说不得。
  不是心中无愧,即便自己为自己脱罪。
  可这难道不是我的过错,阿泉本不会死,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怎能说他的死与我毫无关系?

  我又怎能让先生因为我而再度不幸,他欠父亲的,早已还完了,现在是我欠他。
  咬牙想了又想,舍弃先生这话,到底说不出口。
  这世上我只剩先生,唯剩他一个亲人。
  于是我只能沉默,看着韦明儒大笑而去。
  内殿我坐于胡床上一动不动,思绪一阵茫然,服侍我的宫人握着我的手连声惊呼说陛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又着凉了……
  在那双双明净无垢的眼眸里,我看见脸色惨白的自己。
  离死不远了吗?
  嘿然冷笑,心里却觉得十分平静。
  到底这辈子,临死对得起先生。
  “先生呢?”没唤他为吴翁,此时我忽然十分想见先生。
  宫人内侍却是摇头,而后有人奔来相告先生不在房里。
  也许是在宫里走走散心,那时我尚想不到就在这一日的下午,我与先生生离死别。
  黄昏时分,还不见先生。
  先生从不曾在我用膳时间到了还不归来,我又派小内侍前去找先生。
  然而这次却听到一个消息。
  先生行刺韦明儒不成,已被他带回府中严刑拷打。
  这日韦航抵京,住在西临别墅,没回韦府。
  在群臣面前露了一面之后,他便不再与人相见,说是伤势仍需静养,他并未来见我。
  现在,我欲见他一面而不能。
  我宣阿姊进宫,央求她救我的先生。
  阿姊虽是显得有些为难,却未推托我的请求。
  可韦航出面的结果,却是迎回了先生支离破碎的尸首。
  他的四肢发软,体无完肤,显见生前遭遇酷刑,全身骨头皆碎裂……
  先生没有留下遗言,我也不知他为何如此。
  那天我哭倒先生身前。
  为什么连先生都要离我而去,怀抱先生冰冷的身体,只觉得寒意一点一点侵蚀入骨。
  苍茫天地,从此只留我一个人了。
  一时心萌死志。
  定定注视殿中支撑大梁的红柱,我让众人下去,就在我放下先生的那一刻。
  一个冷漠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就这么对待吴先生为你所做的牺牲?”
  我惊讶的回头,看见韦航慢慢踱至我的身边,他微微叹息。
  “今天的月色很好,你说是吗……”
  不知他何时来的,明亮的烛光里韦航的脸色不好看,大概是受伤不轻。
  可现在我哪有心情瞧今晚的月色。
  “先生与我的事,只是他和我的事!”我厉声喝道。
  他不语,也没有生气,良久后他忽然一脸古怪奇异的神色。
  “你当真不知,吴翁为什么而死?”
  他也许是猜到了阿泉之死是韦家父子所为,我心绪黯然,宫里藏不了多少秘密,这我知道。
  我不知道先生最后想起我,会是怎么一个想法,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先生人已不在,就这么简单。
  “我不想知道……”硬邦邦的回了一句,我别过头。
  此时我却又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
  而后有一双手揽过我的肩膀。
  “真是一个傻孩子,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他……傻孩子,他是为了你啊,不想成你的累赘,才出此下策,你若死了,九泉之下吴翁情以何堪?”
  我挣开他的手。“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难道你会放了我,京里发生的一切,高锐之死,你会放过我吗?况且你又知道我先生是怎么想的?”
  韦航看了我半晌,拍拍我的头。
  “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死了便是死了,对我没有用处。看在吴翁份上,我不追究你做了什么!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我怔怔侧头凝视那张熟悉的脸。
  这是韦航吗?
  与我的眼相对的是韦航的眼,那双眼里没有平时的傲慢与跋扈,他淡淡的笑了笑。
  “对于忠臣义士,韦航这点敬重之情还是有的。”
  他起身,扶起先生的尸首,又执了一壶酒,手握着我的手,将酒洒于地上。
  “祭吴翁吧!”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只是看着他。
  温暖的热度从他的手心里传来。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人也会给我以温暖的感觉,此前他只是我的敌人,此后也许也是这样。
  也许是这夜的风太凉,这夜我的心太冷,我只想靠他近一点。
  是谁也好,不要让我一个人。
  不要让寒意蚀骨袭身。
  这夜他没推开我。
  他听我喃喃。
  “我要那对父子死……”
  韦航听到这话唇角泛起一个弧度。
  “是吗,不久以后你就可以达成心愿了……”
  他的眼色渐渐透出了一丝冷酷的味道,就象平时的他,但是他的言语里又有一丝迟疑。
  “为何犹豫?”
  他看了看我,锐利的眼神冷如坚冰。
  “我在想,犯不犯得着为了大伯和堂兄,连一个兄弟也赔进去……”
  他又微笑。
  “当然,站在顶端总是要牺牲一些的……没有办法,总是要有所牺牲,韦航本是恶人,当称恶贯满盈亦不夸大。但我不后悔,此前是,此后也是……”
  他的声音轻了下去,似笑非笑的神色瞧了我一眼。
  “在我身边的人,总是会离开的……久了,你也会和我一样习惯……”
  他的眼神依然冰冷,而他的体温还是这样的暖和。
  冰与火,在他的眼里身上,融成了一片。
  这个人这样危险,可我为何偏偏想靠近他?

  (爱情的方式千百种,总是勾动人心,吸引发展到后面的或者是爱,或是恨,只是感情就此纠结不清……第一部就此完结。毛病很多,能力有限,还是青涩菜鸟写手一只,尽量努力,^_^,写出自己想说的故事。)
№0 ☆☆☆月执 2005-06-28 02:14:59留言☆☆☆  加书签 不再看TA

第一部完了,嗯,感觉两人的感情还在暧昧阶段,不过就是这样的暧昧才吸引人阿~~~~~~~~
 
高郢与韦航注定是要纠结不清的了,现对于那种平淡温馨的爱,他们之间的爱与纠结来的更要痛苦也更要强烈.
 
 
PS:很喜欢这篇文,宋猫一定要努力写^^
№1 ☆☆☆2005-06-28 03:00:05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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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暧昧好啊~
 
大人加油填坑哦~
№2 ☆☆☆五月扶摇2005-06-28 20:12:33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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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猫加油,第一部完。。。
那是有第二部啰?是不?
№3 ☆☆☆扬羽蝶2005-06-29 18:38:0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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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落花满架大人的,也是一步一步慢慢纠缠,最喜欢这种感情了.
№4 ☆☆☆anthea2005-06-30 16:12:37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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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怎生这样好看法……
№5 ☆☆☆苍月零2005-07-08 08:31:04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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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JJ上打了分,再来这遍留句言。好看,真的好好好好看!!!
想看第二部!!!
№6 ☆☆☆笑扬2005-08-16 19:57:45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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