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松、风、竹、露。”
禁军统领贺诚背负双手站在小院门前，耐着性子把大门上方的雕漆嵌墨匾额一字一字地又念了一遍，看看跟在身后的吴总管还是站在原地，连一点要进门的意思都没有，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问道：“怎么还不进去？”
吴总管面无表情地轻轻咳嗽一声，“贺统领，这是客居。”
“客居？空的么？我看着可不象是没人住的样子啊。”贺诚打量着院内一尘不染的地面和半开半掩的房门，皱着眉头道。
“空倒是不空。”吴总管不紧不慢地回答，“只不过，贺统领你奉旨搜查，来头好大，咱们小小的靖南王府自然是只能任凭搜检。可是这客居虽然在王府之内，住的却不是王府中人，贺统领要进去搜查，似乎总该征求一下主人的同意才对吧？”
“有必要吗？”贺诚高高扬起脸，拖长了声音反问，目光故意扫向旁边一名禁军手中捧着的圣旨，“有皇上的旨意在，就算是你们王爷都不敢有什么异议，一名小小的客人又算得什么？”
哼哼，吴总管心里冷笑：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趁着王爷还没下朝，第一个先跑到这里来搜查啊？要是王爷在府里时，你还能象现在这么神气，我倒是真要佩服你了。
“既然如此，贺统领只管随便去搜就是。“吴总管慢条斯理地道，“反正风将军的脾气好得很，就算贺统领打扰了他，他也未必会真的生气。”
“风……风将军？”贺诚的声音一颤，跨出一半的左脚在空中僵了片刻，不由自主地收了回来。
风将军？
是那位长年征战在外，在短短数年间平定南蛮，征服北狄，横扫东陆，为朝廷立下了赫赫战功，却有如天外神龙般不可捉摸也无法追寻的传奇人物？
是那位年纪最轻，资历最浅，态度最温和，笑容最轻淡，看起来最最不象是一名将军，却又是纪律最严明，军容最整肃，战功最辉煌，声望最崇高的绝代名将？
是那位才智无双，用兵如神，让属下最敬仰，让同僚最敬慕，让对手最敬服，让敌人最敬畏的不世出的天才统帅？
听说风将军处事公平，尊重法纪，律己甚严而待人宽厚，并不是一个会让人恐惧的人。
可是虽然明明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贺诚再开口时，声音还是无法控制地有些干涩：“镇远将军……风天扬？”
吴总管悠然微笑着点一点头，恭恭敬敬地伸手相让：“贺统领请进。”
贺诚看着吴总管脸上客气有礼的笑容，尴尬地咳嗽一声：“还是……有劳吴总管先去通报一声吧。”

镇远将军风天扬，那是让贺诚仰慕已久，一直以来都渴求一见的人物。
可是迈进房门的那一刻，一下就吸引了贺诚全部注意的，却不是他闻名已久的风天扬，而是另外一个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那个人，没有做任何动作，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那么静静地立着，却仿佛有一种慑人心魂的力量，令人一见便为之神夺，只要看过一眼，便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见了她，贺诚才知道，世上原来真的有四个字，叫做——风华绝代。
那斜倚在窗前的女子，也并没有怎样精心妆扮，云水般的长发只是随意地松松挽起，未施脂粉的容颜清冷如月，一袭柔软如丝的素白罗衣在轻风中飘然欲飞……这样风致嫣然的一个人，却有如偶谪尘世的仙子般空灵绝俗，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息，让人甚至不敢用美丽二字来形容，因为这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美丽二字，根本就无法形容她风神气度之万一。
原来……世上竟还有这样宛若天人的女子！
贺诚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这容华无双的人儿，先是震惊，后是呆怔，接着便是感叹，到得最后心里竟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只要她肯看我一眼！只要她肯看我一眼！只要她肯……让我为她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那双漆黑如夜，闪亮如星的秋水明眸，却始终不曾向他的方向看过一眼。
那柔如春水的盈盈眼波，含着浅浅的笑意，带着丝丝的柔情，自始至终都在无比专注地看向一个方向，看着一个人。
却不是他。
贺诚怔怔地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才看到了那个气度雍容，风神俊朗的青衫男子。
镇远将军风天扬。
伴随着这个认知，一股无可抗拒的失望如冰水般涌入贺诚的心底。他知道他心目中的仙子是不会看他一眼了。
有这样的人伴在身边，她的眼里怎么还可能放得下别人。
大概也只有风将军这样丰神如玉的人物，才能够站在这清华绝世的女子身边，而不会相形失色。
大概也只有这样明珠玉露般相衬相合的两个人，才真正称得上是一对璧人。
这样的人物大约只应天上有，地上的凡夫俗子诸如自己，只好，也只能遥遥仰视。
贺诚暗自苦笑一声，终于收回心思，向着风天扬肃然行礼道：“风将军，贺诚得罪了。”
风天扬含笑道：“贺统领奉旨办事，说得上什么得罪？只管带人随便搜查就是。”
贺诚一边应答，一边早在四下打量，见这屋子格局极其阔朗，因为是作书房，房间没有隔断，一眼便能看得到底。整间屋子除了床帐桌椅便是四壁的藏书，根本便没有地方藏得下人，倒不如做得漂亮些，索性陪笑道：“有风将军在，还用搜查什么？那奸细是风将军手下败将，敢来这里才怪。”
只是他口中说着不用搜查，脚下却舍不得走。虽然没了搜查的心思，一双眼睛游移不定，却只是在卫停云身上打转。
一旁的沐雨看了他那样子，忍不住瞪眼道：“贺统领，你既然说不用搜查，干吗还站在这里盯着风夫人看个没完？难道风夫人长得很象你要抓的奸细？”
“风夫人？”贺诚呆了一呆，先是有些不信，接着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施礼，礼数异常尊敬，态度倒比刚才行礼时还恭敬了几分。
卫停云见了，只得微笑回礼道：“贺统领不必多礼……”话才说到一半，语声却陡地戛然而止，脸色也骤然变得一片惨白。
一见这情形，沐雨的脸色也有些变了。
事情要糟。沐雨与沐云对望一眼，心里暗叫不妙。
风天扬的安排确实可以说得上是天衣无缝——凭着风天扬震动天下的声名威望，卫停云清逸悠远的绝代风华，只怕没有多少人在见过他们之后，还能对他们的关系当面置疑。当然也更没有人敢不知死活地提出要求，要检查一下风将军的夫人身上有没有伤。简简单单的一个名份，却足可以掩饰卫停云的身份，躲过贺诚的搜查，更是将靖南王府为此事所担的干系一举推了个干干净净。
而这条计策若想成功，却有一个必须的条件：只要卫停云在贺诚面前，不露出一丝身上有伤的痕迹。
风天扬投身戎马，无意家室，这已是朝中尽人皆知的秘密。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位夫人，虽然难免令人有些疑惑，总还可以想办法解释搪塞。可是这位夫人若再被人看出身有内伤，只怕连风天扬也无法想出个合理的解释，更别提还要瞒过精明过人的九王爷了。
计划的成败，秦府的安危，就系于这细若游丝的一根线上。
可是偏偏贺诚停留的时间比预料中长了一点，而卫停云的内伤又比预料中重了一点。
费先生那一掌力道刚猛，伤及心肺，若是受伤后马上卧床静养，原本也没有什么大碍。可是卫停云整夜奔波，妄动真气，激得伤势更加猛烈，竟至于无法控制内息。刚刚她只是全凭着一口气强自支撑，才能够保持身形不晃地勉强站立。可是这一行动，一开口，体内真气失去控制，便再也无法支持得住，强自压抑地低低闷咳了几声，身子轻轻颤抖，一口鲜血立时冲到了喉间，险些便顺势喷了出来。
无论如何也得忍住。
卫停云心里清楚，这一口血若是真的喷了出来，风天扬的一番安排便成了白废，自己的身份便会暴露，而靖南王府也必然会受到牵累。
可是明明知道非忍住不可，做起来却是好难。
这一刻，胸中的气血翻涌激荡，纷乱不堪，一股逆行的真气向上直冲，竟使得喉间这一口鲜血转了几次都无法咽得下去，象是怎样也压制不住。
轻轻闷咳几声，卫停云的鼻尖鬓角已沁出了细细的冷汗。
几乎是同时，一声低沉无奈的叹息自身侧传来。
风天扬眉头深锁，微带气恼地低声责备道：“唉，你总是这么任性，几时才能让我放心一点？这么冷的天，你身子又弱，我早就嘱咐你等雪化了再走，你偏要冒雪连夜赶路，到底受了风寒不是？我再想你，也宁可你好好的呆在家里，总胜过看着你生病难受。你做事总是随心所欲，也不知体谅体谅我的心思。”
他口中虽说着责备之言，看着卫停云的眼中却满是温柔怜惜。一边说着话，一边拿过沐雨手中的红色丝巾，小心翼翼地替她拭去了额间的汗迹，又顺势轻轻滑到脸颊，温柔无比地轻拭鼻尖的细汗，手掌却在自己身形的遮掩下在卫停云口上轻轻一按，停了片刻，手上微觉温热，这才团起了温热微湿的丝巾放到了怀中。另一只手却仍是紧紧握着她的右手不肯放开。
卫停云也不开口，只是低垂了眼，温柔地浅浅笑着听他责备，一边微侧着头任由他为自己拭去汗珠，直待他收回了手，才轻嗔地横了他一眼道：“当着外人，成什么样子。”
风天扬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抬手为她理了理鬓边的发丝，柔声道：“我只看得见你。”竟真的旁若无人般对她含笑凝视，目光无比的专注。
卫停云长眉微蹙，似笑似怒地斜斜瞟了他一眼，却没再说什么，也就任由他握手凝望，过了片刻，脸上薄薄地透出了一抹红晕。
屋中一时静寂无声，可闻落花飞舞。
也不知怎么，一旁的三人竟全都不由自主地屏息静立，说不出半句话来。
真是天才，这出戏也未免做得太投入了吧？看着眼前两人目中无人的卿卿我我，沐雨心里小声嘀咕。
可是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从头到脚地细细看了半天，却看不出风天扬的神情动作中有一星半点做伪的痕迹，只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纯出自然，一言一笑都发自内心，怎么看都是将卫停云当作了自己最最珍爱的心中至宝一样的小心呵护。
看着他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的似水柔情，言里笑里无庸置疑的真心诚意，眉间眼底隐藏不住的专注与关怀，沐雨只记得出神呆望，却没有发现，自己脸上的羡慕与期盼，竟完全不是装出来的。
原来端严沉稳的风大哥，也会有这样温柔如水的时候。
原来淡若秋云的卫姐姐，也会有被人打动的那一天。
原来……原来一切竟然可以是这样美的。
衣袖被人轻扯了一下，沐雨愕然回望，沐云正微笑着指指门口。
推一推仍在呆呆怔立的贺诚，三个人无声无息地退出门外。
留在屋里的两个人，似乎根本不曾发现周围的变化，只是交握着手，凝眸相望。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如果时间停顿，这一刻，就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