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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龙传说的前面十二章,网上一直都有。从后面开始吧。 第十三章 何处相思明月楼 孟天戈,沧海郡外。 被御锦预留的各种机关埋伏几番耽搁下来,我们毕竟没有追上御锦。他逃到了属地沧海郡。这下可好,沧海郡易守难攻,御锦看样子是打算长期耗上了。 我看着沧海郡高大的城墙,一时无语。 雷泽追击御锦一连七天,他且战且逃,却不慌不忙。显然早就有所准备,就这么一路逃回了他的属地沧海郡,我们大军围困沧海郡半个月却一无所获。沧海郡向来富庶,水草丰肥、沃野千里,恐怕就算再困一年也没问题,倒是我们的军队,根本不可能在这里驻扎这么久。 必须承认,御锦是个军事天才,而且算事自有一套独门功夫。这次我和雷泽合力也没有捉下他,老实说我颇为佩服他的用兵能力。此人多年位居北国重臣,可不是只靠巧言令色就办到的。 若水和他这样的聪明人在一起,也许会幸福吧? 然,当雷泽说出她出卖我的那一刻,我的心却经历了天崩地裂一样的苦痛。昏昏沉沉中,我几乎以为是活不出来了。 是,我只不过是人人杀之而后快的天南毒龙。谁都可以出卖我,谁都可以……但,怎能是若水?经过了这么多的生死大劫、红尘悲欢,我本来已当她是我的亲人。事到临头,我才知道这一切竟是虚空! 苍天呵! 只是虚空而已,那么生生死死,却又如何呢? 然,总不能压下心头那一股冤抑之气——我总要见着若水,当面问个明白。 我不知道是怎么挨过和雷泽的那场决斗,接着是日夜不停、快马加鞭追击御锦。也许,支撑我的,只是那么一点隐约的固执渴望…… 若水啊…… 我全身滚烫、神志昏眩,有时觉得阎罗王随时可以要我去作客。也许是家传武功的原因吧?孟家独门绝学算是一种极度强悍霸道、而且比较好练的武功,但也不是没有代价。速成的结果就是内力不稳,极易走火入魔。大伯父孟坚就是因为听到兰的身世之谜外泻、孟家被人耻笑,走火入魔之下,活活气死。而兰的死亡,也是因为骤然听到我的死讯谣传,悲痛之下呕血而亡。看样子,这一次要轮到我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但,我要先见一见若水,把话说清楚……现在,我还不可以死。虽已经经历过一次背叛,可决没想到再来一回。这样的难堪惊痛,远远超出我的忍耐。 呵呵,万事成空……父亲要杀我,兰背叛了我,天下视我为凶魔,如今,轮到若水……难道,一切都是不可相信,一切都是我的奢望,我甚至不能拥有一点温情? 毕竟不能赶上御锦,我大病了一场。整个人困顿欲绝,是雷泽救回了我。 雷泽似乎很担心我,我很感激他。 那天夜里,他抱着我,说了很多。甚至用武将少见的温柔亲吻着我。我迷迷糊糊听着,头痛如裂,神志昏茫,无法开口回答,无力反对,但我心里清楚。 这冷酷威严的大将,抱着我的时候,竟然细腻温存得可怕。我不知道他明锐如电光的眼神下面,是怎样令人惶恐的炽热情意。 幸好,当我病愈,面对我的时候,他只是一派沈稳,什么也不肯说了。 这个人的寂寞骄傲,毕竟如我一样。 他明白我的心。我看着他的时候,也如同看到了镜子里面另外一个自己。 那样无可寄托的热情、无可奈何的寂寞。 我只不过是南朝过来杀他的人,他明知如此,却还是诚心待我。雷泽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能让他如此看得起,其实也算少见。这个威凛肃杀如上古神兵的北国大将,堪称当世英雄,竟成了我难得的知己。 可惜,他要的东西,只怕是我给不起的。 可笑啊,难得遇到真心对我的人,竟是我的敌人。 “以沧海郡的地形,强攻硬打也不是办法。恐怕损兵折将,也没什么收获。我们得想个巧招。”雷泽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我身边。 我们围攻沧海郡已经好几天了,却还是一筹莫展,反而折损了不少兵将。看来不出点超乎寻常的招数,按照常规作战的打法,根本很难攻下来。不行,我得找到御锦布防的弱点。 其实,留下御锦,反而可以牵制雷泽,并非坏事。不过,御锦劫走了若水,我必须想办法救回她。至于其他事情,只好以后再说了! 我想了一下,说:“反正着急也没用。我在周围走走,看看地形,想一下有没有什么办法。” 雷泽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也好。这几天你太急了,走动一下可能反而比较好。但最好小心一些。” 我点点头离去,走了一会,忽然发现他今天的口气竟然温柔得可怕。摇摇头,我不愿仔细想下去。 我给不起的痴心,却也不愿折损。只因我已太明白那番苦痛!不想令他失望,但,雷泽注定要失望的。 自从兰死后,我已恨绝了北国。若非他们旨在征服南朝,培养出云九霄作为卧底,我又怎会经历这番家破人亡的离乱。或者,雷泽的多情对了我一人,可他的嗜杀无情却是要横扫天下。 他就算随随便便提刀风前,也有一番山藏海纳的惊人气势,俊伟如天神。但我知道,他不是我要的。 我沿着沧海郡外曲折蜿蜒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行走,一边走一边苦思冥想破城之策。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一个天真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深思:“大姐姐,我的小竹笛不小心掉到山涧旁边去了,我没办法。你可不可以帮我捡起来?” 原来是个大眼睛的小牧童,骑在牛背上,眼睛眨呀眨的,虽然衣着破烂,样子倒是很可爱。 我再怎么心情不好,看着这小孩,也被引得微微一笑,说:“在哪里?我帮你捡。” 小牧童伸出脏乎乎的小手,指了一下下面深谷中的山涧附近。我凝目一看,果然隐隐约约有只翠绿的竹笛躺在乱石中。 以这个高度,小牧童自然是没办法了,对我却实在容易得很。当下点点头:“好,我给你捡起来!” 小牧童欢呼一声,说:“大姐姐真好。” 我微微一笑,心头忽然有点感慨:如果是以前的我,多半会怀疑这小孩是不是什么对头派出来的,山涧中是不是藏了什么毒计陷阱。不过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好像反而比较自在。这样平静自如的心情,好像我已经久违了。 小牧童看着我就待下去,忽然说:“大姐姐要小心哦,那个山涧很深,水很急的。下面直通一条暗河,连着海的那种,如果掉进去,就没办法了!” 我闻言心头微微一动:暗河?! 刹那间,我混沌的脑海中好像闪过了什么,但我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摇摇头,我不再多想,飞身而下,为那小男孩捡起他的笛子,几个起落之下,回到上面,把笛子交给小牧童。 小牧童欢喜已极,接过笛子,很崇拜地看着我:“大姐姐好厉害啊!你是不是仙女啊,怎么会飞呢?” 我哑然失笑,说:“我可不是什么仙女!小兄弟,别玩了,快回家吧。这一带正在打仗,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小孩子,别再乱跑。” 小牧童摇摇头,满不在乎地说:“打仗啊?没什么,我早就不怕了。这里是我们和邻国交界之地,反正经常打仗的,没所谓啦。现在也不过就是换了人又打,我们早就习惯了,日子还是要过!不放牛,我们可没办法。”说着伸出手臂给我看:“大姐姐你看,我的手上也挨过一刀哩!我都没哭!”神态颇为自豪。 他手上果然有道很深的刀痕,没被砍断都算幸运。 我叹一口气,拍拍他的头,说:“好小子,你长大了也是个好汉吧。”这一带的民风,果然强悍异常。这些年北国压着南朝打,可不是没有道理。 小牧童道了谢,欢欢喜喜的骑着牛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想起了什么,却捉摸不住。无意识中,我的眼扫过那条山涧,心头忽然一道电光闪过! ——不错!暗河! 有暗河直通入海!沧海郡就在海边,那么,这条暗河是不是也穿过了沧海郡?果真如此,御锦的守护再厉害,也防不住我了! 我心神一振,一跃而起,赶紧回程,打算要雷泽找附近熟悉地形的船家问个清楚。 密室中。 我和雷泽屏退了士兵,只留下船家问话。 “暗河?那可惹不得!”请来的船家一边说一边发抖。 我和雷泽几乎是异口同声追问:“为什么?” 船家拼命摇头,神色恐惧:“那条暗河里面据说住了一条上古冰龙,是以河水阴寒无比,掉进去的人都要被冻死的。绝对有去无回,没人知道它中间还经过了什么地方!” 我这个人向来是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什么冰龙我可不信邪。不过,船家说河水很冷倒恐怕是大实话。就是我帮那牧童捡起竹笛的时候,一接近山涧,都觉得奇寒异常。 这么说来,恐怕也没人知道这条暗河到底是不是流过了沧海郡。而且就算经过了,河水当真冷到足以冻死人的份上,也就不适于大军潜入了。即使我和雷泽可以仗着武功深厚挨过去,恐怕那些普通士兵也受不了。 如此说来,这条暗河也没什么用处,我怕是要空欢喜一场。 雷泽皱皱眉头,挥手让船家下去。我还是有点不甘心,阻止了他,说:“再等一会。”却也一时提不出什么别的问题,只是苦思冥想。 不管怎么说,我至少得搞清楚暗河是不是流过沧海郡。 忽然,我心念一闪,想到一个关键之处,当下询问船家:“你应该去过沧海郡吧?一般来说,沧海郡的天气比起外面怎么样?” ——沧海郡靠近海洋,按理说应该属于冬暖夏凉的那种气候。不过,如果暗河真是冷得这么可怕,绝对会对沧海郡的某些地方造成影响,引起局部气候反常。 船家点点头:“回军爷的话。小人是本地土著,没打仗的时候经常到沧海郡去卖鱼,对那里还算熟悉。其实郡中天气很好的,除了黑风林一带比较苦寒,其他地方简直不像北方,好过得很呢。” 我微微一笑,心下暗喜:看来有门道了。黑风林气候反常?比较苦寒?好得很!恐怕那里就是暗河经过之地! 当下双眉一扬,急忙问:“黑风林?那一带有水脉么?” 船家摇摇头:“这……好像没有,那里的树都是些小灌木,长在大石头上。其实根本就是一片大石山!那么冷的地方,能长得出什么东西来?倒是有个雕刻得很神气的石龙。听老辈子们说:石龙动,沧海灭!据说是上古时候被天帝囚困的妖龙呢!那条石龙附近终年积雪,奇寒无比,而且黑风沉沉的。最奇怪的是石龙的嘴是雕空的,常年吐着刺骨寒气,也没人敢过去细看。所以那里叫做黑风林啊!” ——这条石龙恐怕有些古怪! 我和雷泽对望一眼,让那船家下去了。 我问雷泽:“你怎么说?” 雷泽抚着下巴,沈吟道:“暗河是不是就在石龙下面?不过‘石龙动,沧海灭’,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我想了想,说:“是不是石龙一动,暗河的水就会流出来,淹没沧海郡,所以说沧海灭?” 雷泽道:“但石龙是不会动的。其实那条石龙我以前见过,根本就是一座小山,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雕的。你说,山怎么会动。” 我反驳道:“那也不一定。如果山腹下面是河,山的根基不稳,自然就有可能会动了。” 雷泽苦笑道:“那条石龙也不知道有几百年还是几千年了,好像都没动过吧?”他挠挠头,又说:“不过,沧海郡倒是地势比较独特。周围都是山,所以易守难攻。里面却是平坦的谷地,甚至低过海面,就像一只嵌在水边的大碗。黑风林一带更是低洼,却又冒着一座石山。我想暗河的水位多半高过沧海郡里面。如果是流过沧海郡,而且水没流出来,很有可能就是被黑风林坚硬的石地挡住了。” 我点点头,心里有些兴奋,接着说下去:“所以,如果我们的假设成立,一旦黑风林被凿开缺口,打通暗河,别说河水,连海水也会倒灌出来!——那暗河可是连通海水的!果真如此,沧海郡算是完了!御锦绝对大败亏输!”我顿了一顿,徐徐道:“不错,石龙动,沧海灭!应该就是这个意思!这一带的古人早就知道沧海郡有问题了,所以才刻了石龙,并留下这样的禁语,防止有人误穿暗河!” 我心头狂跳,忽然感到了救回云的希望!大声道:“这就好办!其实城中我们也有几个奸细,用来破城是没用的,不过用来做石匠打断石龙、引出暗河倒也够了!雷泽,你何不这就飞鸽传书——” 雷泽直直看着我,淡淡摇头:“不行!就算你什么都猜对了,我不能这么做!” 我皱了皱眉,反问:“为什么?” 雷泽淡淡道:“城中都是人命。海水这么一灌,恐怕除了御锦和云之类的高手,普通人很难活出来。我就算要打御锦,也不能陪上满城无辜性命!用一郡百姓的血换取胜利,绝对不行!” 我冷笑一声:“为什么不行?他们都是御锦的人,你不攻城,就这么相持不下,等到大军士气衰落,更是难以取胜。对你们北国绝非好事。大丈夫当断则断,否则后患无穷。雷泽,你不是不明白!” 雷泽摇摇头,几乎是温和的说:“我会想别的办法。孟,你无所谓,可以只为了你的云妹妹,反正你们南方人的水性都很好,何况云武功的确不弱。她应该没问题。只要云死不了你就不怕。我却要顾得更多。对不起,孟,这件事我不能同意你。” 我长长吸了一口气,忽然冷静下来。 他说得不错,我凭什么要一城的人为若水牺牲?我是真的关心北国平叛么?不是。其实,骨子里,我也不过是个绝对自私无情的人。但,自私无所谓,做到这个份上就是无耻了。 是不是只要若水不死我就不怕?我把天下人当了什么? 沈思一会,我苦笑了一下,说:“你说的对。”忽然有些惊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如此凉薄人命?自小游侠江湖,我立意做个英雄,然,现在的我,枉负武功智计,却绝无英雄作为可言了。曾经有过的凌云意气、冲霄豪情,难道都在那场家族劫数之中,随着兰的湮灭一起消失殆尽了么? 我皱了皱眉头,一阵愧然。也许,我需要好好想想了。 雷泽看我神色不定,问道:“怎么?” 我想了一下,徐徐道:“估计石龙应该就是暗河的出口所在。雷泽,我想通过暗河游入沧海郡,看看有没有机会攻入沧海郡。”——雷泽似乎很担心我倒灌沧海郡,我这么说,他应该会安心一点。 不过,其实我也想清楚了,如果不考虑若水的因素,留下御锦牵制北国,绝对非常有利。那么,对于若水,我该如何处置? 我自然不可能就这么不管她。就算她心意已变,我想至少她还欠我一个交代。无论如何,我得去沧海郡问个清楚。若御锦敢对她玩花样,我绝对会给他一个好好的教训。顺便我也可以观察一下沧海郡的布防情况和山川地理。也许,这些资料终有一天我会用得着。毕竟南朝北国多有战事,御锦是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制约力量,我要预先想好对付他的办法。 雷泽摇摇头,皱眉道:“暗河奇寒无比,而且是否在沧海郡出口还未可知。你这么贸然而去,恐怕有去无回。” 我笑了笑,喃喃道:“雷泽,你这么帮着敌国人的死活着想,倒也少见。” 雷泽淡淡一笑道:“我早当你是……朋友了。就算要对付你,那是以后的事情,我暂时不打算细想。”说这话的时候,他甚至几乎是温柔的。 我忽然有些感动莫名。也许,能遇到雷泽,真是我一生幸事。有如此知己肝胆相照,我也真没话说了。 我长长吸一口气,压住激动的感觉,笑笑:“没事,我是肯定要祸害一千年的,暗河也为难不了我。” 雷泽固执的摇摇头,说:“不行。我不会让你冒险的。何况,你这些天老是咳血,实在很不妥。我——” 我看着他的眼,他似乎真是非常急切关心的样子。一刹那间,我隐约想到了什么,心神微微震动。我不知道是不是窥得了他几分心事,但——我甚至不敢细想! 毕竟,他是敌国大将,自小就立志要一统天下。这个人,根本就是南朝的天敌。我无法忘记他在北天关攻城时,深沈狠辣、所向无敌的样子。 我按下起伏不定的心绪,微微一笑,轻轻说:“我答应你,不会冒险。” 雷泽松了一口气,正待说话,我忽然凑近他,问:“雷泽,你没事这么关心你的敌人做什么?” 雷泽一怔之下,没料到我会这么接近,迟疑着没有说话,显然被我这一句问得心神微乱。 机会来了! 我一指点了他穴道。 他摇摇晃晃倒了下去,神情震惊而痛苦,竭力瞪大了眼看着我!但我的洞金指力异常强劲,可以击穿大树,用来点他的穴道,自然不可能失手。雷泽挣扎了一下,陷入昏迷之中。 我有些茫然的看着他,喃喃道:“雷泽,我若就此杀了你,想必可以为南朝永绝后患。”拔出了剑。 他闭着眼睛,绝无可能抵抗,这时候不下手,恐怕我以后也未必有机会杀他。难道我要留着他马踏南朝,屠戮同胞么?雷泽爱民,可他爱的是北国。对南朝将士,他可是砍瓜切菜一般,毫无容情! 然,这时候我若杀了他,我和若水有什么两样?他拿我当朋友,我却暗算他的性命?! 还是留着他的命,公平决斗吧。就算我不是他对手,死在他手上,想必林清远会出头对付雷泽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这辈子我好象做什么都是为别人在做。为父亲做孟家宗主,为林清远保护他哥哥,为林归云找儿子,为南朝到北国,为若水……这次,就让我任性一回。 但,在我心头一个声音悄悄自问:“真是这样么?” 是了,我只不过还他一次人情而已。 当然——就是这样。我不会被他打动。北国是我的仇域敌国。我怎会……对他不忍。 我不敢细想,悄然离去。 离开密室,我顺手关上门,走出去,要求士兵为我准备好一套水靠,还有一袋干粮、火折子之类的器具。他们见惯了我和雷泽商量军务,此时我一个人出来,也然没人起疑。 雷泽的手下都是很讲效率的人,几下子就把东西备齐。我找了一个船工指路,从山涧下方的水洞中进入暗河。所谓暗河,其实是个非常曲折空阔的地洞,洞中被水淹没了绝大部分,果然是奇寒彻骨,周围都怪石嶙峋,感觉非常奇突。潜下去之后,水中光线变得越来越暗淡,终于漆黑一片,我只能凭着水流的方向顺势而为,偶尔浮上水面换一口气。 越到后面水温越低,我觉得四肢都有些麻木了,甚至难以抵制水流不断的冲撞,一不留神就被撞在水中的怪石群中。我就这么跌跌撞撞地顺流而下,也不知道被撞了多少次,总算性命还在,已是运气。 越来越冷,身上伤口甚至感觉不到痛苦,只是麻木而已,我神智渐渐昏沈,朦朦胧胧中,我似乎看到了若水。 她还是不快乐,在悄悄伤心流泪。我想伸手为她抹去泪水,忽然惊觉一切都只是幻象而已。我振作了一下,喘息着,忽然喉头发腥,吐了一口血水,神智却清醒了一些。 不。不能死。我要救若水。 我挣扎着,凭着对水流的感觉,游向前方,心头只是一个固执的愿望:不可以放弃,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放弃了,就真是什么也没有了。 浑身痛如刀割,我想我是被石头撞得要碎裂了。但无法不思想。 若水啊。你现在如何了? 昏昏沉沉中,我渐渐失去意识。 一次凶狠的撕咬救了我的命,我从剧痛中醒来,发现水中有什么东西在啃食我的脚。我忽然清醒了一些,一掌拍出,打死了水中的肉食生物。我甚至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个什么家伙,只是咬紧牙关,继续摸索着游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甚至以为就要迷失在这个黑暗深冷的世界中了,忽然,我看到远远的一线光亮。 我振作了一下,眯起眼睛,细细一看,却是水面之外,十丈余高处的一个石缝,样子扁扁的,就像一个大嘴。大嘴?难道,这就是石龙的嘴?! 我忽然感到了希望,挣扎着游了过去,慢慢爬上石壁,攀到石缝边,往外一看,果然是个山顶。——看来,我应该成功了。 我按下心头的狂喜,手脚并用,从石缝中钻了出去。但见苍山雄奇,一条巨大的石龙穿云破雾,盘踞其间,我正站在龙嘴上! 果然不错!暗河经过黑风林!这里应该是沧海郡了! 我心下狂喜,仰天出了一口长气,忽然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醒转,但见满天星光。如此美丽,如此清幽宁静的星夜,星光如水。 我轻轻叹息一声,站了起来,脱去水靠,急步下山。 全身伤痕累累,但我不在乎。 我已失去太多。 曾经光焰万丈,却输得精光。我已一无所有。应该很痛苦吧? 但不知如何,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什么也无所谓了。我只知道,既然雪山困不了我、云九霄难不倒我、雷泽制不住我,暗河杀不死我。那么,老天留下我这个孤绝而凶厉的生命,就必然有我的价值。 若水,你以为你的叛离出卖可以打倒我么? 不,绝不。 我一瘸一拐的,靠着一点星光,慢慢走在暗沉沉的荒野中。 不知道水里那家伙是什么东西,把我咬得可不轻。开始倒也没觉得什么,等出来了才发现脚脖子上被咬掉了大片血肉。我扯下一片衣服,胡乱包扎了一下,急着离去。 其实这点苦头倒也无所谓,这辈子什么没领教过,受伤早就是家常便饭了。不过老实说,伤在脚上确实比较麻烦,弄得我走路也快不起来。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这次的事情。暗河比预计中消耗了我更多体力,再加上脚伤,我现在确实有点狼狈。 我越来越觉得伤处的迟钝,到后来似乎有些麻木了,整条腿都似乎没了知觉。真是要命。这个地方前不爱村后不着店的,一时间教我哪里去找药? 没奈何,我只好坐了下来,闭目运气,希望可以多少解决一些问题。 忽然听到远处隐隐的脚步声。 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忽然冒出人来,对我现在的情况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想必御锦早就布置全郡加强戒备,我这个样子绝对算是形迹可疑,被人看见那还得了,我还是少惹事的好。没奈何,我现在只好惹不起躲得起算了,当下避入长草之中。 却听脚步轻盈,一个女子渐渐走近。 星光下,我隐约看清了她的容貌,失声道:“御琴!”长身而起。 御琴大吃一惊,看到我走出来,颤声道:“你……你怎么来了?”面色忽然变得嫣红如火,身子微微发抖! 我轻轻道:“御琴,你不是去了天玄宫么?怎么到了这里?御锦有没有欺负你?” 御琴低声道:“那日我的一剑虽大大令哥哥伤心,他却到底放心不下我,怕皇帝记恨于他,拿我做替罪羊,所以悄悄派人把我接到沧海郡。我已经来了好些天了。” 我想起林归云托我的事情,忙问:“是不是御风华也来了?” 御琴摇头,苦笑道:“哥哥说风华其实不是御家的人,怕有贰心,不肯管他。他还在天玄宫。我也很想他呢,只是强不过哥哥!” 想不到御锦对妹妹竟然这么好,我微觉意外,也算暗暗松一口气。又问:“怎么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天这么黑,小心危险。” 御琴闻言,似乎甚是喜悦,嫣然微笑道:“不妨事的。”轻声解释:“我只是看中黑风林这一带的清冷寒彻,所以经常过来采集山顶的极寒霜雪,制药为哥哥医治手臂。他上次被我砍伤,行军之中多有耽搁,一直没能大好,我很是难过。” 说着看着我,神色温柔而忧伤,幽幽道:“天戈,为了你,我实在很是对不起锦。这些日子,我好难过……唉,你肯冒险来……我,我心里很欢喜。” 我看着她的神情,知道她是误会了,微微叹一口气,低声道:“御琴,是我对不起你,但我还得求你一件事情,带我去见若水!” 御琴闻言,娇红的脸儿忽然变得惨白,冷冷道:“原来,你竟是来见她的!你……你……莫非忘了她要雷泽杀你么?” 我一咬牙,低声道:“御琴!求你!” 御琴眼中泪珠滚来滚去,怔怔呆了一会,忽然凄然一笑:“你竟然为她不惜这么低声下气的求我么?好,好。我总算好人做到底吧!”她身子微微发抖,幽幽冷笑道:“不过,你那个云妹妹现在可不一样了,是哥哥的宠姬呢,住在深宫大院中,我也没把握让你见到她。” 我听着这一句“宠姬。”心头一震,勉强微微一笑:“管不了这么多了,你先带我见到她再说。”毒龙传说的前面十二章,网上一直都有。从后面开始吧。 第十三章 何处相思明月楼 孟天戈,沧海郡外。 被御锦预留的各种机关埋伏几番耽搁下来,我们毕竟没有追上御锦。他逃到了属地沧海郡。这下可好,沧海郡易守难攻,御锦看样子是打算长期耗上了。 我看着沧海郡高大的城墙,一时无语。 雷泽追击御锦一连七天,他且战且逃,却不慌不忙。显然早就有所准备,就这么一路逃回了他的属地沧海郡,我们大军围困沧海郡半个月却一无所获。沧海郡向来富庶,水草丰肥、沃野千里,恐怕就算再困一年也没问题,倒是我们的军队,根本不可能在这里驻扎这么久。 必须承认,御锦是个军事天才,而且算事自有一套独门功夫。这次我和雷泽合力也没有捉下他,老实说我颇为佩服他的用兵能力。此人多年位居北国重臣,可不是只靠巧言令色就办到的。 若水和他这样的聪明人在一起,也许会幸福吧? 然,当雷泽说出她出卖我的那一刻,我的心却经历了天崩地裂一样的苦痛。昏昏沉沉中,我几乎以为是活不出来了。 是,我只不过是人人杀之而后快的天南毒龙。谁都可以出卖我,谁都可以……但,怎能是若水?经过了这么多的生死大劫、红尘悲欢,我本来已当她是我的亲人。事到临头,我才知道这一切竟是虚空! 苍天呵! 只是虚空而已,那么生生死死,却又如何呢? 然,总不能压下心头那一股冤抑之气——我总要见着若水,当面问个明白。 我不知道是怎么挨过和雷泽的那场决斗,接着是日夜不停、快马加鞭追击御锦。也许,支撑我的,只是那么一点隐约的固执渴望…… 若水啊…… 我全身滚烫、神志昏眩,有时觉得阎罗王随时可以要我去作客。也许是家传武功的原因吧?孟家独门绝学算是一种极度强悍霸道、而且比较好练的武功,但也不是没有代价。速成的结果就是内力不稳,极易走火入魔。大伯父孟坚就是因为听到兰的身世之谜外泻、孟家被人耻笑,走火入魔之下,活活气死。而兰的死亡,也是因为骤然听到我的死讯谣传,悲痛之下呕血而亡。看样子,这一次要轮到我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但,我要先见一见若水,把话说清楚……现在,我还不可以死。虽已经经历过一次背叛,可决没想到再来一回。这样的难堪惊痛,远远超出我的忍耐。 呵呵,万事成空……父亲要杀我,兰背叛了我,天下视我为凶魔,如今,轮到若水……难道,一切都是不可相信,一切都是我的奢望,我甚至不能拥有一点温情? 毕竟不能赶上御锦,我大病了一场。整个人困顿欲绝,是雷泽救回了我。 雷泽似乎很担心我,我很感激他。 那天夜里,他抱着我,说了很多。甚至用武将少见的温柔亲吻着我。我迷迷糊糊听着,头痛如裂,神志昏茫,无法开口回答,无力反对,但我心里清楚。 这冷酷威严的大将,抱着我的时候,竟然细腻温存得可怕。我不知道他明锐如电光的眼神下面,是怎样令人惶恐的炽热情意。 幸好,当我病愈,面对我的时候,他只是一派沈稳,什么也不肯说了。 这个人的寂寞骄傲,毕竟如我一样。 他明白我的心。我看着他的时候,也如同看到了镜子里面另外一个自己。 那样无可寄托的热情、无可奈何的寂寞。 我只不过是南朝过来杀他的人,他明知如此,却还是诚心待我。雷泽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能让他如此看得起,其实也算少见。这个威凛肃杀如上古神兵的北国大将,堪称当世英雄,竟成了我难得的知己。 可惜,他要的东西,只怕是我给不起的。 可笑啊,难得遇到真心对我的人,竟是我的敌人。 “以沧海郡的地形,强攻硬打也不是办法。恐怕损兵折将,也没什么收获。我们得想个巧招。”雷泽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我身边。 我们围攻沧海郡已经好几天了,却还是一筹莫展,反而折损了不少兵将。看来不出点超乎寻常的招数,按照常规作战的打法,根本很难攻下来。不行,我得找到御锦布防的弱点。 其实,留下御锦,反而可以牵制雷泽,并非坏事。不过,御锦劫走了若水,我必须想办法救回她。至于其他事情,只好以后再说了! 我想了一下,说:“反正着急也没用。我在周围走走,看看地形,想一下有没有什么办法。” 雷泽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也好。这几天你太急了,走动一下可能反而比较好。但最好小心一些。” 我点点头离去,走了一会,忽然发现他今天的口气竟然温柔得可怕。摇摇头,我不愿仔细想下去。 我给不起的痴心,却也不愿折损。只因我已太明白那番苦痛!不想令他失望,但,雷泽注定要失望的。 自从兰死后,我已恨绝了北国。若非他们旨在征服南朝,培养出云九霄作为卧底,我又怎会经历这番家破人亡的离乱。或者,雷泽的多情对了我一人,可他的嗜杀无情却是要横扫天下。 他就算随随便便提刀风前,也有一番山藏海纳的惊人气势,俊伟如天神。但我知道,他不是我要的。 我沿着沧海郡外曲折蜿蜒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行走,一边走一边苦思冥想破城之策。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一个天真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深思:“大姐姐,我的小竹笛不小心掉到山涧旁边去了,我没办法。你可不可以帮我捡起来?” 原来是个大眼睛的小牧童,骑在牛背上,眼睛眨呀眨的,虽然衣着破烂,样子倒是很可爱。 我再怎么心情不好,看着这小孩,也被引得微微一笑,说:“在哪里?我帮你捡。” 小牧童伸出脏乎乎的小手,指了一下下面深谷中的山涧附近。我凝目一看,果然隐隐约约有只翠绿的竹笛躺在乱石中。 以这个高度,小牧童自然是没办法了,对我却实在容易得很。当下点点头:“好,我给你捡起来!” 小牧童欢呼一声,说:“大姐姐真好。” 我微微一笑,心头忽然有点感慨:如果是以前的我,多半会怀疑这小孩是不是什么对头派出来的,山涧中是不是藏了什么毒计陷阱。不过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好像反而比较自在。这样平静自如的心情,好像我已经久违了。 小牧童看着我就待下去,忽然说:“大姐姐要小心哦,那个山涧很深,水很急的。下面直通一条暗河,连着海的那种,如果掉进去,就没办法了!” 我闻言心头微微一动:暗河?! 刹那间,我混沌的脑海中好像闪过了什么,但我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摇摇头,我不再多想,飞身而下,为那小男孩捡起他的笛子,几个起落之下,回到上面,把笛子交给小牧童。 小牧童欢喜已极,接过笛子,很崇拜地看着我:“大姐姐好厉害啊!你是不是仙女啊,怎么会飞呢?” 我哑然失笑,说:“我可不是什么仙女!小兄弟,别玩了,快回家吧。这一带正在打仗,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小孩子,别再乱跑。” 小牧童摇摇头,满不在乎地说:“打仗啊?没什么,我早就不怕了。这里是我们和邻国交界之地,反正经常打仗的,没所谓啦。现在也不过就是换了人又打,我们早就习惯了,日子还是要过!不放牛,我们可没办法。”说着伸出手臂给我看:“大姐姐你看,我的手上也挨过一刀哩!我都没哭!”神态颇为自豪。 他手上果然有道很深的刀痕,没被砍断都算幸运。 我叹一口气,拍拍他的头,说:“好小子,你长大了也是个好汉吧。”这一带的民风,果然强悍异常。这些年北国压着南朝打,可不是没有道理。 小牧童道了谢,欢欢喜喜的骑着牛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想起了什么,却捉摸不住。无意识中,我的眼扫过那条山涧,心头忽然一道电光闪过! ——不错!暗河! 有暗河直通入海!沧海郡就在海边,那么,这条暗河是不是也穿过了沧海郡?果真如此,御锦的守护再厉害,也防不住我了! 我心神一振,一跃而起,赶紧回程,打算要雷泽找附近熟悉地形的船家问个清楚。 密室中。 我和雷泽屏退了士兵,只留下船家问话。 “暗河?那可惹不得!”请来的船家一边说一边发抖。 我和雷泽几乎是异口同声追问:“为什么?” 船家拼命摇头,神色恐惧:“那条暗河里面据说住了一条上古冰龙,是以河水阴寒无比,掉进去的人都要被冻死的。绝对有去无回,没人知道它中间还经过了什么地方!” 我这个人向来是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什么冰龙我可不信邪。不过,船家说河水很冷倒恐怕是大实话。就是我帮那牧童捡起竹笛的时候,一接近山涧,都觉得奇寒异常。 这么说来,恐怕也没人知道这条暗河到底是不是流过了沧海郡。而且就算经过了,河水当真冷到足以冻死人的份上,也就不适于大军潜入了。即使我和雷泽可以仗着武功深厚挨过去,恐怕那些普通士兵也受不了。 如此说来,这条暗河也没什么用处,我怕是要空欢喜一场。 雷泽皱皱眉头,挥手让船家下去。我还是有点不甘心,阻止了他,说:“再等一会。”却也一时提不出什么别的问题,只是苦思冥想。 不管怎么说,我至少得搞清楚暗河是不是流过沧海郡。 忽然,我心念一闪,想到一个关键之处,当下询问船家:“你应该去过沧海郡吧?一般来说,沧海郡的天气比起外面怎么样?” ——沧海郡靠近海洋,按理说应该属于冬暖夏凉的那种气候。不过,如果暗河真是冷得这么可怕,绝对会对沧海郡的某些地方造成影响,引起局部气候反常。 船家点点头:“回军爷的话。小人是本地土著,没打仗的时候经常到沧海郡去卖鱼,对那里还算熟悉。其实郡中天气很好的,除了黑风林一带比较苦寒,其他地方简直不像北方,好过得很呢。” 我微微一笑,心下暗喜:看来有门道了。黑风林气候反常?比较苦寒?好得很!恐怕那里就是暗河经过之地! 当下双眉一扬,急忙问:“黑风林?那一带有水脉么?” 船家摇摇头:“这……好像没有,那里的树都是些小灌木,长在大石头上。其实根本就是一片大石山!那么冷的地方,能长得出什么东西来?倒是有个雕刻得很神气的石龙。听老辈子们说:石龙动,沧海灭!据说是上古时候被天帝囚困的妖龙呢!那条石龙附近终年积雪,奇寒无比,而且黑风沉沉的。最奇怪的是石龙的嘴是雕空的,常年吐着刺骨寒气,也没人敢过去细看。所以那里叫做黑风林啊!” ——这条石龙恐怕有些古怪! 我和雷泽对望一眼,让那船家下去了。 我问雷泽:“你怎么说?” 雷泽抚着下巴,沈吟道:“暗河是不是就在石龙下面?不过‘石龙动,沧海灭’,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我想了想,说:“是不是石龙一动,暗河的水就会流出来,淹没沧海郡,所以说沧海灭?” 雷泽道:“但石龙是不会动的。其实那条石龙我以前见过,根本就是一座小山,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雕的。你说,山怎么会动。” 我反驳道:“那也不一定。如果山腹下面是河,山的根基不稳,自然就有可能会动了。” 雷泽苦笑道:“那条石龙也不知道有几百年还是几千年了,好像都没动过吧?”他挠挠头,又说:“不过,沧海郡倒是地势比较独特。周围都是山,所以易守难攻。里面却是平坦的谷地,甚至低过海面,就像一只嵌在水边的大碗。黑风林一带更是低洼,却又冒着一座石山。我想暗河的水位多半高过沧海郡里面。如果是流过沧海郡,而且水没流出来,很有可能就是被黑风林坚硬的石地挡住了。” 我点点头,心里有些兴奋,接着说下去:“所以,如果我们的假设成立,一旦黑风林被凿开缺口,打通暗河,别说河水,连海水也会倒灌出来!——那暗河可是连通海水的!果真如此,沧海郡算是完了!御锦绝对大败亏输!”我顿了一顿,徐徐道:“不错,石龙动,沧海灭!应该就是这个意思!这一带的古人早就知道沧海郡有问题了,所以才刻了石龙,并留下这样的禁语,防止有人误穿暗河!” 我心头狂跳,忽然感到了救回云的希望!大声道:“这就好办!其实城中我们也有几个奸细,用来破城是没用的,不过用来做石匠打断石龙、引出暗河倒也够了!雷泽,你何不这就飞鸽传书——” 雷泽直直看着我,淡淡摇头:“不行!就算你什么都猜对了,我不能这么做!” 我皱了皱眉,反问:“为什么?” 雷泽淡淡道:“城中都是人命。海水这么一灌,恐怕除了御锦和云之类的高手,普通人很难活出来。我就算要打御锦,也不能陪上满城无辜性命!用一郡百姓的血换取胜利,绝对不行!” 我冷笑一声:“为什么不行?他们都是御锦的人,你不攻城,就这么相持不下,等到大军士气衰落,更是难以取胜。对你们北国绝非好事。大丈夫当断则断,否则后患无穷。雷泽,你不是不明白!” 雷泽摇摇头,几乎是温和的说:“我会想别的办法。孟,你无所谓,可以只为了你的云妹妹,反正你们南方人的水性都很好,何况云武功的确不弱。她应该没问题。只要云死不了你就不怕。我却要顾得更多。对不起,孟,这件事我不能同意你。” 我长长吸了一口气,忽然冷静下来。 他说得不错,我凭什么要一城的人为若水牺牲?我是真的关心北国平叛么?不是。其实,骨子里,我也不过是个绝对自私无情的人。但,自私无所谓,做到这个份上就是无耻了。 是不是只要若水不死我就不怕?我把天下人当了什么? 沈思一会,我苦笑了一下,说:“你说的对。”忽然有些惊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如此凉薄人命?自小游侠江湖,我立意做个英雄,然,现在的我,枉负武功智计,却绝无英雄作为可言了。曾经有过的凌云意气、冲霄豪情,难道都在那场家族劫数之中,随着兰的湮灭一起消失殆尽了么? 我皱了皱眉头,一阵愧然。也许,我需要好好想想了。 雷泽看我神色不定,问道:“怎么?” 我想了一下,徐徐道:“估计石龙应该就是暗河的出口所在。雷泽,我想通过暗河游入沧海郡,看看有没有机会攻入沧海郡。”——雷泽似乎很担心我倒灌沧海郡,我这么说,他应该会安心一点。 不过,其实我也想清楚了,如果不考虑若水的因素,留下御锦牵制北国,绝对非常有利。那么,对于若水,我该如何处置? 我自然不可能就这么不管她。就算她心意已变,我想至少她还欠我一个交代。无论如何,我得去沧海郡问个清楚。若御锦敢对她玩花样,我绝对会给他一个好好的教训。顺便我也可以观察一下沧海郡的布防情况和山川地理。也许,这些资料终有一天我会用得着。毕竟南朝北国多有战事,御锦是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制约力量,我要预先想好对付他的办法。 雷泽摇摇头,皱眉道:“暗河奇寒无比,而且是否在沧海郡出口还未可知。你这么贸然而去,恐怕有去无回。” 我笑了笑,喃喃道:“雷泽,你这么帮着敌国人的死活着想,倒也少见。” 雷泽淡淡一笑道:“我早当你是……朋友了。就算要对付你,那是以后的事情,我暂时不打算细想。”说这话的时候,他甚至几乎是温柔的。 我忽然有些感动莫名。也许,能遇到雷泽,真是我一生幸事。有如此知己肝胆相照,我也真没话说了。 我长长吸一口气,压住激动的感觉,笑笑:“没事,我是肯定要祸害一千年的,暗河也为难不了我。” 雷泽固执的摇摇头,说:“不行。我不会让你冒险的。何况,你这些天老是咳血,实在很不妥。我——” 我看着他的眼,他似乎真是非常急切关心的样子。一刹那间,我隐约想到了什么,心神微微震动。我不知道是不是窥得了他几分心事,但——我甚至不敢细想! 毕竟,他是敌国大将,自小就立志要一统天下。这个人,根本就是南朝的天敌。我无法忘记他在北天关攻城时,深沈狠辣、所向无敌的样子。 我按下起伏不定的心绪,微微一笑,轻轻说:“我答应你,不会冒险。” 雷泽松了一口气,正待说话,我忽然凑近他,问:“雷泽,你没事这么关心你的敌人做什么?” 雷泽一怔之下,没料到我会这么接近,迟疑着没有说话,显然被我这一句问得心神微乱。 机会来了! 我一指点了他穴道。 他摇摇晃晃倒了下去,神情震惊而痛苦,竭力瞪大了眼看着我!但我的洞金指力异常强劲,可以击穿大树,用来点他的穴道,自然不可能失手。雷泽挣扎了一下,陷入昏迷之中。 我有些茫然的看着他,喃喃道:“雷泽,我若就此杀了你,想必可以为南朝永绝后患。”拔出了剑。 他闭着眼睛,绝无可能抵抗,这时候不下手,恐怕我以后也未必有机会杀他。难道我要留着他马踏南朝,屠戮同胞么?雷泽爱民,可他爱的是北国。对南朝将士,他可是砍瓜切菜一般,毫无容情! 然,这时候我若杀了他,我和若水有什么两样?他拿我当朋友,我却暗算他的性命?! 还是留着他的命,公平决斗吧。就算我不是他对手,死在他手上,想必林清远会出头对付雷泽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这辈子我好象做什么都是为别人在做。为父亲做孟家宗主,为林清远保护他哥哥,为林归云找儿子,为南朝到北国,为若水……这次,就让我任性一回。 但,在我心头一个声音悄悄自问:“真是这样么?” 是了,我只不过还他一次人情而已。 当然——就是这样。我不会被他打动。北国是我的仇域敌国。我怎会……对他不忍。 我不敢细想,悄然离去。 离开密室,我顺手关上门,走出去,要求士兵为我准备好一套水靠,还有一袋干粮、火折子之类的器具。他们见惯了我和雷泽商量军务,此时我一个人出来,也然没人起疑。 雷泽的手下都是很讲效率的人,几下子就把东西备齐。我找了一个船工指路,从山涧下方的水洞中进入暗河。所谓暗河,其实是个非常曲折空阔的地洞,洞中被水淹没了绝大部分,果然是奇寒彻骨,周围都怪石嶙峋,感觉非常奇突。潜下去之后,水中光线变得越来越暗淡,终于漆黑一片,我只能凭着水流的方向顺势而为,偶尔浮上水面换一口气。 越到后面水温越低,我觉得四肢都有些麻木了,甚至难以抵制水流不断的冲撞,一不留神就被撞在水中的怪石群中。我就这么跌跌撞撞地顺流而下,也不知道被撞了多少次,总算性命还在,已是运气。 越来越冷,身上伤口甚至感觉不到痛苦,只是麻木而已,我神智渐渐昏沈,朦朦胧胧中,我似乎看到了若水。 她还是不快乐,在悄悄伤心流泪。我想伸手为她抹去泪水,忽然惊觉一切都只是幻象而已。我振作了一下,喘息着,忽然喉头发腥,吐了一口血水,神智却清醒了一些。 不。不能死。我要救若水。 我挣扎着,凭着对水流的感觉,游向前方,心头只是一个固执的愿望:不可以放弃,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放弃了,就真是什么也没有了。 浑身痛如刀割,我想我是被石头撞得要碎裂了。但无法不思想。 若水啊。你现在如何了? 昏昏沉沉中,我渐渐失去意识。 一次凶狠的撕咬救了我的命,我从剧痛中醒来,发现水中有什么东西在啃食我的脚。我忽然清醒了一些,一掌拍出,打死了水中的肉食生物。我甚至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个什么家伙,只是咬紧牙关,继续摸索着游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甚至以为就要迷失在这个黑暗深冷的世界中了,忽然,我看到远远的一线光亮。 我振作了一下,眯起眼睛,细细一看,却是水面之外,十丈余高处的一个石缝,样子扁扁的,就像一个大嘴。大嘴?难道,这就是石龙的嘴?! 我忽然感到了希望,挣扎着游了过去,慢慢爬上石壁,攀到石缝边,往外一看,果然是个山顶。——看来,我应该成功了。 我按下心头的狂喜,手脚并用,从石缝中钻了出去。但见苍山雄奇,一条巨大的石龙穿云破雾,盘踞其间,我正站在龙嘴上! 果然不错!暗河经过黑风林!这里应该是沧海郡了! 我心下狂喜,仰天出了一口长气,忽然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醒转,但见满天星光。如此美丽,如此清幽宁静的星夜,星光如水。 我轻轻叹息一声,站了起来,脱去水靠,急步下山。 全身伤痕累累,但我不在乎。 我已失去太多。 曾经光焰万丈,却输得精光。我已一无所有。应该很痛苦吧? 但不知如何,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什么也无所谓了。我只知道,既然雪山困不了我、云九霄难不倒我、雷泽制不住我,暗河杀不死我。那么,老天留下我这个孤绝而凶厉的生命,就必然有我的价值。 若水,你以为你的叛离出卖可以打倒我么? 不,绝不。 我一瘸一拐的,靠着一点星光,慢慢走在暗沉沉的荒野中。 不知道水里那家伙是什么东西,把我咬得可不轻。开始倒也没觉得什么,等出来了才发现脚脖子上被咬掉了大片血肉。我扯下一片衣服,胡乱包扎了一下,急着离去。 其实这点苦头倒也无所谓,这辈子什么没领教过,受伤早就是家常便饭了。不过老实说,伤在脚上确实比较麻烦,弄得我走路也快不起来。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这次的事情。暗河比预计中消耗了我更多体力,再加上脚伤,我现在确实有点狼狈。 我越来越觉得伤处的迟钝,到后来似乎有些麻木了,整条腿都似乎没了知觉。真是要命。这个地方前不爱村后不着店的,一时间教我哪里去找药? 没奈何,我只好坐了下来,闭目运气,希望可以多少解决一些问题。 忽然听到远处隐隐的脚步声。 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忽然冒出人来,对我现在的情况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想必御锦早就布置全郡加强戒备,我这个样子绝对算是形迹可疑,被人看见那还得了,我还是少惹事的好。没奈何,我现在只好惹不起躲得起算了,当下避入长草之中。 却听脚步轻盈,一个女子渐渐走近。 星光下,我隐约看清了她的容貌,失声道:“御琴!”长身而起。 御琴大吃一惊,看到我走出来,颤声道:“你……你怎么来了?”面色忽然变得嫣红如火,身子微微发抖! 我轻轻道:“御琴,你不是去了天玄宫么?怎么到了这里?御锦有没有欺负你?” 御琴低声道:“那日我的一剑虽大大令哥哥伤心,他却到底放心不下我,怕皇帝记恨于他,拿我做替罪羊,所以悄悄派人把我接到沧海郡。我已经来了好些天了。” 我想起林归云托我的事情,忙问:“是不是御风华也来了?” 御琴摇头,苦笑道:“哥哥说风华其实不是御家的人,怕有贰心,不肯管他。他还在天玄宫。我也很想他呢,只是强不过哥哥!” 想不到御锦对妹妹竟然这么好,我微觉意外,也算暗暗松一口气。又问:“怎么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天这么黑,小心危险。” 御琴闻言,似乎甚是喜悦,嫣然微笑道:“不妨事的。”轻声解释:“我只是看中黑风林这一带的清冷寒彻,所以经常过来采集山顶的极寒霜雪,制药为哥哥医治手臂。他上次被我砍伤,行军之中多有耽搁,一直没能大好,我很是难过。” 说着看着我,神色温柔而忧伤,幽幽道:“天戈,为了你,我实在很是对不起锦。这些日子,我好难过……唉,你肯冒险来……我,我心里很欢喜。” 我看着她的神情,知道她是误会了,微微叹一口气,低声道:“御琴,是我对不起你,但我还得求你一件事情,带我去见若水!” 御琴闻言,娇红的脸儿忽然变得惨白,冷冷道:“原来,你竟是来见她的!你……你……莫非忘了她要雷泽杀你么?” 我一咬牙,低声道:“御琴!求你!” 御琴眼中泪珠滚来滚去,怔怔呆了一会,忽然凄然一笑:“你竟然为她不惜这么低声下气的求我么?好,好。我总算好人做到底吧!”她身子微微发抖,幽幽冷笑道:“不过,你那个云妹妹现在可不一样了,是哥哥的宠姬呢,住在深宫大院中,我也没把握让你见到她。” 我听着这一句“宠姬。”心头一震,勉强微微一笑:“管不了这么多了,你先带我见到她再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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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晴空于2004-12-11 02:56:06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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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已迷金谷路 这番风波之后,雷泽变得异常固执,做什么事情总喜欢拉上我。他似乎急于让我早点“想清楚。”我实在不想成了军营中的笑话,只好拼命躲他,却挡不住他带着点恶意却又肆无忌惮的笑容,似乎在召告天下,明示他的所有权。害得我丢人丢到三军将士面前,实在……受不了他。 岂止惹不起,简直躲也躲不起。 我心头烦恼,拼命忍耐了三天,终于放弃,决定提前溜走。本来,我打算看雷泽和御锦的战事有所分明再走,但现在可顾不了这么多,再呆下去,我怕是要被雷泽逼成疯子了。所以,就算是丢盔卸甲提前逃跑也罢,我决定非走不可了。 飘荡天地间,我早已一无所有,除了我的这颗心,什么也不曾留下。可雷泽却要我把心也交给他。 不,我不能。 看目前的情况,御锦和雷泽的战争,暂时不会有结果。城中的细作飞鸽传书,传来消息,据说御锦已经着手整治暗河隐患,在沧海郡兴修水利,火速挖出了数道明渠引入大海,顺便还解决了一些农田的灌溉问题。御锦这小子果然有些天才,他这么一做,本来最凶险的暗河隐患反而成了沧海郡的天赐资源,让他连开千倾荒地变良田,越发兵强粮足了。看来,雷泽想要收拾他,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御锦成了北国的长期隐患,雷泽怕也没什么心思南下了。 所以,我现在走,也算合适。 作了偷溜的打算,我趁雷泽不注意,躲到自己的营帐中悄悄收拾东西。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喧闹声。 我停下来,走出去看个究竟。一出门,只听众军士嘈嘈杂杂,议论纷纷。正好看到铁图,我一把拉住他:“怎么了?” 铁图急急道:“钦差大人来了!雷元帅正在大营接旨。孟法师,你也快去吧!”我心头一动,觉得这个战事胶着的时候突来圣旨,未必是什么好事情。当下和铁图一起,急忙赶向大营。 赶过去正好听到一句“钦此!”却见雷泽面色异常沈凝,沈声谢了恩,缓缓从钦差手中接过圣旨。看他的样子,好像手中的黄绫重若千斤一般,手上竟然微微暴起青筋。 这钦差却是北国三朝重臣,监察枢密使木豪。此人身为朝廷大臣,更是雷泽之前的北国重将,等闲不会出京,这次亲传圣旨,看来这道圣旨——绝对事关重大! 却见木豪神情也是异常凝重,目不转睛看着雷泽。空气紧张的似乎可以破裂一般。 我低声问雷泽:“到底怎么了?” 雷泽干涩平静的声音悠悠道:“朝廷有旨,要我立刻回京。由木大元帅接替我的职务。”他神情冷静得接近麻木,反而有种异常郁闷的气息。 我微微一惊,随即猜到一切:雷泽将近一个月攻不下御锦,皇帝怕是信不过他了,毕竟他和御锦曾经是那么要好的朋友! 我深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和你一起进京。”我想,雷泽这样失意的时候,我若要溜走,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何况,我也该进京接走御风华了。 雷泽沈默的骑在马上,神情平淡异常,反而觉得沈郁。 我轻装骑马,走在他旁边,悄悄看了他一眼,心下暗暗叹一口气,知道雷泽心头的郁积不快,轻轻说:“雷泽,想开点。” 雷泽嘴角浮出一丝深沈平静的笑意,轻轻说:“没关系,不同意你水淹沧海郡的计划时,我早就想到过可能的代价。” 我凝视着他:“雷泽,皇帝只肯看结果。你这次的仁慈,可能他不会理解。” 雷泽忽然看着我淡淡地微笑了,轻轻说:“真的没关系。有你明白,不是么?” 一句话惊得我差点掉下马。 我的脸一下子又涨红了,如此失态,自己也觉得甚可羞耻,无奈之下,一打马,冲到了前面,还是不看他的好。 雷泽沈声一笑,纵马跟了上来。忽然飞身而起,一个翻飞,呼的一下子,落到我的马上,稳稳坐在我身后!口中轻笑道:“这么躲我?哪里还像你平时的作为?”这一下子,把随行的铁图等人也逗笑了! 我知道他跑过来,好生尴尬,就待飞身纵到他那匹空马上去。却被雷泽一把扯住,轻轻叹息:“孟,别再躲我!” 我叹一口气,注意到铁图他们可都在看热闹,我再做什么,他们也是看得有趣,却又何必。当下镇定一下心神,淡淡一笑:“雷泽,你喜欢挤一匹马,那是你的事情。”索性不再理会他,只顾策马前行。 这一路,本是气氛沉重,现在却莫名其妙的多了些粉色气息。老实说,我不是不尴尬的。但,莫名其妙的,我似乎也不是特别生气。必须承认,如果我真的生气,雷泽绝对不可能安安稳稳坐在我身后,与我同坐一骑。 这是我作出承诺要杀的人,而现在,他却毫无顾忌坐在我身后。难道,我已为他迷失了某些心思? 我忽然震动了,心头模糊意识到:雷泽对于我的含义,似乎越来越偏离了最初的印象。这位不世出的绝代英雄,南朝的天敌,在我心中,把他当了什么? 我微微惶惑了。 雷泽啊雷泽,对你如何是好? 恍恍惚惚中,忽然觉得头皮有点发痒,惊觉到是雷泽在后面做小动作,一扭头,发现他居然在轻轻啃着我一缕发梢,我只好叹一口气:“别玩我的头发。”赶紧把我的头发从他的虎口里抢救下来。 雷泽轻轻一笑:“我就喜欢这个,有一点点香气。” 对于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是他的嗅觉出了问题。不过,和这个疯子说什么也是白搭,白白给人好看,索性什么也不说,沈默着把头发裹回风髦,打马而行。 耳边听到雷泽的低声叹息:“天戈。” 我不肯理他,心头却实在有点狼狈。甚至接近混乱。 得到雷泽这种当世豪杰倾心以对,如果我从小就像别的女子一样长大,也许我会非常快乐。然我已做了孟天戈,命中注定我不是别的女人。向来只爱天风海雨、铁剑傲骨的江湖生涯,儿女柔情,似乎离了我太远。 我不要束缚,更不要爱上一个敌人。 然,面对命运忽然出现的一个分叉,我只觉迷惘。 雷泽却不管这么多,他只是个只肯按着自己想法直接了当做下去的人。我非常怀疑,只要雷泽安了心要做什么,他才懒得理会我愿不愿意。这种固执深刻的感情,应该说很容易感动女子的心吧?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难以习惯这种感受。 走了一天,还是在荒野中奔波,眼看没有地方住店,我们在一处林间空地里生了火,打算就这么歇一晚上。铁图等人走了一天都累了,没过一会就东倒西歪地睡着了。我靠在大树下,透过树叶,看着天上依稀的星辰,心里慢慢记起多多少少的往事,不觉痴了。 惘然中,我似乎觉得我的姐姐兰还在身边,还是那么温柔慧黠的笑着看我,我轻轻叹息,低声自语:“兰,如果你还在,会告诉我什么呢?” 有人说,刚出生的小兽对第一眼看到的人,总是有些特别的依恋。我想,兰对于我的意义,多多少少也是这样吧?我经历过无数的风险和杀戮,连自己都麻木的时候,是她用毫无保留的温柔和痴心牵挂着我。也许兰自己也不会知道,那对我意味着什么。兰虽过世,却成了我一个终生无可忘怀的烙印。 冷风吹过,我微微打了个寒战。 雷泽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过来,挨在我身边,看着我微微一笑:“在想什么?” 我淡淡一笑,摇摇头:“胡思乱想罢了,没什么。”这个人虽骁勇无双,样子还是俊伟的,令我联想起上古的魔神,气势如山。 雷泽迟疑了一下,徐徐道:“那就让我知道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觉得这句话实在不像他说的,有点好笑,但却没笑出来,心思一转之间,隐隐知道他话里含情的意味,微微动容了。 罢了,如果这就是若水说的毫无原则的温柔,我恐怕无可抵赖、无计躲避了。也许,初见雷泽的时候,我已把他狠狠烙印在心头。一分纠纠结结的心思悄然生长,甚至骗过了我自己。 如果这是束缚,如果这是混乱,我想我也心甘情愿、无处可逃了。 我凝视他的眼,星辉下他的眼睛似乎也有星光一样的温柔。 我的敌国大将,我的强劲对手。如何能逃开他暴烈深沈的情意? 我微微震动,垂下眼皮,不想说话。莫名的,脸上泛起晕红。对于这一点,我觉得很头痛,虽然大多数时候我可以做到不动声色,但某些情况下,却是说脸红就脸红,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真是——可耻得很。 雷泽忽然揽过我,在我的眼皮上一边亲了一下。我被他揽在怀中,惊觉他急促而热情的呼吸和心跳,微微一缩。 雷泽低声央求:“别躲我,天戈!” 我无言,微微叹息了。如此星辰如此夜,也许我可以假设,我是幸福的。 我似乎已经疲于回避,无法自制,决定暂时什么也不想。 星光中,似乎有兰温柔的眼,含泪也含笑,轻轻祝福。 呵,姐姐,你要告诉我什么? 雷泽见我不再闪避,心满意足地静静拥抱着我。靠在雷泽的胸膛上,我眯着眼睛,依稀凝视着星光下微微闪着银辉的树丛,还有林间悠悠飞舞的几星萤火虫。 夜深微寒,虫鸣啾啾,我却清晰的感觉到身后这堵胸膛的烫热。 我想,今生今世,我怕是忘不了这个夜晚了。 一路风尘仆仆,却留下我淡淡的笑容。 我隐隐约约知道,不知从何时起,雷泽在我心头的意义已不同寻常。我天性沈默冷淡,若非刻意做作,平时绝非一个有趣的伙伴。但雷泽不知如何,却总爱和我并肩策马,双骑绝尘。虽然不发一言,我也可以感觉到他喜欢这样。 那么,我承认,我想我也是喜欢这样的。 我是属于南朝的人,异日必将回到北天关。却不料会和雷泽有了这番纠缠。他被北帝削去兵权,也许对我来说,反而是件好事吧? 终于,我可以不用和他决斗。 实难想象动手杀他的情形,我想我已经心软意动。这样的我,与雷泽对阵,只怕会大败亏输吧?既然对这个人动了情,今后对他恐怕再无赢面。 对于一个剑客来说,爱上敌人几乎是意味着交出性命。但我已顾不了这些,看着他深湛如海的眼睛,我知道我无可忘情,无计言悔了。 或者,我甚至隐约盼望过,这一路永无尽头。 然,终于到了北国京师。 昔日的天玄之乱似乎并没有给这个地方带来太大的影响。天子脚下的繁荣富庶仍然迫人眼目。行动有序的禁卫军,熙熙攘攘的人群,吆喝叫卖的小贩,沿街当垆的波斯胡姬,奔走笑闹的垂发童子…一切都如同以前。 物华天宝,帝王之都。 必须承认,这些年北国势力逐步鼎盛,京城的繁荣已不下于南朝,兵革之壮盛,更是南朝望尘莫及。怪不得雷泽时时不忘了一统天下。以北国现在的物力,确实已经到了中兴之日。幸有御锦之乱阻得一时,但北国之势,已成如日中天之局,恐难竭制。 那么,南朝的来日大难,怕是难以避免了。 走在街上,我看着眼前的富丽繁荣,暗暗心寒,清楚的知道我和雷泽之间的温情就要过去,我必须面对一个真实——我就是南朝孟天戈,只属于北天关。别的,都将过眼云烟。即使我难以割舍。 雷泽看到我神色凝重,低声问我:“怎么了?” 我对他浅浅的微笑,轻轻叹息:“雷泽。”心里多了一些温柔而凄凉的感觉。我用心看着他的脸,只盼把他的样子深深记入心头、刻进灵魂。 雷泽被我看得莫名其妙,却又有些高兴,他不会明白我的心。 我也不要他明白。 振作了一下,我问他:“打算立即进宫求见皇上么?” 他笑了笑:“已经搞成这样,还不快点去,不知道皇帝会不会觉得我有更多罪过。我还要留着性命做事情的。” 我心头微寒,知道他一点也没有说错。只是,雷泽在我面前自然不肯明说,他要留着性命做事情——横扫南朝、一统天下。 所以,不管我们有过什么感情,他毕竟是我的敌人。 我忽然有些冲动,低声道:“雷泽,退隐吧!我们一起,不问世事,做一对闲云野鹤可好?” 雷泽沈默一会,轻轻叹息,用力握着我的手,没有说话。 不用问他,我也知道,他是不肯退隐的。他武功绝世、兵法战阵足以纵横当世,心中有大志气,统一天下原本就是他的最大梦想。 毕竟,是我天真了。问他,又是何苦。 我用力吸进一口空气,忍耐住心头窒息闷痛的感觉,不动声色的把手从他的掌握中缩了回来,对着他淡淡微笑:“那好,我们一起进宫面圣。” 他看着我的笑容,神色忽然楞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能适应,忽然轻轻说:“好看。” 我还以微笑。却无法忍耐心里的忧郁。 雷泽忽然又握住了我的手,说:“待会面圣之后,就请圣上给我们赐婚。你说好吗?” 我想他是有些昏头了。雷泽似乎忘了,我曾经在众大臣面前当众拒绝皇帝的婚召,他居然还要皇帝给我们赐婚,岂不是自找霉头? 依雷泽的精明,本不该如此冲动。也许,他真是爱我的,竟然忘乎所以了。 我淡淡一笑,低声道:“恐怕没那么容易。我拒绝过皇帝赐婚,你还是别惹他生气的好。” 雷泽沈默了一下,说:“我会见机行事。”他一边走,一边轻轻说:“如果陛下很生气,我明日就暂时退隐。天戈,你以后可以天天陪我在寒玉湖练功,也不错啊。” 明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和雷泽,还有共同的明日么? 我没有作声,但心里清楚知道,绝无可能。我回到北国京城,带走御风华,就要回南朝了。至于雷泽,就让他成为我心头永远沈埋的秘密吧! 心头忽然泛起一个难以节制的冲动,我扣紧了雷泽的手,低声说:“雷泽,如果能做你妻子,是我幸运。” 他惊喜,看着我微笑了。 然,雷泽不知道,我是没这个幸运的。 雷泽毕竟是北国重臣,威仪整肃,一入宫廷,就恢复了沈凝如山的样子。我估计皇帝对雷泽绝无好印象,今日入宫,怕是没好事情,心头暗暗小心。 我们到了宣阳殿侧的清心阁侯召,等了很久,皇帝也没派人来宣入。我等得有点无聊,心里忽然模模糊糊有点胡思乱想,不知道这次皇帝会怎么炮制雷泽。 雷泽也陷入沈思,显然他对这回的进见,也有些顾虑。 阁中几个小太监倒是态度殷勤,不时端茶倒水。但我和雷泽各怀心思,哪里有心品茶。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听得远远的靴声囊囊,一个枯瘦的太监踱了出来,看着雷泽,皮笑肉不笑的打了个招呼:“啊呀,雷大人。圣上要你进见。”一转眼看着我,又挤出一丝笑纹,说:“孟法师请稍侯,皇上要单独接见雷大人。” 这个太监面目削瘦,神情颇有点阴阴沉沉的味道,样子我们都没有见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调入宣阳殿的。按理说,能在宣阳殿作传召太监的,绝对来历非凡。看来这人也是个脚色。 我按下心里越来越多的不安之感,微微一笑:“那我就在这里等候好了。” 雷泽似乎也看出我的忧虑,淡淡笑着,用眼神示意我不要担心,和那太监一起进去了。 我心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些不妙的感觉,目送他二人离去,忽然看到——那太监右手的衣袖隐隐鼓起,状甚生硬!虽然他袖子宽大,不甚明显,但落入我眼中,却无异于一个惊人的资讯。 我从小就在武林中扬名,江湖经验何等丰富,一看之下,就知道他的袖中藏了兵器! 这里是皇宫大内,怎么会冒出这样一个暗藏兵器的太监来? 怪不得如此面生,莫非——是行刺北帝?! 刹那间,我脑中急速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忽然,一个可怕的想法闪了出来:不对!如果是行刺北帝,躲避雷泽这个煞星还来不及,怎么会冒充太监来宣召他?就不怕被雷泽杀了? 那么,莫非是来杀雷泽的? 可这是大内,高手如云,一不留神被发现了,绝对会被碎尸万段!谁会这么疯狂,选择这个地方行刺雷泽?! ——除非,支使者是皇帝!功高震主!何况这次苦战多日攻不下御锦,皇帝只怕以为雷泽和御锦已经内外勾结!震慑龙庭! 一念及此,冷汗微微渗出,心里的疑团也有了答案:不错,要杀雷泽,所以留下我,免得我们二人联手,更难对付。或者,皇帝要对付的就是雷泽一人,所以把我留在宣阳殿候召。毕竟,他曾经想娶我为后,对我多少有些好感。 如此说来,雷泽此去,怕是进了龙潭虎穴!等着他的,应该是一个致命的陷阱! 如何是好?我要不要救他?如何救他? 我忽然想到——那几个殷勤奉茶的小太监……不好,茶中有毒! 天幸我刚才心思郁结,一口水也没喝!雷泽,雷泽……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我的心思电转之下,大吼一声:“抓刺客!”几步冲了上去,一指点出,势挟风雷!进了皇宫,我虽未带刀剑,这一指的力道却绝对比刀剑更凌厉! 几个小太监被我一声大吼吓得到处逃窜,雷泽一惊之下,立刻一掌拍向那太监! 那太监似乎没料到我忽然来这一招,反应不及之下,仓促应战,百忙中抽出袖中刀,急急还了一招,化解我二人的攻势,飞身急退! 这人一刀即出,凌厉风发,隐隐有雷鸣之声,竟然是个一流高手!看他刀势奔腾磅礴,分明是北国天刀流一脉! 天刀流是威震天下的杀手组织,收费高昂、神秘莫测,极难请到。其中高手竟然在皇宫中现身,看来整个事情只怕蓄谋已久! 我哪里肯舍,厉声呼喝:“快来人啊!有刺客要混进去行刺皇上!抓刺客!”心下知道,如果不一口赖定这人就是行刺皇帝,我和雷泽只怕都活不了! 几个小太监被我一吼,如梦方醒,也战战兢兢的跟着大声叫:“抓刺客呀!有人要行刺皇上!快抓刺客呀!” 这一下子,整个皇宫都动荡起来了,御林军闻声纷纷赶来! 那太监不料我会来这一手,恶狠狠咒骂一声,知道不是我二人的对手,且战且退,就想溜入宣阳殿! 我心里有数,现今之计,惟有把事情越闹大越好,我总不相信,皇帝敢当众无故杀掉平息天玄之乱的两大功臣——如果他能找到合适的理由,把雷泽明正典刑,也就用不着出暗杀这一招了!既然是暗杀,总不可能当众做得。 当下大叫道:“雷泽,你快拦住他!”然后扭头厉声招呼赶到的禁卫军:“还楞着做什么?快一起来抓刺客!不能让他冲入宣阳殿!皇上就在里面!” 众军士答应一声,纷纷冲了上来,顿时把那太监团团围住! 那太监原本不是雷泽的对手,眼看众人合围,知道不好,忽然狞笑一声,探手从怀中抓出一个奇怪的红色圆球,狠狠拉去引线! 我隐约闻到了一股硫磺气味,心念一动,知道不好,叫道:“快躲!”一把抓住雷泽,飞身急退,伏到地上! 这一退快如离弦急箭,几乎与此同时,耳边传来轰隆刺耳的爆炸声! 我和雷泽被气浪冲得飞出几丈,身上热辣辣作痛,忽然手上一凉,定睛一看,竟然是粘到不知是谁的一片血肉! 回头看去,惨不忍睹。 那个太监,早已血肉横飞,只留下一些残破的衣服碎片。逃得慢了的几个禁军也遭了池鱼之殃,被炸得不成人形!余下也有不少人受伤! 我和雷泽面面相窥,心意震动。 随着这一声爆炸,越来越多的大内高手赶到,顿时宣阳殿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大内总管答不罕也匆匆赶来! 雷泽定定神,立即招呼答不罕:“刚才有刺客妄图混进宣阳殿,已被击毙。只怕此刻宫中还有余党,请答不罕大人立刻派人保护皇上,同时准备人手,清查全宫!” 答不罕看着眼前的惨像,只惊得一脸的肥肉簌簌发抖,一早没了主意。听得雷泽发话,只会忙不叠地点头。 当下雷泽发号施令,有条不紊的调兵遣将、分派任务,安排全宫搜查。 我心头一动,暗赞雷泽聪明,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料到这刺客的真实目的,如此闹将起来,就算宫中还有天刀流的高手,也势必不敢声张,只能悄悄退出。而且组织搜宫,其威慑力接近宫变。以雷泽在朝中的威望,就算要借此机会一举杀了皇帝,也不为难,反正现在闹刺客,什么都可以推到刺客头上。 当下趁人不注意,悄悄问雷泽:“你是什么意思?如此大张旗鼓,莫非要杀皇帝?” 雷泽忽然被我一问,身子微微一颤,惨然微笑:“他不仁,我不能不义!” 我心头震动,一下子,我明白了:雷泽何等聪明,他应该也猜到了皇帝的杀机! 多年赤胆忠心,却换来这样的结果,身为人臣,如何不心寒? 皇帝这次的暗杀计划,算是失败了。然,到了这个难堪地步,雷泽的路,怕是接近尽头。他要做忠臣,不肯谋反的,可是,皇帝已信不过他是个忠臣了。 天际密云郁郁,日色昏黯,我看着雷泽的脸,心头惘然。 雷泽在皇宫中这一番惊天大闹,我估计皇帝也呆不住,一定会出来的。果然不出所料,没隔到一炷香时分,北帝就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匆匆赶到。一如我的预料,他并非来自宣阳殿方向,看来宣阳殿待召,果然是个杀人陷阱。 他的脸色有些青白,显然对眼前的局面有些震惊和恐惧,双目紧紧看着雷泽,勉强笑道:“雷爱卿,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暗暗佩服北帝的胆色——既然他怀疑雷泽造反,自然知道,依雷泽的武力,要杀他也非为难事情。明知如此,还敢来见雷泽,北帝的镇定功夫也算非同小可。 不过,我要是按北帝的心思考虑,也非来不可。如果不及时按住雷泽的搜宫之举,只怕真的会发展出一场宫变,那时候再躲也没用,反而会丢了身家性命。估计北帝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会硬着头皮现身。 但北帝既然来了,也不可能毫无准备,簇拥他的那些人,绝对是一群精锐力量。我留神打量了一下,注意到这些人都是用刀的——果然,看来天刀流算是彻底投靠北帝了,适才那个太监,只是其中一个,已经很难对付。眼下这么高手簇拥北帝,就算我和雷泽有什么打算,也未必有把握获胜。何况,雷泽根本是个死忠派,他大不了想办法开脱一下自己,恐怕宁可死不会和皇帝翻脸的。 果然,雷泽见了皇帝,立即跪下,沈声应对道:“启禀圣上,刚才微臣进宫见驾之际,发现了一个刺客,已经把他击毙。微臣担心宫中还有刺客余党,所以令人搜宫。” 北帝面皮微微抽搐,神情颇为古怪,甚至有点被人抓个正着的尴尬,显然他对这次暗杀计划的失败,有点恼羞成怒,却又担心雷泽会对他不利。他阴沉沉看了雷泽一眼,忽然展颜笑道:“原来如此。雷卿家平身罢。多谢卿家为朕分忧了。不过,皇宫守备森严,进一个刺客已经少见,不可能还有大队人马。如此大规模清查,反而扰动不安。这就收兵吧。”说着转头看向答不罕,提气大声道:“答不罕,传朕旨意,今天护驾的士兵,都有功于朝廷,每人赏赐纹银百两、美酒一坛。”此话一出,众军士欢声雷动!纷纷三呼万岁,场面颇为壮观。 这一手果然厉害,立马化解了雷泽拥兵大内的威胁。 北帝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他虽然大大破财,却也让雷泽看了点颜色:毕竟众将士虽敬重雷泽,心头却也多是忠于皇帝的,雷泽真要谋反,恐怕也是局势惨烈,没有必胜把握。 北帝眼看局势已被控制下来,微微松一口气,看着雷泽,咬着牙淡淡笑道:“雷卿家救了朕的命,朕可该好好谢你。今日朕也累了,改天定要大大封赏。” 此言一出,众兵又是震天价欢呼起来!本来,这话里面大大的不怀好意,但普通士兵自然不会明白,还使劲叫好。皇帝听着,脸上微微色变,只是勉强保持笑容。显然,雷泽的威望异常可观,怪不得皇帝会觉得他震慑龙庭!眼下的欢呼声,怕是只会促雷泽速死了! 雷泽在山崩一样的欢呼声中,神色不变,站了起来,徐徐道:“圣上天恩浩荡,微臣感激无地,代众将士谢过圣上厚赐。”说到“天恩浩荡”几个字,他的神色中闪过一丝痛苦。 北帝双目闪烁,微微一笑:“今天这样一番大闹,想必众卿家都累了,这就回去吧。朕改日再召雷卿家叙事。” 我心头悄悄叹一口气,心想雷泽错过这次不忍下手,他的性命算是卖给皇帝了。北帝既然做了今天的杀局,君臣之间算是情份已尽,势成骑虎,不杀雷泽也不行。雷泽也是聪明人,但却看不破忠孝仁义这一关,只怕难保性命。 老实说,不要说北帝怕他,我也非常忌惮这个南朝的天敌。如果北帝能成功杀死雷泽,想必南朝君臣都要额手称庆的。此人就如天降神兵,杀气纵横不可方物,留在这世上,总是祸事。如果是以前的我,恐怕也会暗暗松一口气吧? 但,雷泽对于我,已是不一样的意义。我的心意,不知何时起,早已为他纠纠缠缠,情难自己。 如何能忍心看他赴死? 然,我要怎样才能救他逃出死劫?如果留下雷泽,是不是终有一日他会扫灭南朝?如果这样,我岂不成了家国罪人? 我皱眉,陷入苦思。 雷泽自然听得明白皇帝的意思,浓眉微皱,却没说什么多话,谢恩离去。 我也打算离开,皇帝忽然说:“孟法师暂且留步。近日朕对天象颇有心得,正要向法师讨教一二,且随朕去腻云宫观星台夜论天象如何?” 我微微一震,注意到北帝虽在笑,神情却有些紧张,目不转睛看着我,似乎我的回答生死攸关一般! 他留我过夜,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北帝到现在还没死心,还是要留下我? 雷泽听到这话,也是一震,目光牢牢注视我,似乎在问:“天戈,你要怎么做?” 是了,我该怎么做? 刹那间,我心头闪过无数念头,终于,长长吸一口气,鞠身微笑道:“能与陛下夜论天象,微臣幸也何如,自当从命。” 这话一出,北帝眼中闪过一丝喜气,我注意到他明显有点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显然这次留宿绝对不简单。雷泽却身子一震,双目狠狠凝视着我,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星一般!他声音轻轻颤抖着,迟疑道:“天戈……” 我一狠心,不看他惊讶而悲痛的眼神,淡淡微笑着走到皇帝身边。 雷泽身子微晃了一下,微微闷哼一声,却没再说什么,深深看了我一眼,掉头决然指挥众兵士离去。 那一眼的痛苦、决绝、不可置信,如同利剑一般刺入我心头。 我咬咬牙,不动声色,对着北帝微笑:“陛下,我们走吧。” 雷泽,你不相信我没关系,但我一定要救你。 生命虽无情,知己却难得,我不会要你走入死亡,即使,我用的方式会让你恨我,也在所不惜。 那一夜,我和皇帝一起到了腻云宫。 腻云宫是皇帝的寝宫,因为这位北帝向来信奉星象之说,特意花巨资在寝宫中修了一个观星台。皇帝把我请到这里来,恐怕不是要和我数星星那么纯洁吧?雷泽会这么愤怒,也正是因为知道腻云宫意味着什么。 自然,我也是知道的。 但,有什么关系呢?我要救雷泽,自然是要冒一点风险。反正我本来就一无所有,也不怕输掉什么。很久以来,我已经懂得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既然北帝对我有好感,我会用好这个优势,做我要做的事情。 唯一的遗憾就是,我甚至没甚么明确的目标,我要做的事情,都是帮别人做的。至于我自己,早就空洞无心。 这一点,甚至连雷泽也没有改变我,真是非常遗憾。他唯一让我记住的,只是一番无可奈何的爱恋吧?但,这又算得了什么? 北帝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沈思:“孟法师,你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对着他淡淡微笑:“启禀陛下,微臣在想今夜的天象。” 北帝仔细看着我,忽然笑开了:“什么?不知道什么天象,让朕的孟爱卿露出这么忧郁的表情?”口气有点儿轻佻,挥手示意一干服侍的太监宫女退下,只留下两个高高瘦瘦的大太监随侍左右,想必这是他请自天刀流的亲信吧。 我轻轻叹一口气,正色道:“微臣是心忧国事。” 北帝朗然一笑,一摆手道:“今夜如此好风好月,谈什么国事简直煞风景。朕要下个规矩,今夜只谈风月。”一边说一边似笑非笑的斜眼看着我。 我心头暗暗哼了一声,觉得此人做色鬼做到我头上,岂止胆大包天,简直毫无品位,也不想想我孟天戈是何等样人。老实说,我对这些北国人的审美观点其实是有点搞不懂的。以我这个样子,做男人固然是英俊潇洒有余,身为女子却未必算得好颜色。平生见过的美人,还没有胜过兰的,御琴、若水也堪称一时之选。至于我自己,惟有狠戾骁勇而已,不知道他们喜欢我什么。 当下故意皱眉叹道:“陛下的旨意,自然是不错的。面对陛下这样的人物,微臣也很想只谈风月。可惜一想到北国即将到来的再次内乱,微臣自觉忧心如焚,实在无心风月之事啊!”这话危言耸听之极,我谅他也不会不动容。 果然北帝微微变色,凝视着我,缓缓道:“孟法师有什么高见吗?” 我微微一笑,忽然说:“微臣今日坏了陛下的杀局,想必陛下是不高兴的,竟然还肯邀臣到腻云宫赏星,臣实在感激得很。”此言一出,两个太监面色大变,一下子守护到北帝身边,唯恐我做什么不妙的事情! 北帝不料我会突然单刀直入,一时之间倒有点尴尬,镇定一下,转头对两个太监说:“退下,别让孟法师笑话了!她要动手,今日搜宫之时就不会留朕性命。”两个太监闻言,悻悻然退到一边。 北帝回身看着我,哼了一声:“孟法师,你既然这么说,倒也是个明白人。” 我淡淡道:“微臣向来是知趣的。” 北帝反正也撕破了脸皮,索性说:“嘿嘿,向来知趣么?你和雷泽的牵牵扯扯,别以为朕当真心中无数!朕留你到腻云宫,不过是怜惜你的奇才国色,不想你陪着雷泽去死。难道你尚不知趣,还想为雷泽求情么?” 我笑了笑:“雷泽死了我正好成为陛下最可依仗的大臣,高兴都来不及,为什么要给他求情?” 北帝阴阴笑道:“是么,怎么朕听到的不是这样?据说孟法师这次随军,和雷泽卿卿我我,亲热得紧呢。” 我笑着反问:“这话如果信得,不知道微臣和陛下现在深宫共处,是不是也要算卿卿我我,亲热得紧呢?微臣要为陛下作事,自然是要见人的。臣和雷泽一起攻打沧海郡,如果遇事不多多商量、尽心尽责,岂不是有负于陛下的重托?如果这一商量就成了卿卿我我,臣也无话可说了。”说着做出一脸委屈气愤的样子。 北帝被我堵得无话可说,气色稍霁,微哼一声:“孟法师口才不错啊。既然无意为雷泽求情,你那个内乱之说,从何说起?” 我正色道:“陛下的心意,微臣也明白。雷泽向来和御锦是生死之交,虽然当日天玄平乱他立了功,但就怕此人念及旧情。何况如今雷泽这么多日攻不下沧海郡,确实有些可疑。以雷御二人的实力,如果勾结起来,势必威胁江山社稷。所以,不能再留雷泽攻打沧海郡。是么?” 北帝淡淡道:“是又如何?” 我也不理会他阴沈的脸色,接着说道:“微臣本来还有些奇怪,陛下杀了雷泽,何以解决南朝和御锦两大强敌的威胁。直到见到这几位公公,微臣总算明白,陛下何以有持无恐了。” 北帝哼了一声:“你且说明白好了。” 我哈哈一笑:“微臣正要恭喜陛下,得到天刀流的全力支援。天刀流高手如云、猛士如虎,自然大大抵得过一个雷泽了。只是不知道那天刀主人得到陛下什么好处,肯这样帮忙呢?” 那两个太监闻言,均是神情一震,面色微变,对视了一眼! 北帝这次真的是变了脸色,看着我沈声道:“孟法师,你的眼力实在好的奇怪。看来朕需要对你重新估计。” 我知道他已经被我这番话惹出了杀机,却也不怕,只是淡然道:“陛下忧虑雷泽来日之患,务必要除掉他。不知道是否想过,杀了雷泽,反而会提前激起雷泽旧部的反叛?御锦也大可以用此为理由,挑唆朝廷中同情雷泽的人,一起举事。” 北帝眼露凶光,微微一哼,悠悠笑道:“既然有了反叛之心,让他们提前发动也好,正好一网打尽,不是么?” 我哈哈一笑:“今天陛下说要封赏雷泽之时,三军欢声雷动,气势如崩山裂海,陛下也是看到的。雷泽的影响力,遍布北国军队,几乎被视为北国之无敌战神。陛下杀了他不要紧,只怕也会杀了北国的军心和士气,动摇国家根基。何况雷泽才平定天玄之乱,陛下如果杀戮功臣,会让天下人恐惧,把陛下当作了暴君啊。” 北帝一听暴君二字,就待发作,我不紧不慢又补上一句:“陛下如此圣明,本来做的一切都是为国家着想,却要为这一介武夫担当天下之骂名,岂不冤枉?” 北帝闻言,没有作声,神情急剧变化,忽然开口:“孟法师,你胆子很大。说了半天还是要朕不杀雷泽,不是么?” 我笑了笑,悠悠道:“陛下误会了。微臣蒙受陛下盛典大恩,心中一直感激,一心只是盼着为陛下效劳,再无其他。其实陛下要解决雷泽之患,原本简单,根本不需要担当如此风险。臣有一计献上。” 北帝眯着眼睛看我,似笑非笑道:“你说。” 我也不管他隐隐升腾的杀气,微微一笑:“雷泽的影响力,来自军队。只需要夺去兵权,再赏厚币高位闲居,软禁京中。此人自然就成了拔牙老虎,威风不起来了。而且,陛下重赏功臣,正是贤君所为,天下人都会称颂陛下的仁德。” 北帝盯了我半天,忽然微笑了:“好一个孟法师,怪不得世人都说最毒妇人心。朕今天领教了。把雷泽这样处置,恐怕他宁可去死吧?” 我笑了笑:“他的命是陛下的,陛下留他活着有用,他自然就不能死。” 北帝想了一会,忽然现出一个奸诈的神情,悠然道:“难得孟法师这么为朕着想,朕非常感动。还有大事托付。” 我看着他的样子,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心头微微一沈,一股寒气冒上,口中还是不动声色道:“陛下请吩咐。” 果然北帝淡淡道:“如何说服雷泽甘心放弃一切做个闲职,就要看孟法师的了。”——这奸诈凶毒的北帝,竟然要我亲手对付雷泽! 我微微吸进一口寒气,按住激动的情绪,淡淡一笑:“既然陛下吩咐下来,微臣自当从命。” 北帝心满意足,忽然微微一笑:“很好,朕非常满意。这样吧,雷泽也不是好对付的,朕这两个心腹太监,一个叫做离枭,一个叫做巫和。暂时都归你使用,配合行事。”两个太监闻言,轰然领命,一起走到我身边。这二人脚步轻灵之极,分明都是第一流的高手,比起我和雷泽之流,也只是稍逊三分,合二人之力,却大是可怕。 我心想好家伙,这可不是派了两个人来监视我么?脸上却喜动颜色,拱手谢恩,慨然道:“多谢陛下。有这两位公公相助,何愁对付不了雷泽。微臣定不辱命!” 北帝却已意兴阑珊,懒洋洋一挥手道:“罢了,今天朕也乏了。孟法师可以回去了。” 我心下暗暗好笑,知道我今天这一番狠辣作为,已经让他对我彻底没了兴趣。毕竟,再好色的男人,也不会喜欢面对一个极度危险的女子吧? 但我也知道,打消色心之后,只怕随之而来的,就是杀机。等我对付了雷泽,估计离枭、巫和要杀的,就是我吧。雷泽在北国声望隆重,杀不得。我却不像他,没什么人知道我,杀了也就杀了。 我心头暗暗冷笑,却没说什么,和离枭、巫和一起离去。 天上星光灿烂,我忽然回想起躺在雷泽怀中那个温柔甜蜜的林中夜晚,也是这样美丽的星空。然,一样的星光下,我却要去对付那个爱我的人了。 雷泽,你会恨我么? 以你烈火一样的性情,面对这一切,将会如何痛苦? 但,我必须这样做,我不要看着你死亡,也不能放弃自己的立场。 雷泽,雷泽呀,但愿你明白,生命中除了杀戮,并非一无所有。离开军队的你,还是可以有别的天空。只要……能让你活下去。 就算死亡是壮烈,毕竟也无可挽回啊!活着,总是有希望的,不是么? 雷泽,即使从此我们成为仇人,即使这次行动之后会给我带来致命杀机,我要留你性命。我的爱,宁可是寂寞生命的日月悠悠,却不愿见到你的陨落。雷泽,就算你以后再做不了一把绝世之刀,你还是可以做一个平静中寻找快乐的凡人。 所以——你不必原谅我,但我会为你做好一切,以我爱你的方式。 夜风中,我忽然领悟到,对雷泽的情谊,渐渐超出了我的想象和控制。 以后,他会用怎样的仇恨想着我呢? 我一思及此,忽然心痛如绞,而冷汗涔涔了。 出了皇宫,我直接去雷泽的将军府。离枭、巫和一路相随,看样子是唯恐没把我盯紧。他们倒是忠诚得很。 我忽然有些好笑,停下来对他们说:“你们跟这么紧做什么?” 二人闻言一楞,有点狼狈。我淡淡笑了:“算了,随便你们,爱怎么跟都可以。不过,待会我要对付雷泽,你们不躲远一点,有什么损伤,不要怪我。” 离枭被我笑得有点尴尬,呐呐道:“孟法师说笑了。” 我淡淡瞟了他一眼,发现这人居然长得颇为魁梧英俊,一笑摇摇头:“是么?我没觉得我在说笑啊。离枭,阁下也算个堂堂好汉,却就这么进宫做太监,很可惜啊。” 离枭面孔涨红,被我说得挂不住脸,哼了一声:“孟法师,这个玩笑没什么有趣的。” 巫和见他有点动怒,微微拉了一下他的手,示意离枭制怒。这个巫和就要阴沈多了,一直没什么表情,显然不好对付。 我眼看这一手没什么效果,也不再多说,疾步赶往雷将军府。 到了雷泽府第,我敲门叫起门房。那看门童子一听是我,吓了一跳,却又喜动颜色,赶紧请我进去,躬身道:“孟法师快请进!我家将军一直没睡,在书房等你呢!还吩咐我也要一直等着!” 我心头微微一动,想着雷泽这一夜的忧煎急迫,不觉黯然,镇定了一下情绪,急步而入。两个太监也就阴阳怪气的跟着我,我懒得理会他们。 雷泽天性简朴尚武,他的将军府也不大,没一会,我们就到了他的书房。雷泽听到脚步,早就提着一只灯笼,急急迎了出来。乍然见到我,雷泽手一颤,灯笼落地。 接着纱灯微晕的光华,我看到他的脸,心头一颤。 我不知道,雷泽向来刚硬沈静的的脸上,会出现这么多的情绪。如此的忧愤、关切、急迫,忽然变成极度的欢喜。似乎他这一辈子的感情,一下子倾泻而出! 我看着他,心神震栗了。 雷泽忽然奔了过来,伸出双臂,狠狠将我一把搂入怀中! 我能够感觉到他骨胳颤抖的格格作响声。他的拥抱如此紧密,我有点窒息的感觉,那么甜蜜、也那么惶恐。 呵!雷泽呀! 一刹那间,我甚至怀疑起我的决定。 巫和的声音阴阳怪气的响了起来:“啊呀,原来平时雷大人都是这样和孟法师谈论军国大事的。咱家总算明白了!” 我清醒过来,心思一下子化为冰冷。雷泽厉电般的双目一眯,凝视巫和一会,巫和打了个寒战,就此住嘴。雷泽缓缓放开我,低声道:“今天你怎么出宫的?这两个是怎么回事?” 我轻轻一笑:“进去再说,好吗?” 雷泽点点头,拉着我走入书房。 离枭巫和对望一眼,到底不敢跟进来,就在外面守着。 进了书房,雷泽顺手关过房门,轻轻道:“我一直很担心。” 我叹息一声:“对不起。” 雷泽凝视着我,目光温和而忧虑:“我以为你终于要做腻云宫的主人了。”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无法从激动中平静下来。 我笑了笑:“没有。我和他讲道理,他听了我的。” 雷泽缓缓吁出一口长气,忽然搂过了我,紧紧抱住,低声道:“天戈,你不会明白!我——”他迟疑一下,欲言又止。 我缓缓伸出手,搂着他的脖子,说:“我明白,真的,雷泽,我一直明白你。但这次我能出来,并不是没有代价。” 雷泽闻言,双手震抖了一下,迟疑着慢慢放开我,直直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们默然对视,双目相交,似乎可以溅起一溜火星! 良久,我几乎无法忍受雷泽凌厉而执着的眼神,雷泽忽然慢慢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低声道:“孟——你毕竟从了他,是么?” 我知道这时候我的解释他不会听进去的,也无意解释。毕竟,不久后我们就是天南海北,一切言语也没了作用。但,我必须让他好好活下去。当下吸了一口长气,轻轻道:“雷泽,皇帝感念你多年辛勤国事之功,打算晋升你的职务,以后你就在京中任职。这是今天我向皇帝提出的建议。我们已经谈妥条件。” 雷泽一窒,双目直直看着我,缓缓道:“代价呢?” 我一狠心,直言以对:“你必须彻底交出兵权,以后只能闲居。否则,皇帝还是会杀你。皇帝已经得到天刀流的全力支援,就算你造反,也未必成功。还不如就此罢手,留得一世英名。你是聪明人,自然该明白,这已经是你最后的活命机会。” 雷泽静静听着,看了我一会,缓缓摇头:“孟天戈,本来,我也料到,皇帝不会放过我,身为臣子,尽忠人君也无话可说。但我没想到,这个从中作说客的会是你。看来,你从不曾真正明白我。如果你知我心意,就会知道我宁死也不愿如此乞怜求活。我对你——失望。” 我咬咬牙,不去理会他言语中的轻蔑之意,淡淡道:“雷泽,用软禁换取性命,已经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好打算。” 他忽然低声闷笑起来:“软禁?如此还要多谢你的好意了!”他眼中现出说不出的悲哀之色:“本来,我有信心要皇帝明白,他毕竟需要我的支援。但你也站到皇帝一边……你本该是和我同心啊!我总不明白也不甘心,你为什么帮朝廷作说客?” 我听得这一句,心头一痛,深深凝视着雷泽,咬牙叹息:“你别忘了,我来自南朝。不想杀你,但也不能留你为祸,就是这样!”心下明白,这话一说,我和雷泽再无可能了! 雷泽身子猛烈地一晃,面色惨白,他闭了一下眼,等他睁开眼睛时,已是一片平静。他淡淡看着我,轻轻说:“无论如何,你毕竟不肯杀我。我该感谢你,是不是?” 我没有做声,注意到他神色有些不对。 雷泽忽然低声道:“天戈,你毕竟爱的是南朝。对我,却不够。我总算明白了。”他一声一声,笑了起来。 我长长叹息:“雷泽,如果你肯真的爱我,你就会放弃一切,辞官归隐。但你也不肯,不是么?” 雷泽喃喃道:“不错,我也不肯。所以,我也不是……真的……”他嘴角泛出一丝深刻而凌厉的笑纹,忽然狠狠拉过我,低吼道:“我要一统天下有什么错?南朝昏弱,我不灭南朝,它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内乱!你不明白么!” 我凝视着他,淡淡摇头:“是么?我倒觉得北国皇帝比较昏弱。你凭什么决定天下人的命运。雷泽,如果你坚持要攻打南朝,我们来日必成敌人。所以,我宁可你不去掌兵!” 雷泽笑得微微震抖:“敌人是么?好,孟天戈。如果这样,我宁可现在就杀了你!”他的手忽然一紧,狠狠扼住了我的脖子。 我平静地看着他。 必须承认,我已经太了解雷泽了。我不能杀他,他对我,也无法下手。 雷泽在我淡定的目光下忽然拧紧了眉头,咬牙道:“冤孽!”他猛地低下头,恶狠狠吻住了我。我们激烈纠缠,就如面临的是一个没有明天的末世。 我想,我是什么也无所谓了,心头酸楚而迷乱。 雷泽忽然猛力放开我,喘息着退开,微微冷笑:“既然你执意要做我的敌人,我不会再碰你。这是我对一个敌手的起码尊重!孟天戈,你回南朝吧!我不阻拦你。” 我茫然看了他一会,淡淡苦笑了:“好。”转身离去。 身后,雷泽的声音悠悠传来:“孟天戈,不要以为皇帝这样就困得住我。我会重新来过。下次再见,你我就是身处敌国,我决不容情。” 我心里一痛,看着他,勉强微笑:“雷泽,你没了兵权。今后……对皇帝恭顺一些,他会善待你。至于我,不会再见你了。” ——从此天各一方,永无再见! 他没有回答,眉头皱褶深如刀刻,侧过头没有看我。我注意到他的手捏成拳头,甚至格格作响。 我一咬牙,硬生生逼下热泪盈眶的感觉,掉头决然而去! 我狠狠一拉开门,离枭巫和差点一头跌了进来。我看着他们淡淡微笑:“两位听够了吗?” 两个家伙有点尴尬,巫和勉强笑道:“孟法师误会啦——” 我冷笑着凑近了他:“误会么?好,我们走吧,回我的法师府。” 他显然非常忌惮我的靠近,几乎是明显的立刻后退了一步。我看得微微一笑,悠悠道:“巫和,我又不是老虎,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巫和悻悻然涨红了脸,没有说话。 我也不理会他们,自管急步而行,只想尽快离开雷泽的将军府。毕竟,现在呆在这个地方,只会让我毫无愉快可言。 忽然,身后风声急动,回头一看,雷泽赶了出来! 一刹那间,我呆住了。 雷泽几步赶了过来,定定看着我,低声道:“天戈,留下来!”他眼神焦灼而急切,就如有地狱的火焰在阴沈地燃烧。 我一时间心乱如麻,这样骄傲的雷泽呀…… 我深深叹息,终于说:“既然没了兵权,你就随我回南朝去,我们再不问世事。”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雷泽楞住,看着我沈默一会,悠悠苦笑:“是我妄想了。你要的,我做不到。我从小就想一统南北。”他几近麻木的转过身体,缓缓离去。 我瞪着他,知道这人毕竟只会做我敌人,心下暗暗嘲笑自己:“真是愚蠢啊,还妄想他会变么?”眼前阵阵发黑,连雷泽的背影也模糊了。 离枭、巫和忽然做了个眼色,一起出招,两把刀毒蛇般无声无息砍向雷泽! 此刻,我和雷泽都是心神恍惚,可以说处于最软弱的时候。这两个天刀流的杀手,竟有着野兽一样把握杀机的本能! 原来,皇帝的承诺,毕竟是空的! 我一震回神,眼看那双刀砍向雷泽,一声“小心”滚到嘴边,却化为无声! ——电光火石间,我忽然想到,他是我敌人。我最好——袖手旁观。离枭巫和胆敢当着我的面对雷泽下手,想必也是看透了我不会救他。天刀流的分析判断能力,的确异常精准! 雷泽忽然急速回身,霹雳般一声大吼,我耳边一阵嗡嗡作响,几乎有些受不了。离枭巫和被震得站不住脚,面目失色!方自踉跄间,雷泽狂暴如魔神,狠狠夺过他们手中双刀!几乎与此同时,巫和微一定神,一声阴笑,手中飞快弹出一个小丸!这一次雷泽方自夺刀,回招不及,被那小丸弹中,扑的一下,飞出一蓬金针,全部扎入雷泽身上!雷泽一个踉跄,虎吼一声,奋力挥刀,竟然一刀把巫和从头到脚砍为两段!一下子血雨纷飞!雷泽浴血而立,双刀一扔,大掌恶狠狠压了过来!离枭大惊变色,就待逃跑,雷泽狂笑如雷,忽然一掌击出,刚猛奇诡,找定了离枭的头,啪的一下子,硬生生拍碎了离枭的天灵盖! 本来,这两个人武功都是一流好手,雷泽断不能这么轻易杀了他们,但天刀流二杀手可能本来自以为占了偷袭之利,信心大增,防备自然不足。却不料雷泽应变奇速,临战的气势更是足以咆哮风云!如此被雷泽猛虎般反扑过来,两人反而心慌手软,抵挡不住,一下子兵败如山倒,丢了性命。也是倒楣之极! 离枭头颅破碎,歪歪扭扭的倒了下去,雷泽一脚踢开了他的身体,定定看着我,没有说话,嘴角慢慢泛起一个扭曲的笑容。不知过了多久,雷泽忽然一躬身,哇的呕出一股血水。 我心头一惊,脱口道:“那针上有毒!” 雷泽死死盯着我,悠悠道:“是化功散,别说你不知道!”他忽然低声冷笑起来,一声接一声,竟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听到动静,雷府的家丁纷纷赶到,一看眼前的惨像,都一下子楞住了! 我听得这一句化功散,脑袋里面轰的一声,这才明白,皇帝答应我不杀雷泽,却也还是不能放心他。就算一个没了兵权的雷泽,只要起了反心,一样可以纵横天下。所以,除非废了雷泽,北帝终究夜不安枕。 这才知道,原来离枭巫和随行,果然是做死士来的,不过目的根本不是我,他们只不过一直在找机会废掉雷泽。迫于雷泽威武,二人本来不敢下手,准备暂时放弃。却是我和雷泽这番纠葛,让他们有机可乘! 我心头又惊又急,再也无法忍耐,就想冲过去扶住他,却被雷泽大力一挥手甩开。这一用力,他又是一口血急喷而出,身子摇摇晃晃。一个胆大的家丁惊叫着奔上来扶持他,雷泽喘息着拉住家丁的手。他散功之际力大异常,那家丁支援不住,哀号一声,和雷泽一起扑通倒地!雷泽一边喘息,一边以手撑地,奋力爬了起来,用力按着心口,摇摇摆摆向我走了一两步,歪扭着又要倒下。 那些家丁眼看不对,七手八脚冲上去把他扶住,更有人提刀对我冲了过来,吼道:“杀了她!就是她带人来暗算雷大人!” 一下子,呼啦啦冲上来七八十个人,团团把我围住。 我看也不看这些家丁,只是盯着雷泽,轻轻说:“你……”却又欲言又止。到了如此地步,我还能对他说什么? 雷泽吃力的摆摆手,示意众家丁退下,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不要动她。我——已经杀了两个宫中太监,再杀了她,皇帝会……更疑心我。”他笑得微微震颤,眼睛黑黝黝的看着我,我却不能分辨那眼神中是悲痛还是冷酷了。 我清楚地知道,雷泽见我见死不救,已把我当了两个太监的同伙。呵呵,我真不算冤枉,毕竟,我是亲眼看着他们暗算雷泽,却没有出手。 雷泽吃力的喘息声如刀锋般凌迟着我的心,迷惘中我似乎听到他低沈如闷雷的冷笑:“孟天戈,你……等着吧。我垮不了,以后……总有一天……”他忽然激烈的呛咳起来,再也说不下去。夜色朦胧中,我看到血水汩汩的流出嘴角。 我再不忍呆在这里,恍恍惚惚,对雷泽留下一个笑意,如同漂浮一般摇摆着离去。众家丁得了雷泽指示,不能留难我,一个个持着刀剑愤然而视。 终于,走过一群家丁身边时,有个家丁忍不住狂吼着一剑砍落! 我茫然一笑,随手伸出两根指头,牢牢夹住了他的剑! 那家丁涨红了脸,用尽全力却夺不回来!正在惊惶间,雷泽吃力的一声令下:“小豪,放手让她走!”家丁无奈,悻悻然松了手。 我微微一笑道:“多谢你送我的剑,我收了。”这次进宫,我并未佩剑,多少有点不习惯,何况想着皇帝带杀机的目光,知道还可能需要对付前途若干凶险,没有兵器可不行,这时就顺便把这青钢剑留下了。就在这些渴血的目光中,我迷迷糊糊出了雷府。 这次出行北国,效果远远超出想象。终于——解决了雷泽的威胁,还多了一个结了盟的御锦……我只要带走御风华,就可以功德圆满,回归故里。然,为何我心裂痛难当?不过是不肯救一个敌国大将而已…… 刚出了雷府,大门砰的一下在我身后关上,我忽然歇斯底里狂笑出声! 我只不过忠于自己的心意,难道苍天就要如此罚我?如果这就是命运,我该嘲笑自己,还是嘲笑雷泽?或者,这个人世,原本可笑啊! 笑声中,我忽然听到迅急众多的脚步声,我迅速站定,抬起头。 面前十丈外,一大群黑衣蒙面刀客断了我的来路。一个个身形彪悍敏捷,刀锋如雪,在星光下微微闪耀生辉。 ——天刀流! 原来,这才是北帝派来对付我的人。 一刹那间,我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知道现在已遇到了平生最大的危险! 这些人来自前方,我身后是雷泽的将军府,如果我倒回去,想必可以有更多的缓冲空间,但,我怎能再连累雷泽?如今的他,甚至没有自保能力!何况……他应该恨绝了我吧? 不,只能迎上去,绝不能退! 一个,两个,三个……我悄悄数了一下,一共是二十个杀手。他们凝立的样子,分明是个什么严谨的阵势!我忽然想到天刀流威震天下的独门阵法——天刀大阵。看来,这些人准备周密,今日务必杀我了! 我淡淡一笑,缓缓举剑,心头已有了计较。 众刀客严阵以待! 我看着他们为首一人,笑了笑:“你们真无聊,以多打少,没什么光彩的。” 那人哼了一声:“对付孟法师这样的高手,我们自然要小心一点!”一挥手:“兄弟们,上!” 众刀客一声答应,举刀呼啸奔来!奔走之间,法度严密之极! 我知道让这群人合围了就绝对活不出去啦,必须趁他们还没过来,先杀掉锐气大乱阵法!当下哈哈一笑,运足内力,慢吞吞一抖手,手中的长剑忽然寸寸碎裂,不多不少,正好变成二十个碎片!被我双掌一合,一把拢在手中。 显然众刀客看的莫名其妙,我也不管他们懂不懂,一抖手,一片断剑夹着厉啸,闪电般射出,急飞到冲得最近的一个刀客面门! 那刀客粹不及防之下,慌忙躲避,自然乱了阵势,却不料我这一出手带着回旋之力,他躲得虽快,却早已被我算死了去路,刚刚一闪,那截断剑却已正正飞过去,那刀客凑个正着,波的一声,被打穿面门,脑浆迸裂而死! 众刀客一惊之下,却也不乱,就见有人移形换位,马上天衣无缝地补上了那小子的空缺,还是去势不减,眼看着杀了过来! 我长笑声中,双手不停,或点或转,或拨或击,刹那间剩下的十九片断剑一起飞出,力道有缓有急,轻重之间,变化多端,急急旋转着,分取十九人咽喉! 这一手叫做艳舞飞天,杀伤力极大,可以说是对付江湖围攻的最好办法。这还是我当年游侠江湖的时候,无意中遇到蜀中唐门长媳云白,和她赌棋得胜,蒙她传授而来。云白可以做到一手同发八十一种暗器,江湖人称“千手玉观音。”我学了之后疏于练习,同发八十一种是不行的,不过一口气打出二十来片断剑,倒也没问题。更何况断剑的体积比唐门暗器可大多了,比较容易掌握准头,现在正好学以致用。 众刀客没防着我这一手,一时间微见惊乱,纷纷拔刀格档!我出手的时候用了一些巧劲,断剑被刀一隔,方向一变,去势却不减,不断飞旋,杀向甲的变成杀乙,杀向乙的却飞向丙,一时间把众人闹了个手忙脚乱。我趁着他们忙于招架之际,哈哈一笑,大摇大摆对直了刀阵直冲过去,两个刀客倒楣,我正好路过,顺手一边一个,卡嚓两下,拧断了他们的脖子,提起二人尸体,奋力砸向刀阵!顿时众人一阵大乱,又有一人被我扔过来的尸体砸中,重击之下,筋断骨折、七窍流血而死! 那为首刀客眼见不好,大喝一声:“都不许躲!结阵困敌!” 我暗赞这人见事明白,知道我刚才只是出其不意取了个巧,断无可能挡得住二十人的天刀大阵!哪里肯让他们合围,长笑声中,身子微晃,脚下快如星驰电闪,已冲过最后一人,那人也不知机,还是拔刀奋力砍来,我看也不看,闪电般出手,拧断了他的手腕,顺手连刀一起抢过,舞一朵刀花护身,大笑而去。等天刀流刀客再次聚结,我早就奔出十余丈外! 为首刀客咒骂连连,也不看同伴尸体,喝道:“追!” 余下十多个人答应一声,对我穷追不舍! 我暗叫不妙,须知天刀流的刀术和轻功并称天下第一,我虽然占了先跑之利,多一会也难保不被他们赶上!急奔中眼看面前路过一个院落,心念电转,急飞而上,翻过围墙躲入庄园之内! 这一进来,才发现原来是个废园,到处堆满了杂物,萧条异常,根本没有人迹。我百忙中打量了一下环境,飞速躲到一个干枯的荷花大缸之后。 我也不怕他们追,反正这时天黑异常,我躲在暗处,他们要找我也难,何况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大庄院中也施展不开天刀大阵。我大可以各个击破,一一杀之。 就听墙外脚步急促,紧接着一个个刀客越墙而入!开始在院中疯狂搜索! 我眼看着一人正好走过我身边,背对着我,还一幅小心戒备的样子,当下暗暗一笑,无声无息伸出手,一掌拍实了他的背心,那人哼也没哼出一声,内脏碎裂而死!我不等他倒下,悄悄一把将他的尸体捞了过来。这一下冒险出手,还好动作快如闪电,竟无人发现。 就在此时,又一个杀手跑过,这回居然是擦身而过,一下子看到了我,就待惊呼出声! 我哪敢怠慢,悄然出手,闪电般扼断了他的咽喉!那杀手来不及呼叫,已断了气!我松一口气,悄然拖过那杀手的尸体,一模之下发现竟然是个女人,暗叫一声天助我也!忽然起了一个移花接木的念头,当下轻手轻脚剥了那男子的衣服,几下子换上,还是蒙了脸。把尸体丢入树洞之中藏好。却把那女刀客剥去黑色夜行衣,套上我的衣服,一掌打烂了她的脸,将她尸体塞在荷花缸后。心想实在不行,我还可以装成杀了孟天戈的大功臣。就算没什么说服力,至少可以抵挡一时,赌个反应!当下提着刀施施然而出,也装模做样到处搜查。夜色黑暗,众刀客也不以为意,没发现有人掉包。 我也就不时找着机会,不声不响,一会杀一个,这一次大摇大摆到处行走更加方便,不多时已暗暗解决了三人! 搜了一番,眼看毫无结果,冷不防有人发现了同伴蜷伏地上的尸体,众杀手不禁惊慌起来!那为首刀客微一沈吟,冷哼一声:“不信这女人能躲上天去,肯定还在这里,咱们这么搜下去也是白白损失,不如这就退出去,守定了四下方向,放火烧庄,她要不出来,就烧死在这里好了!” 我听的一惊,暗赞一声好毒计!可惜,他却不知道我就在他旁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既然北帝立意要杀我,想必这次南下困难重重,也不知有多少天刀流高手等着对付我,还真不如让孟天戈这个名字死在这里,少了许多麻烦!那个荷花缸边的女刀客,就当是死了的孟天戈吧!这一把火,其实烧得好。 当下那为首刀客带着我们飞速退出,几下吩咐布置,命令众人各守一角,点燃火折子,开始四下放火烧庄!不多时,已烈焰熊熊!我趁着他们忙于放火、没功夫清点人数,施展轻功,飞到三丈外的大树上! 就这么闹腾半天,他们自然没看到孟天戈出来。不多时,火势熊熊蔓延,开始烧及附近民房!附近的百姓被惊动起来,哭喊着要救火,为首刀客眼看众怒难犯,有点垂头丧气,不敢再作恶,招呼众刀客飞快离去,只留下一干老百姓不断哭喊咒骂着灭火!我看得心头大是歉疚,除去蒙面布,悄悄跳下大树,也帮着他们扑火。 接近天亮的时候,火势将灭,我不想被人发现,趁众人忙着扑火,悄然离去。 第十五章 已迷金谷路 这番风波之后,雷泽变得异常固执,做什么事情总喜欢拉上我。他似乎急于让我早点“想清楚。”我实在不想成了军营中的笑话,只好拼命躲他,却挡不住他带着点恶意却又肆无忌惮的笑容,似乎在召告天下,明示他的所有权。害得我丢人丢到三军将士面前,实在……受不了他。 岂止惹不起,简直躲也躲不起。 我心头烦恼,拼命忍耐了三天,终于放弃,决定提前溜走。本来,我打算看雷泽和御锦的战事有所分明再走,但现在可顾不了这么多,再呆下去,我怕是要被雷泽逼成疯子了。所以,就算是丢盔卸甲提前逃跑也罢,我决定非走不可了。 飘荡天地间,我早已一无所有,除了我的这颗心,什么也不曾留下。可雷泽却要我把心也交给他。 不,我不能。 看目前的情况,御锦和雷泽的战争,暂时不会有结果。城中的细作飞鸽传书,传来消息,据说御锦已经着手整治暗河隐患,在沧海郡兴修水利,火速挖出了数道明渠引入大海,顺便还解决了一些农田的灌溉问题。御锦这小子果然有些天才,他这么一做,本来最凶险的暗河隐患反而成了沧海郡的天赐资源,让他连开千倾荒地变良田,越发兵强粮足了。看来,雷泽想要收拾他,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御锦成了北国的长期隐患,雷泽怕也没什么心思南下了。 所以,我现在走,也算合适。 作了偷溜的打算,我趁雷泽不注意,躲到自己的营帐中悄悄收拾东西。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喧闹声。 我停下来,走出去看个究竟。一出门,只听众军士嘈嘈杂杂,议论纷纷。正好看到铁图,我一把拉住他:“怎么了?” 铁图急急道:“钦差大人来了!雷元帅正在大营接旨。孟法师,你也快去吧!”我心头一动,觉得这个战事胶着的时候突来圣旨,未必是什么好事情。当下和铁图一起,急忙赶向大营。 赶过去正好听到一句“钦此!”却见雷泽面色异常沈凝,沈声谢了恩,缓缓从钦差手中接过圣旨。看他的样子,好像手中的黄绫重若千斤一般,手上竟然微微暴起青筋。 这钦差却是北国三朝重臣,监察枢密使木豪。此人身为朝廷大臣,更是雷泽之前的北国重将,等闲不会出京,这次亲传圣旨,看来这道圣旨——绝对事关重大! 却见木豪神情也是异常凝重,目不转睛看着雷泽。空气紧张的似乎可以破裂一般。 我低声问雷泽:“到底怎么了?” 雷泽干涩平静的声音悠悠道:“朝廷有旨,要我立刻回京。由木大元帅接替我的职务。”他神情冷静得接近麻木,反而有种异常郁闷的气息。 我微微一惊,随即猜到一切:雷泽将近一个月攻不下御锦,皇帝怕是信不过他了,毕竟他和御锦曾经是那么要好的朋友! 我深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和你一起进京。”我想,雷泽这样失意的时候,我若要溜走,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何况,我也该进京接走御风华了。 雷泽沈默的骑在马上,神情平淡异常,反而觉得沈郁。 我轻装骑马,走在他旁边,悄悄看了他一眼,心下暗暗叹一口气,知道雷泽心头的郁积不快,轻轻说:“雷泽,想开点。” 雷泽嘴角浮出一丝深沈平静的笑意,轻轻说:“没关系,不同意你水淹沧海郡的计划时,我早就想到过可能的代价。” 我凝视着他:“雷泽,皇帝只肯看结果。你这次的仁慈,可能他不会理解。” 雷泽忽然看着我淡淡地微笑了,轻轻说:“真的没关系。有你明白,不是么?” 一句话惊得我差点掉下马。 我的脸一下子又涨红了,如此失态,自己也觉得甚可羞耻,无奈之下,一打马,冲到了前面,还是不看他的好。 雷泽沈声一笑,纵马跟了上来。忽然飞身而起,一个翻飞,呼的一下子,落到我的马上,稳稳坐在我身后!口中轻笑道:“这么躲我?哪里还像你平时的作为?”这一下子,把随行的铁图等人也逗笑了! 我知道他跑过来,好生尴尬,就待飞身纵到他那匹空马上去。却被雷泽一把扯住,轻轻叹息:“孟,别再躲我!” 我叹一口气,注意到铁图他们可都在看热闹,我再做什么,他们也是看得有趣,却又何必。当下镇定一下心神,淡淡一笑:“雷泽,你喜欢挤一匹马,那是你的事情。”索性不再理会他,只顾策马前行。 这一路,本是气氛沉重,现在却莫名其妙的多了些粉色气息。老实说,我不是不尴尬的。但,莫名其妙的,我似乎也不是特别生气。必须承认,如果我真的生气,雷泽绝对不可能安安稳稳坐在我身后,与我同坐一骑。 这是我作出承诺要杀的人,而现在,他却毫无顾忌坐在我身后。难道,我已为他迷失了某些心思? 我忽然震动了,心头模糊意识到:雷泽对于我的含义,似乎越来越偏离了最初的印象。这位不世出的绝代英雄,南朝的天敌,在我心中,把他当了什么? 我微微惶惑了。 雷泽啊雷泽,对你如何是好? 恍恍惚惚中,忽然觉得头皮有点发痒,惊觉到是雷泽在后面做小动作,一扭头,发现他居然在轻轻啃着我一缕发梢,我只好叹一口气:“别玩我的头发。”赶紧把我的头发从他的虎口里抢救下来。 雷泽轻轻一笑:“我就喜欢这个,有一点点香气。” 对于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是他的嗅觉出了问题。不过,和这个疯子说什么也是白搭,白白给人好看,索性什么也不说,沈默着把头发裹回风髦,打马而行。 耳边听到雷泽的低声叹息:“天戈。” 我不肯理他,心头却实在有点狼狈。甚至接近混乱。 得到雷泽这种当世豪杰倾心以对,如果我从小就像别的女子一样长大,也许我会非常快乐。然我已做了孟天戈,命中注定我不是别的女人。向来只爱天风海雨、铁剑傲骨的江湖生涯,儿女柔情,似乎离了我太远。 我不要束缚,更不要爱上一个敌人。 然,面对命运忽然出现的一个分叉,我只觉迷惘。 雷泽却不管这么多,他只是个只肯按着自己想法直接了当做下去的人。我非常怀疑,只要雷泽安了心要做什么,他才懒得理会我愿不愿意。这种固执深刻的感情,应该说很容易感动女子的心吧?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难以习惯这种感受。 走了一天,还是在荒野中奔波,眼看没有地方住店,我们在一处林间空地里生了火,打算就这么歇一晚上。铁图等人走了一天都累了,没过一会就东倒西歪地睡着了。我靠在大树下,透过树叶,看着天上依稀的星辰,心里慢慢记起多多少少的往事,不觉痴了。 惘然中,我似乎觉得我的姐姐兰还在身边,还是那么温柔慧黠的笑着看我,我轻轻叹息,低声自语:“兰,如果你还在,会告诉我什么呢?” 有人说,刚出生的小兽对第一眼看到的人,总是有些特别的依恋。我想,兰对于我的意义,多多少少也是这样吧?我经历过无数的风险和杀戮,连自己都麻木的时候,是她用毫无保留的温柔和痴心牵挂着我。也许兰自己也不会知道,那对我意味着什么。兰虽过世,却成了我一个终生无可忘怀的烙印。 冷风吹过,我微微打了个寒战。 雷泽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过来,挨在我身边,看着我微微一笑:“在想什么?” 我淡淡一笑,摇摇头:“胡思乱想罢了,没什么。”这个人虽骁勇无双,样子还是俊伟的,令我联想起上古的魔神,气势如山。 雷泽迟疑了一下,徐徐道:“那就让我知道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觉得这句话实在不像他说的,有点好笑,但却没笑出来,心思一转之间,隐隐知道他话里含情的意味,微微动容了。 罢了,如果这就是若水说的毫无原则的温柔,我恐怕无可抵赖、无计躲避了。也许,初见雷泽的时候,我已把他狠狠烙印在心头。一分纠纠结结的心思悄然生长,甚至骗过了我自己。 如果这是束缚,如果这是混乱,我想我也心甘情愿、无处可逃了。 我凝视他的眼,星辉下他的眼睛似乎也有星光一样的温柔。 我的敌国大将,我的强劲对手。如何能逃开他暴烈深沈的情意? 我微微震动,垂下眼皮,不想说话。莫名的,脸上泛起晕红。对于这一点,我觉得很头痛,虽然大多数时候我可以做到不动声色,但某些情况下,却是说脸红就脸红,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真是——可耻得很。 雷泽忽然揽过我,在我的眼皮上一边亲了一下。我被他揽在怀中,惊觉他急促而热情的呼吸和心跳,微微一缩。 雷泽低声央求:“别躲我,天戈!” 我无言,微微叹息了。如此星辰如此夜,也许我可以假设,我是幸福的。 我似乎已经疲于回避,无法自制,决定暂时什么也不想。 星光中,似乎有兰温柔的眼,含泪也含笑,轻轻祝福。 呵,姐姐,你要告诉我什么? 雷泽见我不再闪避,心满意足地静静拥抱着我。靠在雷泽的胸膛上,我眯着眼睛,依稀凝视着星光下微微闪着银辉的树丛,还有林间悠悠飞舞的几星萤火虫。 夜深微寒,虫鸣啾啾,我却清晰的感觉到身后这堵胸膛的烫热。 我想,今生今世,我怕是忘不了这个夜晚了。 一路风尘仆仆,却留下我淡淡的笑容。 我隐隐约约知道,不知从何时起,雷泽在我心头的意义已不同寻常。我天性沈默冷淡,若非刻意做作,平时绝非一个有趣的伙伴。但雷泽不知如何,却总爱和我并肩策马,双骑绝尘。虽然不发一言,我也可以感觉到他喜欢这样。 那么,我承认,我想我也是喜欢这样的。 我是属于南朝的人,异日必将回到北天关。却不料会和雷泽有了这番纠缠。他被北帝削去兵权,也许对我来说,反而是件好事吧? 终于,我可以不用和他决斗。 实难想象动手杀他的情形,我想我已经心软意动。这样的我,与雷泽对阵,只怕会大败亏输吧?既然对这个人动了情,今后对他恐怕再无赢面。 对于一个剑客来说,爱上敌人几乎是意味着交出性命。但我已顾不了这些,看着他深湛如海的眼睛,我知道我无可忘情,无计言悔了。 或者,我甚至隐约盼望过,这一路永无尽头。 然,终于到了北国京师。 昔日的天玄之乱似乎并没有给这个地方带来太大的影响。天子脚下的繁荣富庶仍然迫人眼目。行动有序的禁卫军,熙熙攘攘的人群,吆喝叫卖的小贩,沿街当垆的波斯胡姬,奔走笑闹的垂发童子…一切都如同以前。 物华天宝,帝王之都。 必须承认,这些年北国势力逐步鼎盛,京城的繁荣已不下于南朝,兵革之壮盛,更是南朝望尘莫及。怪不得雷泽时时不忘了一统天下。以北国现在的物力,确实已经到了中兴之日。幸有御锦之乱阻得一时,但北国之势,已成如日中天之局,恐难竭制。 那么,南朝的来日大难,怕是难以避免了。 走在街上,我看着眼前的富丽繁荣,暗暗心寒,清楚的知道我和雷泽之间的温情就要过去,我必须面对一个真实——我就是南朝孟天戈,只属于北天关。别的,都将过眼云烟。即使我难以割舍。 雷泽看到我神色凝重,低声问我:“怎么了?” 我对他浅浅的微笑,轻轻叹息:“雷泽。”心里多了一些温柔而凄凉的感觉。我用心看着他的脸,只盼把他的样子深深记入心头、刻进灵魂。 雷泽被我看得莫名其妙,却又有些高兴,他不会明白我的心。 我也不要他明白。 振作了一下,我问他:“打算立即进宫求见皇上么?” 他笑了笑:“已经搞成这样,还不快点去,不知道皇帝会不会觉得我有更多罪过。我还要留着性命做事情的。” 我心头微寒,知道他一点也没有说错。只是,雷泽在我面前自然不肯明说,他要留着性命做事情——横扫南朝、一统天下。 所以,不管我们有过什么感情,他毕竟是我的敌人。 我忽然有些冲动,低声道:“雷泽,退隐吧!我们一起,不问世事,做一对闲云野鹤可好?” 雷泽沈默一会,轻轻叹息,用力握着我的手,没有说话。 不用问他,我也知道,他是不肯退隐的。他武功绝世、兵法战阵足以纵横当世,心中有大志气,统一天下原本就是他的最大梦想。 毕竟,是我天真了。问他,又是何苦。 我用力吸进一口空气,忍耐住心头窒息闷痛的感觉,不动声色的把手从他的掌握中缩了回来,对着他淡淡微笑:“那好,我们一起进宫面圣。” 他看着我的笑容,神色忽然楞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能适应,忽然轻轻说:“好看。” 我还以微笑。却无法忍耐心里的忧郁。 雷泽忽然又握住了我的手,说:“待会面圣之后,就请圣上给我们赐婚。你说好吗?” 我想他是有些昏头了。雷泽似乎忘了,我曾经在众大臣面前当众拒绝皇帝的婚召,他居然还要皇帝给我们赐婚,岂不是自找霉头? 依雷泽的精明,本不该如此冲动。也许,他真是爱我的,竟然忘乎所以了。 我淡淡一笑,低声道:“恐怕没那么容易。我拒绝过皇帝赐婚,你还是别惹他生气的好。” 雷泽沈默了一下,说:“我会见机行事。”他一边走,一边轻轻说:“如果陛下很生气,我明日就暂时退隐。天戈,你以后可以天天陪我在寒玉湖练功,也不错啊。” 明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和雷泽,还有共同的明日么? 我没有作声,但心里清楚知道,绝无可能。我回到北国京城,带走御风华,就要回南朝了。至于雷泽,就让他成为我心头永远沈埋的秘密吧! 心头忽然泛起一个难以节制的冲动,我扣紧了雷泽的手,低声说:“雷泽,如果能做你妻子,是我幸运。” 他惊喜,看着我微笑了。 然,雷泽不知道,我是没这个幸运的。 雷泽毕竟是北国重臣,威仪整肃,一入宫廷,就恢复了沈凝如山的样子。我估计皇帝对雷泽绝无好印象,今日入宫,怕是没好事情,心头暗暗小心。 我们到了宣阳殿侧的清心阁侯召,等了很久,皇帝也没派人来宣入。我等得有点无聊,心里忽然模模糊糊有点胡思乱想,不知道这次皇帝会怎么炮制雷泽。 雷泽也陷入沈思,显然他对这回的进见,也有些顾虑。 阁中几个小太监倒是态度殷勤,不时端茶倒水。但我和雷泽各怀心思,哪里有心品茶。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听得远远的靴声囊囊,一个枯瘦的太监踱了出来,看着雷泽,皮笑肉不笑的打了个招呼:“啊呀,雷大人。圣上要你进见。”一转眼看着我,又挤出一丝笑纹,说:“孟法师请稍侯,皇上要单独接见雷大人。” 这个太监面目削瘦,神情颇有点阴阴沉沉的味道,样子我们都没有见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调入宣阳殿的。按理说,能在宣阳殿作传召太监的,绝对来历非凡。看来这人也是个脚色。 我按下心里越来越多的不安之感,微微一笑:“那我就在这里等候好了。” 雷泽似乎也看出我的忧虑,淡淡笑着,用眼神示意我不要担心,和那太监一起进去了。 我心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些不妙的感觉,目送他二人离去,忽然看到——那太监右手的衣袖隐隐鼓起,状甚生硬!虽然他袖子宽大,不甚明显,但落入我眼中,却无异于一个惊人的资讯。 我从小就在武林中扬名,江湖经验何等丰富,一看之下,就知道他的袖中藏了兵器! 这里是皇宫大内,怎么会冒出这样一个暗藏兵器的太监来? 怪不得如此面生,莫非——是行刺北帝?! 刹那间,我脑中急速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忽然,一个可怕的想法闪了出来:不对!如果是行刺北帝,躲避雷泽这个煞星还来不及,怎么会冒充太监来宣召他?就不怕被雷泽杀了? 那么,莫非是来杀雷泽的? 可这是大内,高手如云,一不留神被发现了,绝对会被碎尸万段!谁会这么疯狂,选择这个地方行刺雷泽?! ——除非,支使者是皇帝!功高震主!何况这次苦战多日攻不下御锦,皇帝只怕以为雷泽和御锦已经内外勾结!震慑龙庭! 一念及此,冷汗微微渗出,心里的疑团也有了答案:不错,要杀雷泽,所以留下我,免得我们二人联手,更难对付。或者,皇帝要对付的就是雷泽一人,所以把我留在宣阳殿候召。毕竟,他曾经想娶我为后,对我多少有些好感。 如此说来,雷泽此去,怕是进了龙潭虎穴!等着他的,应该是一个致命的陷阱! 如何是好?我要不要救他?如何救他? 我忽然想到——那几个殷勤奉茶的小太监……不好,茶中有毒! 天幸我刚才心思郁结,一口水也没喝!雷泽,雷泽……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我的心思电转之下,大吼一声:“抓刺客!”几步冲了上去,一指点出,势挟风雷!进了皇宫,我虽未带刀剑,这一指的力道却绝对比刀剑更凌厉! 几个小太监被我一声大吼吓得到处逃窜,雷泽一惊之下,立刻一掌拍向那太监! 那太监似乎没料到我忽然来这一招,反应不及之下,仓促应战,百忙中抽出袖中刀,急急还了一招,化解我二人的攻势,飞身急退! 这人一刀即出,凌厉风发,隐隐有雷鸣之声,竟然是个一流高手!看他刀势奔腾磅礴,分明是北国天刀流一脉! 天刀流是威震天下的杀手组织,收费高昂、神秘莫测,极难请到。其中高手竟然在皇宫中现身,看来整个事情只怕蓄谋已久! 我哪里肯舍,厉声呼喝:“快来人啊!有刺客要混进去行刺皇上!抓刺客!”心下知道,如果不一口赖定这人就是行刺皇帝,我和雷泽只怕都活不了! 几个小太监被我一吼,如梦方醒,也战战兢兢的跟着大声叫:“抓刺客呀!有人要行刺皇上!快抓刺客呀!” 这一下子,整个皇宫都动荡起来了,御林军闻声纷纷赶来! 那太监不料我会来这一手,恶狠狠咒骂一声,知道不是我二人的对手,且战且退,就想溜入宣阳殿! 我心里有数,现今之计,惟有把事情越闹大越好,我总不相信,皇帝敢当众无故杀掉平息天玄之乱的两大功臣——如果他能找到合适的理由,把雷泽明正典刑,也就用不着出暗杀这一招了!既然是暗杀,总不可能当众做得。 当下大叫道:“雷泽,你快拦住他!”然后扭头厉声招呼赶到的禁卫军:“还楞着做什么?快一起来抓刺客!不能让他冲入宣阳殿!皇上就在里面!” 众军士答应一声,纷纷冲了上来,顿时把那太监团团围住! 那太监原本不是雷泽的对手,眼看众人合围,知道不好,忽然狞笑一声,探手从怀中抓出一个奇怪的红色圆球,狠狠拉去引线! 我隐约闻到了一股硫磺气味,心念一动,知道不好,叫道:“快躲!”一把抓住雷泽,飞身急退,伏到地上! 这一退快如离弦急箭,几乎与此同时,耳边传来轰隆刺耳的爆炸声! 我和雷泽被气浪冲得飞出几丈,身上热辣辣作痛,忽然手上一凉,定睛一看,竟然是粘到不知是谁的一片血肉! 回头看去,惨不忍睹。 那个太监,早已血肉横飞,只留下一些残破的衣服碎片。逃得慢了的几个禁军也遭了池鱼之殃,被炸得不成人形!余下也有不少人受伤! 我和雷泽面面相窥,心意震动。 随着这一声爆炸,越来越多的大内高手赶到,顿时宣阳殿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大内总管答不罕也匆匆赶来! 雷泽定定神,立即招呼答不罕:“刚才有刺客妄图混进宣阳殿,已被击毙。只怕此刻宫中还有余党,请答不罕大人立刻派人保护皇上,同时准备人手,清查全宫!” 答不罕看着眼前的惨像,只惊得一脸的肥肉簌簌发抖,一早没了主意。听得雷泽发话,只会忙不叠地点头。 当下雷泽发号施令,有条不紊的调兵遣将、分派任务,安排全宫搜查。 我心头一动,暗赞雷泽聪明,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料到这刺客的真实目的,如此闹将起来,就算宫中还有天刀流的高手,也势必不敢声张,只能悄悄退出。而且组织搜宫,其威慑力接近宫变。以雷泽在朝中的威望,就算要借此机会一举杀了皇帝,也不为难,反正现在闹刺客,什么都可以推到刺客头上。 当下趁人不注意,悄悄问雷泽:“你是什么意思?如此大张旗鼓,莫非要杀皇帝?” 雷泽忽然被我一问,身子微微一颤,惨然微笑:“他不仁,我不能不义!” 我心头震动,一下子,我明白了:雷泽何等聪明,他应该也猜到了皇帝的杀机! 多年赤胆忠心,却换来这样的结果,身为人臣,如何不心寒? 皇帝这次的暗杀计划,算是失败了。然,到了这个难堪地步,雷泽的路,怕是接近尽头。他要做忠臣,不肯谋反的,可是,皇帝已信不过他是个忠臣了。 天际密云郁郁,日色昏黯,我看着雷泽的脸,心头惘然。 雷泽在皇宫中这一番惊天大闹,我估计皇帝也呆不住,一定会出来的。果然不出所料,没隔到一炷香时分,北帝就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匆匆赶到。一如我的预料,他并非来自宣阳殿方向,看来宣阳殿待召,果然是个杀人陷阱。 他的脸色有些青白,显然对眼前的局面有些震惊和恐惧,双目紧紧看着雷泽,勉强笑道:“雷爱卿,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暗暗佩服北帝的胆色——既然他怀疑雷泽造反,自然知道,依雷泽的武力,要杀他也非为难事情。明知如此,还敢来见雷泽,北帝的镇定功夫也算非同小可。 不过,我要是按北帝的心思考虑,也非来不可。如果不及时按住雷泽的搜宫之举,只怕真的会发展出一场宫变,那时候再躲也没用,反而会丢了身家性命。估计北帝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会硬着头皮现身。 但北帝既然来了,也不可能毫无准备,簇拥他的那些人,绝对是一群精锐力量。我留神打量了一下,注意到这些人都是用刀的——果然,看来天刀流算是彻底投靠北帝了,适才那个太监,只是其中一个,已经很难对付。眼下这么高手簇拥北帝,就算我和雷泽有什么打算,也未必有把握获胜。何况,雷泽根本是个死忠派,他大不了想办法开脱一下自己,恐怕宁可死不会和皇帝翻脸的。 果然,雷泽见了皇帝,立即跪下,沈声应对道:“启禀圣上,刚才微臣进宫见驾之际,发现了一个刺客,已经把他击毙。微臣担心宫中还有刺客余党,所以令人搜宫。” 北帝面皮微微抽搐,神情颇为古怪,甚至有点被人抓个正着的尴尬,显然他对这次暗杀计划的失败,有点恼羞成怒,却又担心雷泽会对他不利。他阴沉沉看了雷泽一眼,忽然展颜笑道:“原来如此。雷卿家平身罢。多谢卿家为朕分忧了。不过,皇宫守备森严,进一个刺客已经少见,不可能还有大队人马。如此大规模清查,反而扰动不安。这就收兵吧。”说着转头看向答不罕,提气大声道:“答不罕,传朕旨意,今天护驾的士兵,都有功于朝廷,每人赏赐纹银百两、美酒一坛。”此话一出,众军士欢声雷动!纷纷三呼万岁,场面颇为壮观。 这一手果然厉害,立马化解了雷泽拥兵大内的威胁。 北帝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他虽然大大破财,却也让雷泽看了点颜色:毕竟众将士虽敬重雷泽,心头却也多是忠于皇帝的,雷泽真要谋反,恐怕也是局势惨烈,没有必胜把握。 北帝眼看局势已被控制下来,微微松一口气,看着雷泽,咬着牙淡淡笑道:“雷卿家救了朕的命,朕可该好好谢你。今日朕也累了,改天定要大大封赏。” 此言一出,众兵又是震天价欢呼起来!本来,这话里面大大的不怀好意,但普通士兵自然不会明白,还使劲叫好。皇帝听着,脸上微微色变,只是勉强保持笑容。显然,雷泽的威望异常可观,怪不得皇帝会觉得他震慑龙庭!眼下的欢呼声,怕是只会促雷泽速死了! 雷泽在山崩一样的欢呼声中,神色不变,站了起来,徐徐道:“圣上天恩浩荡,微臣感激无地,代众将士谢过圣上厚赐。”说到“天恩浩荡”几个字,他的神色中闪过一丝痛苦。 北帝双目闪烁,微微一笑:“今天这样一番大闹,想必众卿家都累了,这就回去吧。朕改日再召雷卿家叙事。” 我心头悄悄叹一口气,心想雷泽错过这次不忍下手,他的性命算是卖给皇帝了。北帝既然做了今天的杀局,君臣之间算是情份已尽,势成骑虎,不杀雷泽也不行。雷泽也是聪明人,但却看不破忠孝仁义这一关,只怕难保性命。 老实说,不要说北帝怕他,我也非常忌惮这个南朝的天敌。如果北帝能成功杀死雷泽,想必南朝君臣都要额手称庆的。此人就如天降神兵,杀气纵横不可方物,留在这世上,总是祸事。如果是以前的我,恐怕也会暗暗松一口气吧? 但,雷泽对于我,已是不一样的意义。我的心意,不知何时起,早已为他纠纠缠缠,情难自己。 如何能忍心看他赴死? 然,我要怎样才能救他逃出死劫?如果留下雷泽,是不是终有一日他会扫灭南朝?如果这样,我岂不成了家国罪人? 我皱眉,陷入苦思。 雷泽自然听得明白皇帝的意思,浓眉微皱,却没说什么多话,谢恩离去。 我也打算离开,皇帝忽然说:“孟法师暂且留步。近日朕对天象颇有心得,正要向法师讨教一二,且随朕去腻云宫观星台夜论天象如何?” 我微微一震,注意到北帝虽在笑,神情却有些紧张,目不转睛看着我,似乎我的回答生死攸关一般! 他留我过夜,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北帝到现在还没死心,还是要留下我? 雷泽听到这话,也是一震,目光牢牢注视我,似乎在问:“天戈,你要怎么做?” 是了,我该怎么做? 刹那间,我心头闪过无数念头,终于,长长吸一口气,鞠身微笑道:“能与陛下夜论天象,微臣幸也何如,自当从命。” 这话一出,北帝眼中闪过一丝喜气,我注意到他明显有点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显然这次留宿绝对不简单。雷泽却身子一震,双目狠狠凝视着我,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星一般!他声音轻轻颤抖着,迟疑道:“天戈……” 我一狠心,不看他惊讶而悲痛的眼神,淡淡微笑着走到皇帝身边。 雷泽身子微晃了一下,微微闷哼一声,却没再说什么,深深看了我一眼,掉头决然指挥众兵士离去。 那一眼的痛苦、决绝、不可置信,如同利剑一般刺入我心头。 我咬咬牙,不动声色,对着北帝微笑:“陛下,我们走吧。” 雷泽,你不相信我没关系,但我一定要救你。 生命虽无情,知己却难得,我不会要你走入死亡,即使,我用的方式会让你恨我,也在所不惜。 那一夜,我和皇帝一起到了腻云宫。 腻云宫是皇帝的寝宫,因为这位北帝向来信奉星象之说,特意花巨资在寝宫中修了一个观星台。皇帝把我请到这里来,恐怕不是要和我数星星那么纯洁吧?雷泽会这么愤怒,也正是因为知道腻云宫意味着什么。 自然,我也是知道的。 但,有什么关系呢?我要救雷泽,自然是要冒一点风险。反正我本来就一无所有,也不怕输掉什么。很久以来,我已经懂得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既然北帝对我有好感,我会用好这个优势,做我要做的事情。 唯一的遗憾就是,我甚至没甚么明确的目标,我要做的事情,都是帮别人做的。至于我自己,早就空洞无心。 这一点,甚至连雷泽也没有改变我,真是非常遗憾。他唯一让我记住的,只是一番无可奈何的爱恋吧?但,这又算得了什么? 北帝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沈思:“孟法师,你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对着他淡淡微笑:“启禀陛下,微臣在想今夜的天象。” 北帝仔细看着我,忽然笑开了:“什么?不知道什么天象,让朕的孟爱卿露出这么忧郁的表情?”口气有点儿轻佻,挥手示意一干服侍的太监宫女退下,只留下两个高高瘦瘦的大太监随侍左右,想必这是他请自天刀流的亲信吧。 我轻轻叹一口气,正色道:“微臣是心忧国事。” 北帝朗然一笑,一摆手道:“今夜如此好风好月,谈什么国事简直煞风景。朕要下个规矩,今夜只谈风月。”一边说一边似笑非笑的斜眼看着我。 我心头暗暗哼了一声,觉得此人做色鬼做到我头上,岂止胆大包天,简直毫无品位,也不想想我孟天戈是何等样人。老实说,我对这些北国人的审美观点其实是有点搞不懂的。以我这个样子,做男人固然是英俊潇洒有余,身为女子却未必算得好颜色。平生见过的美人,还没有胜过兰的,御琴、若水也堪称一时之选。至于我自己,惟有狠戾骁勇而已,不知道他们喜欢我什么。 当下故意皱眉叹道:“陛下的旨意,自然是不错的。面对陛下这样的人物,微臣也很想只谈风月。可惜一想到北国即将到来的再次内乱,微臣自觉忧心如焚,实在无心风月之事啊!”这话危言耸听之极,我谅他也不会不动容。 果然北帝微微变色,凝视着我,缓缓道:“孟法师有什么高见吗?” 我微微一笑,忽然说:“微臣今日坏了陛下的杀局,想必陛下是不高兴的,竟然还肯邀臣到腻云宫赏星,臣实在感激得很。”此言一出,两个太监面色大变,一下子守护到北帝身边,唯恐我做什么不妙的事情! 北帝不料我会突然单刀直入,一时之间倒有点尴尬,镇定一下,转头对两个太监说:“退下,别让孟法师笑话了!她要动手,今日搜宫之时就不会留朕性命。”两个太监闻言,悻悻然退到一边。 北帝回身看着我,哼了一声:“孟法师,你既然这么说,倒也是个明白人。” 我淡淡道:“微臣向来是知趣的。” 北帝反正也撕破了脸皮,索性说:“嘿嘿,向来知趣么?你和雷泽的牵牵扯扯,别以为朕当真心中无数!朕留你到腻云宫,不过是怜惜你的奇才国色,不想你陪着雷泽去死。难道你尚不知趣,还想为雷泽求情么?” 我笑了笑:“雷泽死了我正好成为陛下最可依仗的大臣,高兴都来不及,为什么要给他求情?” 北帝阴阴笑道:“是么,怎么朕听到的不是这样?据说孟法师这次随军,和雷泽卿卿我我,亲热得紧呢。” 我笑着反问:“这话如果信得,不知道微臣和陛下现在深宫共处,是不是也要算卿卿我我,亲热得紧呢?微臣要为陛下作事,自然是要见人的。臣和雷泽一起攻打沧海郡,如果遇事不多多商量、尽心尽责,岂不是有负于陛下的重托?如果这一商量就成了卿卿我我,臣也无话可说了。”说着做出一脸委屈气愤的样子。 北帝被我堵得无话可说,气色稍霁,微哼一声:“孟法师口才不错啊。既然无意为雷泽求情,你那个内乱之说,从何说起?” 我正色道:“陛下的心意,微臣也明白。雷泽向来和御锦是生死之交,虽然当日天玄平乱他立了功,但就怕此人念及旧情。何况如今雷泽这么多日攻不下沧海郡,确实有些可疑。以雷御二人的实力,如果勾结起来,势必威胁江山社稷。所以,不能再留雷泽攻打沧海郡。是么?” 北帝淡淡道:“是又如何?” 我也不理会他阴沈的脸色,接着说道:“微臣本来还有些奇怪,陛下杀了雷泽,何以解决南朝和御锦两大强敌的威胁。直到见到这几位公公,微臣总算明白,陛下何以有持无恐了。” 北帝哼了一声:“你且说明白好了。” 我哈哈一笑:“微臣正要恭喜陛下,得到天刀流的全力支援。天刀流高手如云、猛士如虎,自然大大抵得过一个雷泽了。只是不知道那天刀主人得到陛下什么好处,肯这样帮忙呢?” 那两个太监闻言,均是神情一震,面色微变,对视了一眼! 北帝这次真的是变了脸色,看着我沈声道:“孟法师,你的眼力实在好的奇怪。看来朕需要对你重新估计。” 我知道他已经被我这番话惹出了杀机,却也不怕,只是淡然道:“陛下忧虑雷泽来日之患,务必要除掉他。不知道是否想过,杀了雷泽,反而会提前激起雷泽旧部的反叛?御锦也大可以用此为理由,挑唆朝廷中同情雷泽的人,一起举事。” 北帝眼露凶光,微微一哼,悠悠笑道:“既然有了反叛之心,让他们提前发动也好,正好一网打尽,不是么?” 我哈哈一笑:“今天陛下说要封赏雷泽之时,三军欢声雷动,气势如崩山裂海,陛下也是看到的。雷泽的影响力,遍布北国军队,几乎被视为北国之无敌战神。陛下杀了他不要紧,只怕也会杀了北国的军心和士气,动摇国家根基。何况雷泽才平定天玄之乱,陛下如果杀戮功臣,会让天下人恐惧,把陛下当作了暴君啊。” 北帝一听暴君二字,就待发作,我不紧不慢又补上一句:“陛下如此圣明,本来做的一切都是为国家着想,却要为这一介武夫担当天下之骂名,岂不冤枉?” 北帝闻言,没有作声,神情急剧变化,忽然开口:“孟法师,你胆子很大。说了半天还是要朕不杀雷泽,不是么?” 我笑了笑,悠悠道:“陛下误会了。微臣蒙受陛下盛典大恩,心中一直感激,一心只是盼着为陛下效劳,再无其他。其实陛下要解决雷泽之患,原本简单,根本不需要担当如此风险。臣有一计献上。” 北帝眯着眼睛看我,似笑非笑道:“你说。” 我也不管他隐隐升腾的杀气,微微一笑:“雷泽的影响力,来自军队。只需要夺去兵权,再赏厚币高位闲居,软禁京中。此人自然就成了拔牙老虎,威风不起来了。而且,陛下重赏功臣,正是贤君所为,天下人都会称颂陛下的仁德。” 北帝盯了我半天,忽然微笑了:“好一个孟法师,怪不得世人都说最毒妇人心。朕今天领教了。把雷泽这样处置,恐怕他宁可去死吧?” 我笑了笑:“他的命是陛下的,陛下留他活着有用,他自然就不能死。” 北帝想了一会,忽然现出一个奸诈的神情,悠然道:“难得孟法师这么为朕着想,朕非常感动。还有大事托付。” 我看着他的样子,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心头微微一沈,一股寒气冒上,口中还是不动声色道:“陛下请吩咐。” 果然北帝淡淡道:“如何说服雷泽甘心放弃一切做个闲职,就要看孟法师的了。”——这奸诈凶毒的北帝,竟然要我亲手对付雷泽! 我微微吸进一口寒气,按住激动的情绪,淡淡一笑:“既然陛下吩咐下来,微臣自当从命。” 北帝心满意足,忽然微微一笑:“很好,朕非常满意。这样吧,雷泽也不是好对付的,朕这两个心腹太监,一个叫做离枭,一个叫做巫和。暂时都归你使用,配合行事。”两个太监闻言,轰然领命,一起走到我身边。这二人脚步轻灵之极,分明都是第一流的高手,比起我和雷泽之流,也只是稍逊三分,合二人之力,却大是可怕。 我心想好家伙,这可不是派了两个人来监视我么?脸上却喜动颜色,拱手谢恩,慨然道:“多谢陛下。有这两位公公相助,何愁对付不了雷泽。微臣定不辱命!” 北帝却已意兴阑珊,懒洋洋一挥手道:“罢了,今天朕也乏了。孟法师可以回去了。” 我心下暗暗好笑,知道我今天这一番狠辣作为,已经让他对我彻底没了兴趣。毕竟,再好色的男人,也不会喜欢面对一个极度危险的女子吧? 但我也知道,打消色心之后,只怕随之而来的,就是杀机。等我对付了雷泽,估计离枭、巫和要杀的,就是我吧。雷泽在北国声望隆重,杀不得。我却不像他,没什么人知道我,杀了也就杀了。 我心头暗暗冷笑,却没说什么,和离枭、巫和一起离去。 天上星光灿烂,我忽然回想起躺在雷泽怀中那个温柔甜蜜的林中夜晚,也是这样美丽的星空。然,一样的星光下,我却要去对付那个爱我的人了。 雷泽,你会恨我么? 以你烈火一样的性情,面对这一切,将会如何痛苦? 但,我必须这样做,我不要看着你死亡,也不能放弃自己的立场。 雷泽,雷泽呀,但愿你明白,生命中除了杀戮,并非一无所有。离开军队的你,还是可以有别的天空。只要……能让你活下去。 就算死亡是壮烈,毕竟也无可挽回啊!活着,总是有希望的,不是么? 雷泽,即使从此我们成为仇人,即使这次行动之后会给我带来致命杀机,我要留你性命。我的爱,宁可是寂寞生命的日月悠悠,却不愿见到你的陨落。雷泽,就算你以后再做不了一把绝世之刀,你还是可以做一个平静中寻找快乐的凡人。 所以——你不必原谅我,但我会为你做好一切,以我爱你的方式。 夜风中,我忽然领悟到,对雷泽的情谊,渐渐超出了我的想象和控制。 以后,他会用怎样的仇恨想着我呢? 我一思及此,忽然心痛如绞,而冷汗涔涔了。 出了皇宫,我直接去雷泽的将军府。离枭、巫和一路相随,看样子是唯恐没把我盯紧。他们倒是忠诚得很。 我忽然有些好笑,停下来对他们说:“你们跟这么紧做什么?” 二人闻言一楞,有点狼狈。我淡淡笑了:“算了,随便你们,爱怎么跟都可以。不过,待会我要对付雷泽,你们不躲远一点,有什么损伤,不要怪我。” 离枭被我笑得有点尴尬,呐呐道:“孟法师说笑了。” 我淡淡瞟了他一眼,发现这人居然长得颇为魁梧英俊,一笑摇摇头:“是么?我没觉得我在说笑啊。离枭,阁下也算个堂堂好汉,却就这么进宫做太监,很可惜啊。” 离枭面孔涨红,被我说得挂不住脸,哼了一声:“孟法师,这个玩笑没什么有趣的。” 巫和见他有点动怒,微微拉了一下他的手,示意离枭制怒。这个巫和就要阴沈多了,一直没什么表情,显然不好对付。 我眼看这一手没什么效果,也不再多说,疾步赶往雷将军府。 到了雷泽府第,我敲门叫起门房。那看门童子一听是我,吓了一跳,却又喜动颜色,赶紧请我进去,躬身道:“孟法师快请进!我家将军一直没睡,在书房等你呢!还吩咐我也要一直等着!” 我心头微微一动,想着雷泽这一夜的忧煎急迫,不觉黯然,镇定了一下情绪,急步而入。两个太监也就阴阳怪气的跟着我,我懒得理会他们。 雷泽天性简朴尚武,他的将军府也不大,没一会,我们就到了他的书房。雷泽听到脚步,早就提着一只灯笼,急急迎了出来。乍然见到我,雷泽手一颤,灯笼落地。 接着纱灯微晕的光华,我看到他的脸,心头一颤。 我不知道,雷泽向来刚硬沈静的的脸上,会出现这么多的情绪。如此的忧愤、关切、急迫,忽然变成极度的欢喜。似乎他这一辈子的感情,一下子倾泻而出! 我看着他,心神震栗了。 雷泽忽然奔了过来,伸出双臂,狠狠将我一把搂入怀中! 我能够感觉到他骨胳颤抖的格格作响声。他的拥抱如此紧密,我有点窒息的感觉,那么甜蜜、也那么惶恐。 呵!雷泽呀! 一刹那间,我甚至怀疑起我的决定。 巫和的声音阴阳怪气的响了起来:“啊呀,原来平时雷大人都是这样和孟法师谈论军国大事的。咱家总算明白了!” 我清醒过来,心思一下子化为冰冷。雷泽厉电般的双目一眯,凝视巫和一会,巫和打了个寒战,就此住嘴。雷泽缓缓放开我,低声道:“今天你怎么出宫的?这两个是怎么回事?” 我轻轻一笑:“进去再说,好吗?” 雷泽点点头,拉着我走入书房。 离枭巫和对望一眼,到底不敢跟进来,就在外面守着。 进了书房,雷泽顺手关过房门,轻轻道:“我一直很担心。” 我叹息一声:“对不起。” 雷泽凝视着我,目光温和而忧虑:“我以为你终于要做腻云宫的主人了。”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无法从激动中平静下来。 我笑了笑:“没有。我和他讲道理,他听了我的。” 雷泽缓缓吁出一口长气,忽然搂过了我,紧紧抱住,低声道:“天戈,你不会明白!我——”他迟疑一下,欲言又止。 我缓缓伸出手,搂着他的脖子,说:“我明白,真的,雷泽,我一直明白你。但这次我能出来,并不是没有代价。” 雷泽闻言,双手震抖了一下,迟疑着慢慢放开我,直直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们默然对视,双目相交,似乎可以溅起一溜火星! 良久,我几乎无法忍受雷泽凌厉而执着的眼神,雷泽忽然慢慢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低声道:“孟——你毕竟从了他,是么?” 我知道这时候我的解释他不会听进去的,也无意解释。毕竟,不久后我们就是天南海北,一切言语也没了作用。但,我必须让他好好活下去。当下吸了一口长气,轻轻道:“雷泽,皇帝感念你多年辛勤国事之功,打算晋升你的职务,以后你就在京中任职。这是今天我向皇帝提出的建议。我们已经谈妥条件。” 雷泽一窒,双目直直看着我,缓缓道:“代价呢?” 我一狠心,直言以对:“你必须彻底交出兵权,以后只能闲居。否则,皇帝还是会杀你。皇帝已经得到天刀流的全力支援,就算你造反,也未必成功。还不如就此罢手,留得一世英名。你是聪明人,自然该明白,这已经是你最后的活命机会。” 雷泽静静听着,看了我一会,缓缓摇头:“孟天戈,本来,我也料到,皇帝不会放过我,身为臣子,尽忠人君也无话可说。但我没想到,这个从中作说客的会是你。看来,你从不曾真正明白我。如果你知我心意,就会知道我宁死也不愿如此乞怜求活。我对你——失望。” 我咬咬牙,不去理会他言语中的轻蔑之意,淡淡道:“雷泽,用软禁换取性命,已经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好打算。” 他忽然低声闷笑起来:“软禁?如此还要多谢你的好意了!”他眼中现出说不出的悲哀之色:“本来,我有信心要皇帝明白,他毕竟需要我的支援。但你也站到皇帝一边……你本该是和我同心啊!我总不明白也不甘心,你为什么帮朝廷作说客?” 我听得这一句,心头一痛,深深凝视着雷泽,咬牙叹息:“你别忘了,我来自南朝。不想杀你,但也不能留你为祸,就是这样!”心下明白,这话一说,我和雷泽再无可能了! 雷泽身子猛烈地一晃,面色惨白,他闭了一下眼,等他睁开眼睛时,已是一片平静。他淡淡看着我,轻轻说:“无论如何,你毕竟不肯杀我。我该感谢你,是不是?” 我没有做声,注意到他神色有些不对。 雷泽忽然低声道:“天戈,你毕竟爱的是南朝。对我,却不够。我总算明白了。”他一声一声,笑了起来。 我长长叹息:“雷泽,如果你肯真的爱我,你就会放弃一切,辞官归隐。但你也不肯,不是么?” 雷泽喃喃道:“不错,我也不肯。所以,我也不是……真的……”他嘴角泛出一丝深刻而凌厉的笑纹,忽然狠狠拉过我,低吼道:“我要一统天下有什么错?南朝昏弱,我不灭南朝,它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内乱!你不明白么!” 我凝视着他,淡淡摇头:“是么?我倒觉得北国皇帝比较昏弱。你凭什么决定天下人的命运。雷泽,如果你坚持要攻打南朝,我们来日必成敌人。所以,我宁可你不去掌兵!” 雷泽笑得微微震抖:“敌人是么?好,孟天戈。如果这样,我宁可现在就杀了你!”他的手忽然一紧,狠狠扼住了我的脖子。 我平静地看着他。 必须承认,我已经太了解雷泽了。我不能杀他,他对我,也无法下手。 雷泽在我淡定的目光下忽然拧紧了眉头,咬牙道:“冤孽!”他猛地低下头,恶狠狠吻住了我。我们激烈纠缠,就如面临的是一个没有明天的末世。 我想,我是什么也无所谓了,心头酸楚而迷乱。 雷泽忽然猛力放开我,喘息着退开,微微冷笑:“既然你执意要做我的敌人,我不会再碰你。这是我对一个敌手的起码尊重!孟天戈,你回南朝吧!我不阻拦你。” 我茫然看了他一会,淡淡苦笑了:“好。”转身离去。 身后,雷泽的声音悠悠传来:“孟天戈,不要以为皇帝这样就困得住我。我会重新来过。下次再见,你我就是身处敌国,我决不容情。” 我心里一痛,看着他,勉强微笑:“雷泽,你没了兵权。今后……对皇帝恭顺一些,他会善待你。至于我,不会再见你了。” ——从此天各一方,永无再见! 他没有回答,眉头皱褶深如刀刻,侧过头没有看我。我注意到他的手捏成拳头,甚至格格作响。 我一咬牙,硬生生逼下热泪盈眶的感觉,掉头决然而去! 我狠狠一拉开门,离枭巫和差点一头跌了进来。我看着他们淡淡微笑:“两位听够了吗?” 两个家伙有点尴尬,巫和勉强笑道:“孟法师误会啦——” 我冷笑着凑近了他:“误会么?好,我们走吧,回我的法师府。” 他显然非常忌惮我的靠近,几乎是明显的立刻后退了一步。我看得微微一笑,悠悠道:“巫和,我又不是老虎,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巫和悻悻然涨红了脸,没有说话。 我也不理会他们,自管急步而行,只想尽快离开雷泽的将军府。毕竟,现在呆在这个地方,只会让我毫无愉快可言。 忽然,身后风声急动,回头一看,雷泽赶了出来! 一刹那间,我呆住了。 雷泽几步赶了过来,定定看着我,低声道:“天戈,留下来!”他眼神焦灼而急切,就如有地狱的火焰在阴沈地燃烧。 我一时间心乱如麻,这样骄傲的雷泽呀…… 我深深叹息,终于说:“既然没了兵权,你就随我回南朝去,我们再不问世事。”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雷泽楞住,看着我沈默一会,悠悠苦笑:“是我妄想了。你要的,我做不到。我从小就想一统南北。”他几近麻木的转过身体,缓缓离去。 我瞪着他,知道这人毕竟只会做我敌人,心下暗暗嘲笑自己:“真是愚蠢啊,还妄想他会变么?”眼前阵阵发黑,连雷泽的背影也模糊了。 离枭、巫和忽然做了个眼色,一起出招,两把刀毒蛇般无声无息砍向雷泽! 此刻,我和雷泽都是心神恍惚,可以说处于最软弱的时候。这两个天刀流的杀手,竟有着野兽一样把握杀机的本能! 原来,皇帝的承诺,毕竟是空的! 我一震回神,眼看那双刀砍向雷泽,一声“小心”滚到嘴边,却化为无声! ——电光火石间,我忽然想到,他是我敌人。我最好——袖手旁观。离枭巫和胆敢当着我的面对雷泽下手,想必也是看透了我不会救他。天刀流的分析判断能力,的确异常精准! 雷泽忽然急速回身,霹雳般一声大吼,我耳边一阵嗡嗡作响,几乎有些受不了。离枭巫和被震得站不住脚,面目失色!方自踉跄间,雷泽狂暴如魔神,狠狠夺过他们手中双刀!几乎与此同时,巫和微一定神,一声阴笑,手中飞快弹出一个小丸!这一次雷泽方自夺刀,回招不及,被那小丸弹中,扑的一下,飞出一蓬金针,全部扎入雷泽身上!雷泽一个踉跄,虎吼一声,奋力挥刀,竟然一刀把巫和从头到脚砍为两段!一下子血雨纷飞!雷泽浴血而立,双刀一扔,大掌恶狠狠压了过来!离枭大惊变色,就待逃跑,雷泽狂笑如雷,忽然一掌击出,刚猛奇诡,找定了离枭的头,啪的一下子,硬生生拍碎了离枭的天灵盖! 本来,这两个人武功都是一流好手,雷泽断不能这么轻易杀了他们,但天刀流二杀手可能本来自以为占了偷袭之利,信心大增,防备自然不足。却不料雷泽应变奇速,临战的气势更是足以咆哮风云!如此被雷泽猛虎般反扑过来,两人反而心慌手软,抵挡不住,一下子兵败如山倒,丢了性命。也是倒楣之极! 离枭头颅破碎,歪歪扭扭的倒了下去,雷泽一脚踢开了他的身体,定定看着我,没有说话,嘴角慢慢泛起一个扭曲的笑容。不知过了多久,雷泽忽然一躬身,哇的呕出一股血水。 我心头一惊,脱口道:“那针上有毒!” 雷泽死死盯着我,悠悠道:“是化功散,别说你不知道!”他忽然低声冷笑起来,一声接一声,竟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听到动静,雷府的家丁纷纷赶到,一看眼前的惨像,都一下子楞住了! 我听得这一句化功散,脑袋里面轰的一声,这才明白,皇帝答应我不杀雷泽,却也还是不能放心他。就算一个没了兵权的雷泽,只要起了反心,一样可以纵横天下。所以,除非废了雷泽,北帝终究夜不安枕。 这才知道,原来离枭巫和随行,果然是做死士来的,不过目的根本不是我,他们只不过一直在找机会废掉雷泽。迫于雷泽威武,二人本来不敢下手,准备暂时放弃。却是我和雷泽这番纠葛,让他们有机可乘! 我心头又惊又急,再也无法忍耐,就想冲过去扶住他,却被雷泽大力一挥手甩开。这一用力,他又是一口血急喷而出,身子摇摇晃晃。一个胆大的家丁惊叫着奔上来扶持他,雷泽喘息着拉住家丁的手。他散功之际力大异常,那家丁支援不住,哀号一声,和雷泽一起扑通倒地!雷泽一边喘息,一边以手撑地,奋力爬了起来,用力按着心口,摇摇摆摆向我走了一两步,歪扭着又要倒下。 那些家丁眼看不对,七手八脚冲上去把他扶住,更有人提刀对我冲了过来,吼道:“杀了她!就是她带人来暗算雷大人!” 一下子,呼啦啦冲上来七八十个人,团团把我围住。 我看也不看这些家丁,只是盯着雷泽,轻轻说:“你……”却又欲言又止。到了如此地步,我还能对他说什么? 雷泽吃力的摆摆手,示意众家丁退下,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不要动她。我——已经杀了两个宫中太监,再杀了她,皇帝会……更疑心我。”他笑得微微震颤,眼睛黑黝黝的看着我,我却不能分辨那眼神中是悲痛还是冷酷了。 我清楚地知道,雷泽见我见死不救,已把我当了两个太监的同伙。呵呵,我真不算冤枉,毕竟,我是亲眼看着他们暗算雷泽,却没有出手。 雷泽吃力的喘息声如刀锋般凌迟着我的心,迷惘中我似乎听到他低沈如闷雷的冷笑:“孟天戈,你……等着吧。我垮不了,以后……总有一天……”他忽然激烈的呛咳起来,再也说不下去。夜色朦胧中,我看到血水汩汩的流出嘴角。 我再不忍呆在这里,恍恍惚惚,对雷泽留下一个笑意,如同漂浮一般摇摆着离去。众家丁得了雷泽指示,不能留难我,一个个持着刀剑愤然而视。 终于,走过一群家丁身边时,有个家丁忍不住狂吼着一剑砍落! 我茫然一笑,随手伸出两根指头,牢牢夹住了他的剑! 那家丁涨红了脸,用尽全力却夺不回来!正在惊惶间,雷泽吃力的一声令下:“小豪,放手让她走!”家丁无奈,悻悻然松了手。 我微微一笑道:“多谢你送我的剑,我收了。”这次进宫,我并未佩剑,多少有点不习惯,何况想着皇帝带杀机的目光,知道还可能需要对付前途若干凶险,没有兵器可不行,这时就顺便把这青钢剑留下了。就在这些渴血的目光中,我迷迷糊糊出了雷府。 这次出行北国,效果远远超出想象。终于——解决了雷泽的威胁,还多了一个结了盟的御锦……我只要带走御风华,就可以功德圆满,回归故里。然,为何我心裂痛难当?不过是不肯救一个敌国大将而已…… 刚出了雷府,大门砰的一下在我身后关上,我忽然歇斯底里狂笑出声! 我只不过忠于自己的心意,难道苍天就要如此罚我?如果这就是命运,我该嘲笑自己,还是嘲笑雷泽?或者,这个人世,原本可笑啊! 笑声中,我忽然听到迅急众多的脚步声,我迅速站定,抬起头。 面前十丈外,一大群黑衣蒙面刀客断了我的来路。一个个身形彪悍敏捷,刀锋如雪,在星光下微微闪耀生辉。 ——天刀流! 原来,这才是北帝派来对付我的人。 一刹那间,我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知道现在已遇到了平生最大的危险! 这些人来自前方,我身后是雷泽的将军府,如果我倒回去,想必可以有更多的缓冲空间,但,我怎能再连累雷泽?如今的他,甚至没有自保能力!何况……他应该恨绝了我吧? 不,只能迎上去,绝不能退! 一个,两个,三个……我悄悄数了一下,一共是二十个杀手。他们凝立的样子,分明是个什么严谨的阵势!我忽然想到天刀流威震天下的独门阵法——天刀大阵。看来,这些人准备周密,今日务必杀我了! 我淡淡一笑,缓缓举剑,心头已有了计较。 众刀客严阵以待! 我看着他们为首一人,笑了笑:“你们真无聊,以多打少,没什么光彩的。” 那人哼了一声:“对付孟法师这样的高手,我们自然要小心一点!”一挥手:“兄弟们,上!” 众刀客一声答应,举刀呼啸奔来!奔走之间,法度严密之极! 我知道让这群人合围了就绝对活不出去啦,必须趁他们还没过来,先杀掉锐气大乱阵法!当下哈哈一笑,运足内力,慢吞吞一抖手,手中的长剑忽然寸寸碎裂,不多不少,正好变成二十个碎片!被我双掌一合,一把拢在手中。 显然众刀客看的莫名其妙,我也不管他们懂不懂,一抖手,一片断剑夹着厉啸,闪电般射出,急飞到冲得最近的一个刀客面门! 那刀客粹不及防之下,慌忙躲避,自然乱了阵势,却不料我这一出手带着回旋之力,他躲得虽快,却早已被我算死了去路,刚刚一闪,那截断剑却已正正飞过去,那刀客凑个正着,波的一声,被打穿面门,脑浆迸裂而死! 众刀客一惊之下,却也不乱,就见有人移形换位,马上天衣无缝地补上了那小子的空缺,还是去势不减,眼看着杀了过来! 我长笑声中,双手不停,或点或转,或拨或击,刹那间剩下的十九片断剑一起飞出,力道有缓有急,轻重之间,变化多端,急急旋转着,分取十九人咽喉! 这一手叫做艳舞飞天,杀伤力极大,可以说是对付江湖围攻的最好办法。这还是我当年游侠江湖的时候,无意中遇到蜀中唐门长媳云白,和她赌棋得胜,蒙她传授而来。云白可以做到一手同发八十一种暗器,江湖人称“千手玉观音。”我学了之后疏于练习,同发八十一种是不行的,不过一口气打出二十来片断剑,倒也没问题。更何况断剑的体积比唐门暗器可大多了,比较容易掌握准头,现在正好学以致用。 众刀客没防着我这一手,一时间微见惊乱,纷纷拔刀格档!我出手的时候用了一些巧劲,断剑被刀一隔,方向一变,去势却不减,不断飞旋,杀向甲的变成杀乙,杀向乙的却飞向丙,一时间把众人闹了个手忙脚乱。我趁着他们忙于招架之际,哈哈一笑,大摇大摆对直了刀阵直冲过去,两个刀客倒楣,我正好路过,顺手一边一个,卡嚓两下,拧断了他们的脖子,提起二人尸体,奋力砸向刀阵!顿时众人一阵大乱,又有一人被我扔过来的尸体砸中,重击之下,筋断骨折、七窍流血而死! 那为首刀客眼见不好,大喝一声:“都不许躲!结阵困敌!” 我暗赞这人见事明白,知道我刚才只是出其不意取了个巧,断无可能挡得住二十人的天刀大阵!哪里肯让他们合围,长笑声中,身子微晃,脚下快如星驰电闪,已冲过最后一人,那人也不知机,还是拔刀奋力砍来,我看也不看,闪电般出手,拧断了他的手腕,顺手连刀一起抢过,舞一朵刀花护身,大笑而去。等天刀流刀客再次聚结,我早就奔出十余丈外! 为首刀客咒骂连连,也不看同伴尸体,喝道:“追!” 余下十多个人答应一声,对我穷追不舍! 我暗叫不妙,须知天刀流的刀术和轻功并称天下第一,我虽然占了先跑之利,多一会也难保不被他们赶上!急奔中眼看面前路过一个院落,心念电转,急飞而上,翻过围墙躲入庄园之内! 这一进来,才发现原来是个废园,到处堆满了杂物,萧条异常,根本没有人迹。我百忙中打量了一下环境,飞速躲到一个干枯的荷花大缸之后。 我也不怕他们追,反正这时天黑异常,我躲在暗处,他们要找我也难,何况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大庄院中也施展不开天刀大阵。我大可以各个击破,一一杀之。 就听墙外脚步急促,紧接着一个个刀客越墙而入!开始在院中疯狂搜索! 我眼看着一人正好走过我身边,背对着我,还一幅小心戒备的样子,当下暗暗一笑,无声无息伸出手,一掌拍实了他的背心,那人哼也没哼出一声,内脏碎裂而死!我不等他倒下,悄悄一把将他的尸体捞了过来。这一下冒险出手,还好动作快如闪电,竟无人发现。 就在此时,又一个杀手跑过,这回居然是擦身而过,一下子看到了我,就待惊呼出声! 我哪敢怠慢,悄然出手,闪电般扼断了他的咽喉!那杀手来不及呼叫,已断了气!我松一口气,悄然拖过那杀手的尸体,一模之下发现竟然是个女人,暗叫一声天助我也!忽然起了一个移花接木的念头,当下轻手轻脚剥了那男子的衣服,几下子换上,还是蒙了脸。把尸体丢入树洞之中藏好。却把那女刀客剥去黑色夜行衣,套上我的衣服,一掌打烂了她的脸,将她尸体塞在荷花缸后。心想实在不行,我还可以装成杀了孟天戈的大功臣。就算没什么说服力,至少可以抵挡一时,赌个反应!当下提着刀施施然而出,也装模做样到处搜查。夜色黑暗,众刀客也不以为意,没发现有人掉包。 我也就不时找着机会,不声不响,一会杀一个,这一次大摇大摆到处行走更加方便,不多时已暗暗解决了三人! 搜了一番,眼看毫无结果,冷不防有人发现了同伴蜷伏地上的尸体,众杀手不禁惊慌起来!那为首刀客微一沈吟,冷哼一声:“不信这女人能躲上天去,肯定还在这里,咱们这么搜下去也是白白损失,不如这就退出去,守定了四下方向,放火烧庄,她要不出来,就烧死在这里好了!” 我听的一惊,暗赞一声好毒计!可惜,他却不知道我就在他旁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既然北帝立意要杀我,想必这次南下困难重重,也不知有多少天刀流高手等着对付我,还真不如让孟天戈这个名字死在这里,少了许多麻烦!那个荷花缸边的女刀客,就当是死了的孟天戈吧!这一把火,其实烧得好。 当下那为首刀客带着我们飞速退出,几下吩咐布置,命令众人各守一角,点燃火折子,开始四下放火烧庄!不多时,已烈焰熊熊!我趁着他们忙于放火、没功夫清点人数,施展轻功,飞到三丈外的大树上! 就这么闹腾半天,他们自然没看到孟天戈出来。不多时,火势熊熊蔓延,开始烧及附近民房!附近的百姓被惊动起来,哭喊着要救火,为首刀客眼看众怒难犯,有点垂头丧气,不敢再作恶,招呼众刀客飞快离去,只留下一干老百姓不断哭喊咒骂着灭火!我看得心头大是歉疚,除去蒙面布,悄悄跳下大树,也帮着他们扑火。 接近天亮的时候,火势将灭,我不想被人发现,趁众人忙着扑火,悄然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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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晴空于2004-12-11 03:04:5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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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黄金之战 叶家群盗行动如风,不多时已杀到黄金城下。打前刺探的一人忽然踌躇不前,回头请示叶飞白:“大当家,前面的乱石滩好像有布阵,不宜冒进。” 原来这黄金城是武林世家,历经百年风雨,当真高城大堡、根基深厚。城前一片乱石滩,怪石嶙峋、大有穿空裂云之势。布局细看之下,居然隐隐符合奇门遁甲之术,隐藏无数杀机。奇门遁甲乃帝王之术,霸道无比,用于排兵布阵更是利器。看来秋深寒早就习惯了应付各方的贪心。就凭这一个奇门大阵,已可得意江湖。 我不善阵法,多少懂得一点,也还是在北国时御琴所教,只是看出这阵势颇为凶险,内藏九宫八卦,六甲分别隐于六仪之下,与乙、丙、丁三奇分占九宫。月色昏魅之下,但见随着月影明灭,阵势忽而正转忽而反转,隐含变化难以计数。多看一会,已经有头昏眼花之感,心头一惊,知道这巨石阵大有惑人心神之效,连忙硬生生别开眼睛。 叶飞白皱眉道:“柳妹,这个石阵凶险得很,你有办法吗?” 柳洄雪皱紧眉头,一言不发,只管在地上不断涂涂画画,沈吟良久,额头上隐隐冒出汗珠,显然用尽心力。直过了小半个时辰,这才低声道:“我知道啦!”她一下子站了起来。 叶飞白大喜,握住她的手,说:“柳妹辛苦啦!快说!”为她擦了擦汗水。 柳洄雪微微一笑,以示感谢,徐徐道:“所谓六甲,即甲子、甲戊、甲申、甲午、甲辰、甲寅。其中甲子为帅,其他五甲为将,六甲在阵中隐遁旗下。元帅甲隐于戊土,二甲大将甲戍隐已土,三甲大将甲申隐庚金,四甲大将甲午隐辛金,五甲大将甲辰隐壬水,六甲大将甲寅隐癸水。他这个阵型虽然变化万端,其实不过就是戊、己、庚、辛、壬、癸、丁、丙、乙,九宫生生不息,队形、方向虽改,相互顺序却是不变的。破阵易如反掌!”口中说着,起身率先大步而入。 群盗显然对她信心十足,柳洄雪这一进去,群盗纷纷跟进。我见她破阵大有道理,心头暗暗称奇,不动声色,也跟了进去,静以待变,留神查看她破阵之法,心头默默推算。却有意无意间走到最后,趁他们不注意,无声无息打翻一盗,塞入阵中藏了,慢慢跟上前面大队,动静之间,又打昏一人。如此一路走来,尚未出阵,已被我悄悄解决了六、七个,群盗兀自浑然不觉。 星月暗沈,夜色已深,想必黄金城的人多已沈睡,在阵中穿行良久,因有柳洄雪在前领头破阵,竟然点尘不惊,城中值守毫无察觉。叶飞白见阵法险恶,忙着护卫妻子,却也没发现我在后面悄悄捣鬼。 如此走了半个多时辰,柳洄雪忽然面带喜色,欣然道:“快出阵啦!” ——黄金城暗金色的城墙就在前面,隐隐在月色下华光闪动,景象魅人。这个名震武林的神秘之地,向来不让人进来,想不到竟然连城墙也是黄金的,难怪会惹出那怪客的野心。 叶飞白喜动颜色,一把搂过柳洄雪,亲了一口,这才号令群盗:“马上攻城!进去后见一个杀一个,不留活口,动作要轻要快!记住,留着打更的不杀,以免打草惊蛇。破城之后,能带走的钱物全部带走,不能带走的东西,和人一起,一把火烧了,别留尾巴!” 他这番布置,颇见狠绝麻利,却也是个为将之才。 群盗大喜,眼看那城墙异常雄伟高大,纷纷掏出铁飞抓,奋力掷上城口,借着飞抓上长索之力,几下子爬上城头。这伙人动作麻利之极,我眼看一时也杀不完,不如先跟过去再说,当下有样学样,也用适才夺得的铁飞抓爬上城头。 如此走了没有几步,正好转过一个巡逻的城中护卫,一看不对,就待呼叫!叶飞白一言不发冲过去,霹雳般数掌连攻而出,他武功雄悍绝伦,眼看这护卫性命不保。我一看不对路数,百忙中飞身而出,啪啪啪啪连珠炮般一口气挡下他所有攻击,只觉手臂微微发麻,心下暗加一声好,这人掌力当真异常强劲。 叶飞白吃了一惊,连退几步,目光灼灼,瞪着我道:“阁下好硬的身手!也是高人,何不与在下合作?” 这一耽误,巡逻兵立刻反应过来,就待大叫起来。叶飞白面色一变,忽然向我猛攻而来,同时对柳洄雪做了个眼色。柳洄雪娇笑一声,挥手间一剑飞出,就待杀了那巡逻兵。 我被叶飞白缠住,眼看这夫妻大盗竟然耍了一招围魏救赵,冷笑一声,十指急划几道剑气,逼得叶、柳二人不得不回招自保。 那巡逻兵两次逃得性命,惊骇欲绝,这回总算有机会大叫出声:“来——”刚一张嘴,已有一盗冲上,要取他性命,却被我百忙中一脚踢飞!那巡逻兵死里逃生,浑身发抖,这回是叫也叫不出来了! 我右手一挥,随着追劈过去,这一记改直击为横扫,竟然把击出的一股劲风,悉数带转,扫了过去,直取叶飞白。 叶飞白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掌风还会拐弯,等到发觉,再想闪避,已是不及,口中闷哼一声,身子摇摇晃晃地连退了四五步,扑通跌坐在地,鲜血狂喷,显然伤得不轻。 柳洄雪眼见夫君受伤,娇喝一声,倏然欺到我身边,右手骈指如戟,直点玉枕,左手五指如钩,猛向肩井抓落。一招两式,奇快绝伦! 我暗赞一声好武功!等她双手快要触及我身上之际,微微一喝:“倒下!”拍的一声,如中巨杵般打在她右肩,柳洄雪身子再也收不住,一下往地上扑了下去。 这一下一口气收拾了夫妻大盗,其余群盗大是惊骇,一下子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好呆在当场! 我这才对那巡逻兵淡淡道:“你也别抖了,我马上要他们走,不用惊动秋城主。”那巡逻兵几度险死还生,吓得神情不定,不断发抖,呆呆点头如捣蒜。 ——须知那秋深寒和我见过不止一次,还曾经切磋武功。如果真的被吵醒出来,一看到我,就算蒙面也再难隐瞒,我这个死了几次的孟天戈怕不是又要活回来么。 叶飞白面色惨然,冷冷看着我:“阁下武功绝伦,我夫妻二人落到你手中,再无话可说。就给个痛快吧!” 我想起他二人一个颇善行军,一个擅长破阵,虽然凶悍,却也是大大的人才,心头一动,悠然道:“叶兄此言差也。”一边说,一边过去扶他。 叶飞白只道我要来杀他,脸上肌肉扭曲,嘶声道:“要杀就杀,姓叶的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 柳洄雪面色大变,哭道:“别杀我相公!”一边说一边跌跌撞撞爬了过来。其余群盗扑通一声齐齐跪下,纷纷磕头:“英雄,求你不要杀我们大当家!”“大侠,杀我们好了!”“大侠饶命啊……”一时间涕泪交流。 我一看这叶飞白居然颇有人望,淡淡道:“你们别叫了。真的把秋深寒叫出来,你们大当家才真的死定了。”这话一说,果然灵验,众人立刻噤若寒蝉。 叶飞白皱着眉头看了我一会,说:“阁下称兄道弟,什么意思?”这人果然聪明得很,一听我的话,知道还有生机,立刻镇定下来,反而问起我来了。 我淡淡道:“按阁下草菅人命的作为,总是杀一百次也不够的。不过却有一样好处,所以我称你一声叶兄。”一边说一边轻轻扶他坐起,再掺着柳洄雪也坐下:“在下对叶兄夫妇,并无恶意。”口中说着,从怀中掏出金创药递给他。 叶飞白倒也胆大豪气,并不疑心,接过药丸,一口吞下几颗,又喂柳洄雪服了药,沈声道:“哼哼,不知在下什么好处,让阁下看上了?” 我故意投其所好,说:“实不相瞒,阁下今夜夫妻对话,在下也听到了。那个什么尊主,如此逼迫于你,你却不肯不管众兄弟性命自己逃跑,宁可冒险攻打黄金城。这番仗义,着实难得。刚才你的手下为你求情,一个个发自肺腑,可见你平时的确对他们不错。就冲这一处,你就算得一条好汉。” 叶飞白闻言,神色微动,半响道:“这是理所应当之事,没什么好说的。阁下本可一刀杀了我等,却如此谦逊,姓叶的自当知趣,也知道江湖规矩,没说的,这条命就算卖给阁下啦。”这话却是半真半假,想是他眼看我有接纳之意,武功也是厉害,乐得脱离那个尊主的控制。至少我的态度还算客气,跟着我干活不会太难受。 我暗赞这人聪明果决,不过,我要的是他心服口服,却不是乘人之危。当下淡淡道:“叶兄这话客气了。在下只是不愿叶兄进攻黄金城,闹个两败俱伤,却让他人渔翁得利。当然,叶兄愿意和在下合作,自然最好不过。在下颇感荣幸。” 叶飞白闻言,神色一震,若有所思。 柳洄雪点头道:“这位大侠说得不错,那尊主要我们打黄金城,大是不怀好意,分明把我们当枪使,飞白哥,我们别再忍气吞声啦!” 叶飞白苦笑欲言,我说:“此间不是说话之地,还是赶快退出去,免得被秋深寒发现就麻烦了。” 叶飞白点头称是,柳洄雪一清点人数,发现不对,不觉心惊,正自皱眉,我淡淡解释:“叶家嫂子莫怕,是被我打倒了几个,却没伤性命,都藏在石阵中。” 柳洄雪这才明白,和叶飞白对望一眼,都现出骇然之色,这才是心服口服了。 叶飞白叹道:“大侠的手段,我总算见识,这番仁慈更是难得。断无不服。我先代几位弟兄谢过不杀之恩。” 我一摆手:“叶兄客气了,如不嫌弃,叫我一声兄弟就好。咱们也别说了,出去再谈不迟。” 当下退出,群盗纷纷拉着长索悄然滑下城头。叶柳夫妻伤得不轻,被我一手一个揽着,轻轻跃下城头,却是不惊轻尘。群盗见了,纷纷低声叫好。 还是柳洄雪引路,从怪石阵中退出。一路上我不时翻出一人,轻轻拍醒,这人却还是对经过不明所以。群盗骇然失笑。如此一路退了出去,被打昏群盗也全被我拖出拍醒。到得接近天亮时分,大队人马总算全部退出石阵,互相搀扶着,悄悄回到客栈,店中掌柜、小二一无所觉,朱痕碧影房中也是鼾声不绝,倒也好睡。 叶飞白经此一番,对我已是服气,一早收拾停当,和柳洄雪一起来访。我重他才干,也有结纳之意。却叫朱痕借了店中厨房,下厨做一桌酒菜,与他夫妻二人在我房中且饮且谈。 席间我已换回衣服,洗干净脸,叶飞白见了,眉头一皱,沈吟道:“刚才夜里不觉得,现在看着大侠的模样,却多少有些面熟。只是想不起来。”柳洄雪点头称是。 我暗赞这二人记性不错,一面之缘也能记个大概。淡淡道:“我叫二位叶兄和嫂子,二位却一定要叫我大侠。本来兄弟打算说出名字的,看来也说不得了。” 叶飞白闻言,马上道:“这……实在惭愧……” 柳洄雪推了他一下,抢着含笑说:“那我们就厚颜叫一声兄弟啦!” 叶飞白赦然道:“这……这……我对……兄弟已是心悦诚服,这辈子我夫妻就算是跟定兄弟、再无二话啦。只是,总觉得高攀——” 我摇摇头道:“兄弟都叫了还说高攀。在下并非显贵之人,北天关龙骧军丁珂平。至于叶兄觉得我眼熟,大概以前见过,没有怎么接触吧。” 叶飞白楞了一下,显出兴奋之色,说:“原来是北天关丁将军。你重挫北国那次大胜,被人哄传一时啊!想不到会遇到你。” 我说:“叶兄客气了。兄弟昨日见叶兄率众突袭、指挥若定,心头很是仰慕。叶兄和嫂子都是大有将才之人,现下边关颇不清静,以叶兄夫妻的才具,应该可以大有作为。” 叶飞白慨然道:“既然丁兄弟发话,没说的,叫我做什么都行。”随即皱眉道:“只是——我只怕那个尊主要找丁兄弟麻烦,反而连累你。” 我看着叶飞白:“正要问叶兄,怎么会被那个尊主所制?” 叶飞白浓眉一锁,沈吟不言。柳洄雪叹道:“这是我夫妻生平最可耻之事,所以相公不愿提起。还是我说吧。” 她顿了一顿,这才道:“我和相公都是将门之后,公公叶漫天、父亲柳国恩,都是本朝名将,两家亲厚无比。却因一次剿匪无功,有大臣说他们私下勾结匪类,被朝廷双双处决,两姓人丁全部流放边疆。相公眼见没了活路,索性当真带着两家的人做了强盗。如此也有好几年了。更因两家的冤屈,我们恨绝了世人,做强盗越发狠毒好杀。我夫妻二人仗着家学渊源,在江湖上倒也纵横如意,从未失手,慢慢的也有些托大啦。直到月前遇到那……那个甚么尊主。”说到这里,她眼中忍不住现出恐惧的气色。叶飞白叹口气,握住她的手,说:“还是我说吧。” 他振作了一下:“月前,我们得到一张藏宝秘图,按图上可以找到传说中的玉树宝藏。我夫妻二人大是兴奋,匆匆忙忙到得那藏宝之地,一无所获,知道上当,就要撤离,却给一群蒙面人堵个正着。那为首一人,被其余人等称作尊主,武功异常高明,十招不到就重挫我夫妻二人,要我们为他效忠,否则全部格杀勿论。我迫于形势,只好答应。他要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毁掉黄金城,为他劫走城中所有财宝。我明知此事凶险,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不料一出手就遇到丁兄弟。就是这样。” 我这才清楚大概,沈吟道:“这么说,那人根本是故意用假藏宝图引诱你们去上当。既然他能制服你们,自然有能力对付黄金城,为什么自己不出手,一定要费尽心机,逼着你们去?奇怪了。” 叶飞白一听这话,面色顿时微变,看了我一眼,现出惊怒之色,喃喃道:“莫非,他是故意假手于我,暗□□计?” 我摇摇头道:“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说到这里,心头一动,忽然有了一个不妙的感觉,低声道:“那尊主在这里也有使者,看来问题大了。” 柳洄雪惊道:“怎么?” 我皱皱眉头,居然微微冒汗了:“如果没搞错,他是破不了秋深寒的奇门大阵,所以要假手你们。今日叶家嫂子破阵之时,怕只怕另有高人躲在一边偷看。我们虽走了,只怕黄金城阵法一破,大是难保!”——那个尊主的使者,既然对叶飞白一家掌握得如此彻底,怎么会不跟踪?只是我当时忙着对付群盗,没有留意,找不到证据而已! 叶飞白一惊道:“果真如此,只怕他们已经召集人手,趁机一举攻破黄金城了!” 我凝视叶飞白,缓缓道:“不止如此。黄金城若真的被灭门,自然没有活口留下凶手线索。偏偏叶兄夫妻这一群大队人马入住金城,非常打眼。叶兄是干什么的,江湖人都知道。如此一来,黄金城灭门之事,不管叶兄做不做,恐怕都要算在你头上了!那秋深寒虽是武林人物,其妹秋静好却是皇帝宠爱的红叶妃子,秋家的地位清贵异常。叶兄灭了秋家满门,只怕会被官府全力追拿,白白做了一个替罪羊!” 叶飞白一震,冷汗不止,喃喃道:“不错,好个尊主!哼哼,我偏要揭破他的奸谋。”一下子站了起来:“我们赶快去提醒秋深寒,修改阵法御敌!” 我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如果没猜错,只怕此时那尊主已动手过了。但愿还来得及。” 话音未落,只听外面传来惊呼声:“快看!快看啊,黄金城方向失火了!” 我们对望一眼,神色不定,一下子都冲了出去! 远方烈焰熊熊,映红了半个天幕!正是黄金城方向! 我倒吸一口寒气,心下痛悔之极!平生做事严密,这一回却失之粗放,只怕是断送了秋家满门的性命!当下一皱眉道:“事已至此,我们赶紧号召此地居民去救火,看看能不能抢出几人性命再说!也许能捉到几个人也不一定!” 登高一呼,金城的老百姓向来受秋家恩惠颇多,这时纷纷自愿帮忙去救火。当下紧急召集人手,一起往黄金城方向赶去,还是柳洄雪带路,匆匆穿过石阵! 那恢宏壮丽的黄金城,只看到一片废墟。火势已经逐渐减弱了。 曾经闪耀美丽光泽的金色城墙,所有金砖都已被切去,只留下后面焦黑不平的石壁。金色大门也被刮去了所有黄金,里面的原木被烧得焦黑,还在冒烟。 我和叶家夫妻对望一眼,心意震动! 这尊主竟然照足了叶飞白的原定计划行事,分明当时就躲在一边偷听。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们走进城去。 踩在焦裂的土地上,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咯吱一声微弱的断折声,就如同踏在亡灵的骨胳之上!空气中弥漫着火焰的气息,隐隐有尸体烧焦的味道在风中幽幽飘荡。这美丽如神话的金色城池,已成毁灭后的残骸。 跟进来的老百姓忍不住作呕,很多人都无法前进,我索性要他们全部留下来,眼看柳洄雪和朱痕、碧影也是脸色煞白,就让她们带领叶家群盗,暂时照看百姓。我和叶飞白一起,深入城中。 我们小心地绕过一具具断头缺腿、枯败焦黑的尸体,在一处处毁败的房屋中到处查看,希望能找到活人。 一无所获。 忽然,我视线所及,看到了一具被削掉半个脑袋的小小身体,已经被大火烧的变形了,他手上还捏了一个被烧焦的小小木马。我心头剧烈颤抖,跌跌撞撞走了过去,捧起他瘦小扭曲的躯体,忽然泪如雨下! 这么幼嫩的生命!本该活在痛怜之中,只有欢喜没有惨苦。却活生生被折断。如果我做事更严密,也许他不会丧命,满城的人也都不会惨死! 我颤抖着跪了下来,奋力在地上一击,扫出一个大坑,把这孩子埋了进去,掩上土。叶飞白不声不响,也帮我几下子葬了这孩子,二人一言不发离去。 叶飞白脸色发青,走了一阵,忽然说:“看了这个样子,我这辈子再做不了强盗。” 我看了他一眼,叶飞白神情扭曲,低声道:“其实这是我的主意。但我绝对没想过,真的这么干了,后果会让我这么后悔。”他咬着牙,低声苦笑起来:“如果杀了我可以挽回一切,我宁可来一刀痛快!” 我血气上冲,狠狠拉着他的肩膀,厉声道:“别说了!专心找找,也许还能救一两个!” 他狼狈地抹去脸上一抹烟灰,没有说话。我依稀看到他眼角发红,不再细看。我们在余焰和滚滚烟尘中寻寻觅觅、颠颠倒倒,潦乱而惊痛,也分不清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了。 过了一阵,我镇定下来,说:“看来很难找到活口了。但这些尸体之中,定有那尊主派出的杀手。否则按照秋深寒的实力,不可能就这么被灭族。我们好好查看,应该能分辨一些线索。”叶飞白点头称是。 我们找了一会,叶飞白忽然向一具尸体走了过去,双目炯炯,沈声道:“这个应该是。” 这具尸体已经被烧得无法辨认,但手上还拿着一把形状奇怪的鬼头大刀。 叶飞白过去拾起刀,轻轻说:“这把刀形状奇怪,我一直记得。当日把我们堵在假宝藏里的人,就有一个用的这把刀。没错,他是尊主的人。” 我把尸体翻了一个面,注意到他伏身向下,正面倒还基本完整。腰间部位掉出一面铜牌,想必是他的腰牌了。我轻轻拿了起来,仔细辨认,上面有一个篆体铸刻的“刀”字,形状异常精美,显然是此人的重要物事。 叶飞白看着铜牌,神色一振:“总算那尊主百密一疏,这铜牌绝对是个线索!” 我长长吁了口气:“刀字铜牌,这是——天刀流?!”我和天刀流做了这些日子的冤家对头,对这铜牌的形状再清楚不过!想不到,天刀之主的手竟然伸到这里来了!难道天刀流决意为北帝攻打南朝,所以要洗劫黄金城,以便火速筹集巨额军费?! 若真是这样,大大可虑!我必须想办法截住他们。 叶飞白听到天刀流几个字,神色震动,皱眉想了一会,说:“既然找到一面铜牌,想必应该还有。我们再找找!” 我摇摇头道:“应该找不到了,如果真是天刀流,他们做事不会如此粗心,能有一面遗漏,已是少见。别忘了他们本意是要嫁祸于你的,怎肯留下线索?” 叶飞白想了想,神色迟疑不言。 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当下道:“就按你说的,我们再找找。” 这一番仔细搜找下来,居然在三具尸体身上找到了刀字铜牌。 我们面面相望,我忽然若有所思,轻轻叹口气:“不对。证据太明显了,只怕这是在嫁祸天刀流。” 叶飞白一皱眉,也想到关节:“是了。这尊主用的连环毒计。第一计是引得官府拿我顶罪。第二计却是因为丁兄弟你临时杀出,他索性将计就计,把罪证顺便指向天刀流。反正那天刀之主远在北国,一时半会难以分解。如果丁兄弟去找天刀流的麻烦,搞得两败俱伤,这尊主就最高兴不过!” 我知道他说的有理,双眉一皱:“既然这人嫁祸天刀流,想必他和天刀一脉也是冤家对头。他能搞到铜牌,自然和天刀流有过瓜葛,看来,这个铜牌,毕竟还是线索!” 叶飞白道:“此人好毒的连环计,若非丁兄弟细心,只怕我们已经上当了。” 我听的连连摇头:“实不相瞒,若非叶兄一言提醒,我也被他骗过了。这尊主的狡猾多智,实难对付。”深深吸一口气,陡然振作精神,说:“无论如何,我算是和他磕上了。叶兄放心,如果官府找你麻烦,我自然会为你说话!至于那尊主,就算我们不去找他,既然你知道他这么多秘密,想必他也要来找你的下手的,我们大可以以逸待劳,到时候一起对敌。”心下打定主意,定要杀了那尊主,为满城冤魂报仇。 我们再无收获,踏着余焰,出了黄金城,外面柳洄雪迎了上来,看到我们沈默的样子,知道没有希望,叹道:“别……难过了,回去吧。”焦急等在外面的老百姓一听这话,都明白过来,秋深寒一家是被灭门了!顿时不少人大放悲声!有个年纪大一点的老者甚至昏了过去。这一带的老百姓平时受秋家恩惠颇多,一直感念不已。却不料秋深寒一世侠义,竟然死在奸人的突袭暗算之下! 我听着撕心裂肺的哭声,又想起那小小孩童的残骸,心头一阵刀劈针刺般的感觉,暗暗发誓,不管如何,一定要杀了凶手。 叶飞白面色惨白,看着眼前大哭的人群,忽然眉头一皱,一咬牙,左手霍地拔出佩刀,狠狠砍向自己的右手!我吃了一惊,喝道:“你做什么?”飞快一脚踢出,击向他手中刀!我动作虽快,却事起仓促,没防着他这一股狠劲,虽被我阻了一下失了准头,刀势兀自不绝,顿时削去了他半边手掌,一下子血流如注! 这一下变起不测,众人都惊呆了!柳洄雪最先反应过来,哭叫一声:“相公!”急忙冲了过来,为他包扎。 叶飞白武功雄悍,这一刀下来去了半边手掌,再不能舞刀弄剑,一身惊人武功算是废了大半。我虽知他心意,却也没料到这人会对自己也如此狠绝,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柳洄雪泪流不止,颤声道:“相公,这是何苦!我知道你后悔不该下令灭门屠城,可你根本没做,是那个大恶人尊主做的啊!” 叶飞白冷汗直流,却勉强支援,咬牙道:“柳妹,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如何能推托?要不是得留着性命找那尊主算账,我这一刀砍下的,就该是自己的头颅了。” 我听了这话,暗道一声佩服,知道他毕竟是个血性汉子,一旦拿定主意,磊落分明,竟无半点犹豫。当下叹道:“叶兄啊叶兄,冲着你今天这一刀,我能叫你一声兄长,竟是我的幸运了!”一边说,一边帮着柳洄雪为他止住血。 叶家群盗见主人竟然提刀自断手掌,都是大惊失色,纷纷过来询问、帮忙。那些老百姓也都涌了过来,甚是关心。我见叶飞白神色疲乏虚弱,要众人都不问了,先回去了再说。当下仍是柳洄雪引路,穿出石阵。 柳洄雪领头才转出石阵,既然惊呼一声,呆立当场!我知道不对,赶紧冲了过去! ——外面乱石滩上密密麻麻,竟然站满了官兵,起码不下千人!一个个铁衣重甲,有的弯弓待发,有的紧握刀剑,都是神色凝重、严阵以待! 我见了这个阵势,心头暗叫倒楣,显然叶家群盗来到金城的消息已经泄漏,才有了这一出官兵捉强盗的大戏!现下叶飞白伤得不轻,正需要休息,如果还要动手,就算我能够脱身,丢下这些人可不行。 为首战马上一个大胡子将官,身材甚是肥大,把战马也压得歪歪倒倒。见我露面,双眉一扬,大喝道:“兀那直娘贼狗强盗叶飞白,见了本将还不束手就擒!俺一出手,就可以把美香郡、台曲郡的盗贼给灭啦,你倒算哪把夜壶!” 我心头一动,暗忖:“擒贼先擒王,把这个官儿逮了,自然小兵们不敢妄动。”当下施施然越众而出,那将官见我走出来,神色又是兴奋又是害怕,情不自禁策马后退了一步!我也不理会,随手解下外袍,哈哈一笑道:“束手就擒么?要看你的本事了!”声到人到,旋风般冲出,手上抡圆了外袍隔空一卷,如怪蟒般把那官儿忽的一下卷下马来!那官儿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已经捏牢了他的软筋,叫他不能动弹,把他轻轻抓在手上! 众兵丁这才反应过来,惊呼声中,斗然万箭齐发,向我们射来!我连忙喝道:“退回石阵!”百忙中顺手高高举起那官儿一抡。大胡子屁股倒也肥厚,连挡数箭,竟如一个活盾牌一般!就在他的惨叫声中,我脚下快如行云流水,已转入石阵。众官兵忌惮石阵厉害,只是在外面鼓噪不一,却没人敢贸然入内! 大胡子免了做盾牌的苦楚,神色一松,却又痛的咬牙切齿,口中大骂道:“直娘贼!叶飞白!有种你就杀了本将!别以为你捉了老子就没事,老子的手下都不受要挟,一定会奋力抓贼!到时候定要对你用足十八般酷刑才肯杀你!” 叶飞白听的皱眉:“啰嗦。”顺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记,顿时箭簇深入肉内,大胡子惨叫一声,差点晕倒! 叶飞白揪着他的胡子,冷笑道:“大胡子,你搞错了。我才是叶飞白,这位是——”就待说出我的名字。我不想把身份搞得众人皆知,连忙举手制止,带着大胡子避到一边僻静处,这才说:“我是北天关军中大将,今次带着属下到金城公干,你竟敢阻扰边关军务,好大的狗胆。” 大胡子冷笑道:“胡说八道——”忽然看到我掏出北天关军令,一下子闭嘴,呐呐道:“这,这……”顿时冷汗直冒。 ——南朝北国对抗多年,北天关就是南朝第一军事要地,职责重大。北天关军事长官的等级远高于地方驻军,是以这官儿一见军令,立刻变了态度。 他好歹有些不甘心,结巴道:“大人,下官误认大人为叶飞白,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着实该打!可那叶飞白明明和大人在一起,大人为何……” 我也不理会,淡然反问:“大胡子,你叫什么名字?” 大胡子呐呐道:“下官张不中,是金城总兵。” 我微微一笑:“张不中,现在四方不安,正是用人之际。叶飞白虽是强盗,却已被我收归北天关军中。这次火烧黄金城,凶手另有其人,却不是那叶飞白。” 大胡子还是不服气,说:“下官分明接到有人报信——” 我反问:“你怎么知道报信的人没说谎?”心头一动,忙问:“什么人给你报的信?” 大胡子惶然道:“是一个小叫化子,他说偷听到你们的奸谋。他报了信、领了赏就跑了。要不要下官派人抓回来?” 我暗骂一声狡猾,当下叹道:“不用了,想来这小叫化多半只是受人指使,却不是主谋。如无意外,小叫化已经被那真凶派人杀人灭口了。你若不信,好生搜一搜,定可找到小叫化的尸体。” 张不中听的变了脸色,失声道:“这……” 我想了一下,说:“张不中,本将这次另有秘密任务,你不可泄漏我的身份。好生收兵回去,就说搞错了就行。此外,你派人火速通报各郡,留神商人的大批运输队伍。尤其是往北方的。”——我也怕黄金城一战是天刀流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的诡计,故布疑阵引开视线,让我满天乱找,其实就是他们干的。在没有确实证据之前,多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就让这大胡子也帮着我搜拿那尊主也好。 张不中连忙点头领命,我看他一举动间痛的呲牙咧嘴,显然屁股上颇不好受,这人虽讨厌,也没什么过恶,当下道:“就这样,你可以走了。” 张不中甚喜,连忙告辞,自己撑着,一歪一扭的磨出了石阵,喝令撤军!众将士看着他屁股插箭的样子,想笑不敢笑,纷纷低头。号令一下,不多时已撤退个干干净净。 第十八章 天刀初现 我们回到客栈,稍作修整。叶飞白手伤不轻,我要店小二去给他请个大夫来看。久候不至,心下微急,我索性到客栈门口看着。这客栈实在不小,来往人群颇多,我等在门口,不免有些碍手碍脚。胖掌柜走了过来,斜眼道:“客官回房去等吧。”我想想也不是办法,微一皱眉,从怀中再摸出一锭银子道:“掌柜的,你再叫个人去催一催。”顺手一带之间,银子碰到我腰间的通灵犀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那胖掌柜这才看到我腰间挂的通灵犀,顿时变了脸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属下不知是公子驾到,竟敢对公子无礼,死罪死罪!”一边说一边抖得筛糠似的,显然恐惧已到极点! 我微微一怔,随既反应过来,想必他看到通灵犀,正好我一身文士打扮,竟把我认成那布衣琴师了。看他的情形,应该没见过布衣琴师,却如此恐惧,实在不知道布衣琴师是个何等人物!看来我那时候走眼得厉害,竟没看出此人的来历。 忽然心头一动,想到黄金城的灭门惨案,暗忖:不知道这布衣琴师和尊主是不是一个人?我且试探一下。 当下轻声淡淡道:“还不起来,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说话时的神气语态,刻意学足了那布衣琴师,温柔俊雅中威势十足。胖掌柜闻言一震,顿时体若筛糠,缩手缩脚的爬了起来,豆大的汗水滚滚而下,呐呐道:“属下……”属下……竟然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我微一皱眉:“回我房间去说,有话问你。”也不理会好奇偷看的众人,一拂袖回房。胖掌柜战战兢兢跟了过来,兀自格格发抖。 柳洄雪正在焦急等待,见我带过来的居然是胖掌柜,不觉一楞。我淡淡道:“叶夫人,你到前面守候吧,我还有事情。”柳洄雪楞了一下,她人本聪明伶俐,立刻知机,点头称是,自己到前面等大夫去了。 我让胖掌柜进来,轻声吩咐道:“关门吧。”胖掌柜赶紧关了房门,扑通跪下,不住磕头道:“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啊!”不知不觉中竟然汗水和泪水流了满脸。 想不到这个公子如此严威摄人,我心头暗暗称奇,倒也可怜这胖掌柜的惶恐之态,悠然道:“你且起来。是哪位主子,把你调教的好啊。我这次南下如此隐秘,你也认得出来。”故意拿话刺探。 胖掌柜听我口气,微微松一口气,狠狠磕了几个响头才敢起身,结结巴巴道:“属下魏福,属于大风堂白堂主御下。虽未见过公子天人神姿,却也知道,通灵犀是公子平生最为宝爱之物,一向随身携带,见通灵犀如见公子。” 我听了这话,心头一阵吃惊,没想到那布衣琴师对我如此,这番高山流水、知音酬唱的厚意,实是难得。他对我如此亲厚,我自然再不能刺探他的秘密,否则倒成了无耻之辈。就算他是尊主,我也只能用其他办法查证,断不能再打通灵犀的念头了。 当下决定放过魏福,淡淡道:“原来如此。魏福,我这次南下,另有要事,不想惊动当地。你就当没见到我就好。”魏福闻言大大松一口气,感激涕零,又磕一个头。 我正要叫他下去,忽然想到,这次黄金城之劫,分明是绝顶高手暗中跟踪了叶飞白等人,学得破阵方法。如果真是布衣琴师所为,他手下大队高手肯定就在附近,这魏福不可能不知道,更不可能把我误认为那公子。如此说来,尊主另有其人,我倒可以利用魏福打听一下尊主的情况。 当下又问:“魏福,你一直呆在这里,可有听到有什么大宗高手过境的消息?” 魏福垂手恭声道:“启禀公子,金城地界向来有秋深寒的势力把守,倒也清静,近来只有公子和叶飞白等人来过,其余没听说什么高手来往。只是本地另外一个富豪黄约,向来和秋家争夺金矿,两家不和,曾经扬言要请杀手对付秋深寒。不过黄约只是一般土财主,应该没本事请到真正的江湖高人。” 我微一皱眉,挥手道:“你下去吧。”回想黄金城灭门的手法异常干净果断,倒不像江湖作为,反而有军事行动的感觉,估计也不是什么土财主干出来的。奇门遁甲大阵原本千变万化,那尊主就凭着看了柳洄雪破阵一次,就能长驱直入,显然自己也是个中高手。这等擅长用兵的绝顶人物……可也没有几个! 我急速思索,脑中忽然想起一人,顿时大叫一声! 御锦! 是了,御锦盘兵沧海郡,对抗北国,沧海郡毕竟地方较小,物力有限,他最需要的,就是军费! 果真如此,一旦让他运出黄金城的财富,只怕北国形式,会大起变化,不久之后,甚至祸及南朝!这御锦心狠手辣,大有王霸之才,我若放他过关,异日必成奇祸! 我大叫一声,冲出去对柳洄雪道:“我知道是谁干的了!你留下照顾叶飞白,其余人全部上马,跟我向北去追击凶手!” 柳洄雪大吃一惊,我顾不上给她解释,匆匆忙忙奔出!叶飞白忍痛叫道:“柳妹,我们也去!我这点伤势没大问题。” 柳洄雪答应一声,二人急忙跟着我冲出。 我看他神情坚决,知道这人是个血性汉子,不再阻止。朱痕碧影闻言也跑了过来,被我拦住留下。这两个丫头只是知道贪玩,哪里明白此番凶险,御锦毕竟不是吃素的,他敢来南朝抢劫黄金城,必有周密准备。 那魏福见我冲了出来,吃惊道:“公子——你——” 我百忙中呼喝道:“我有要事出门,你帮我照看好两个丫头!”魏福喏喏而应,我带着叶家群盗,狂风般呼啸而出,一路向北! 柳洄雪一边疾驰一边问我:“丁兄弟,你想到凶手是谁?” 我沈声道:“沧海郡御锦!除了他,谁能看一次就学会破解奇门大阵?谁有这样的武功、手段?谁会这么急需军费!” 柳洄雪精神一振,叫道:“不错!我们怎么没想到他!是了,那个假宝藏处于北国,不远正是在沧海郡!” 我们对望一眼,叶飞白双目一亮,喝道:“是了,御锦带着大批黄金,一定不敢久留,但行李如此沉重,也不可能走得快。不管他如何伪装,咱们只管一路向北追击,专门跟踪那种落脚最重的马蹄印和车痕,一定错不了!” 他做了这些年的强盗,毕竟大有道理,这番话却不是我想得出来的了,御锦遇到这个强盗头儿追踪,也算他倒楣! 车痕马蹄纵横,我看不出个所以然,叶家夫妻却目光炯炯,不断搜寻,忽然眼前一亮,叫道:“不错!”叶飞白兴奋的指着前面一队深深的蹄痕,笑道:“御锦这贼头,他竟然用牛!怪不得我们找不到这样的马蹄印!他肯定扮成贩牛的商贾啦!那个张不中找得到他才是怪事!” 我恍然大悟,暗叫一声聪明!幸好有叶飞白同路,他的江湖经验大非我可比。御锦这一着骗过我是绰绰有余了,可惜他遇到的是天下强盗中的榜首叶飞白! 一旦想明,众人群情激奋,快马加鞭疾冲! 我只怕御锦另有利害打算,吩咐众人加强戒备。自己和叶家夫妻一马当先,如此跟踪追击,杀出去八十余里,前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商队,赶着牛群,每头牛上骑了一个牧人,背着行李,起码有几百头牛,气势非凡。 叶飞白扬眉道:“不错!你们看那行李堕得如此厉害,里面分明就是黄金!每头牛运的都是金子!” 我心头一动,低声道:“他这牛阵其实厉害,一旦牛群疯狂起来,乱冲乱撞,谁也收拾不下来,只怕我们的马队反而要大吃苦头!看来御锦早就防着一手!” 叶飞白道:“那该如何?” 我想了一下,眼看前面是个狭窄的山谷入口,心头一动,低声一笑:“我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当下布置一番,要柳洄雪断后,自己却带着叶飞白悄悄抄小路绕到前面谷中高地。眼看着群牛缓缓走入谷中,道路越来越狭窄,牛群行走越发缓慢。我对叶飞白一笑道:“好,机会来啦!” 当下叶飞白气运丹田,忽然纵身长啸,声若阵阵焦雷炸响!叶飞白出身将门,武功根底扎实,这一番啸声却是精纯之极的佛门狮子吼,震撼群山,一时间群牛大乱,震惊恐惧,不管骑士怎么喝骂也拉不住了!我乘机推起巨石砸往山下,源源不断,牛群越发混乱,悲吼不止,乱冲乱跑,再不肯前进,纷纷逃向谷外! 牛性温纯,但一旦狂性发作,却不可竭止。一时间众骑士闹了个手忙脚乱,被群牛相互冲撞着,不少人跌了下来,哀号声中,被牛群践踏而死! 为首骑士厉声呼喝约束,混乱中却没什么人听他的话。那声音正是御锦!看来我们到底没有猜错! 忽然谷口火光闪动,火势冲天而起!却是柳洄雪在谷口堆积木叶,听到啸声,放火相助!牛群原本最是怕火,冲到最前面的牛一看前面火焰逼来,悲吼阵阵,调头后冲,正好赶上后面的牛狂奔而至,互相践踏,顿时人牛死伤不绝,一时间惨嚎之声盈耳,竟成了人间修罗场! 御锦大难之下神色不乱,厉电般的双目一扫,见我投石力道强劲,冷笑一声,转目看向谷口大石上的柳洄雪,忽然厉啸一声,冲天而起,也不理会我们,直取柳洄雪杀去! 我一惊叫道:“小心!”知道他聪明之极,看出我等实力强弱不一,故意找最弱的柳洄雪下手,以便要挟我们! 柳洄雪惊呼一声,花容失色!赶紧奔逃,御锦冲过火场,追杀不舍! 叶飞白大吃一惊,厉喝道:“柳妹!”不顾一切,跃下山冲了过去! 我眼看追杀不及,大喝一声,也急冲而去! 三人追追逃逃奔出里许,御锦狂笑声中,快逾奔马,已一把抓住了柳洄雪!叶飞白嘶声道:“柳妹!”神情焦灼狂乱。他夫妻情深,如何舍得妻子被伤损一根毫毛,再不敢妄动! 柳洄雪双目含泪,叫道:“飞白哥!” 御锦冷笑道:“好一对鸳鸯情深的贼公贼婆啊,竟敢坏我大事!”冷剑般的目光陡然转向我,刹那间,他楞了一下,沈声道:“原来是你!你竟然没死!”神情微微惊愕! 昨日黄金城中,我涂污面孔,御锦虽跟踪了我们一路,却也没发现我的本来面目。现在却无可隐藏了,我不愿他在叶家夫妇面前说出,立即介面淡然道:“自然是我。御锦,你还不放了叶夫人?” 御锦狠狠道:“你们坏了我的大计,我恨不能杀了这贼婆子,你还妄想我放人么?”狞笑一声,用力捏紧了柳洄雪的手腕,痛得她哀叫一声!叶飞白身子一颤,厉声道:“不要磨折柳妹!” 就在这时,后面的叶家群盗已经赶了过来,顿时把御锦团团围住。 我吸一口气,知道今日势必不能杀御锦了,当下沈声道:“御锦,你放了叶夫人,我们就放你回沧海郡。否则就算你杀了她,自己也活不了。”心头知道御锦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清楚我是言出必循之人,眼看今日形势不妙,故意折磨柳洄雪,逼着我作下承诺。 御锦目光闪动,冷笑道:“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依言放了柳洄雪,一把将她扔到地上! 叶飞白怒吼一声,就想冲上去找他算帐,却被我硬生生拉住,低声道:“叶兄,我们已经答应放了他!” 叶飞白瞪眼道:“你莫非忘了黄金城灭门之事?和这种奸人讲什么信用!” 我叹一口气,低声道:“不管和谁,我都要讲信用的。这是我做人的规矩。” 叶飞白微微一怔,愤然不言。 御锦干笑一声,森然道:“原来你还记得当日在天玄别院的约定。哼哼,今日我栽在你手上,倒也不冤。等着瞧吧。” 我沉沉叹息一声,缓缓道:“御锦,你为了筹集军费,竟然不惜杀人屠城。如此作为,不得人心。今日我虽不杀你,你自己失去人心,也难以维持长久,必将自取灭亡。” 御锦冷笑道:“胡说八道,虚伪之极!大丈夫行大事不拘小节,杀几个人算得了什么!等我一统天下、身登大宝之日,定要你好生看着!”狠狠看了我一眼,扬长而去,也不要黄金了,急速收拾残部离去,却留下满谷尸体。 叶家群盗看着他离去,议论纷纷。 叶飞白把柳洄雪搂在怀中安慰了一会,忽对我道:“真的放了他?” 我虽大获全胜,眼看死伤惨烈,忽然有些意兴阑珊,轻轻说:“如果只是信用问题,我就算背了无信无义的骂名,也要杀他为黄金城的人报仇。可这人死不得。若没有御锦的牵制,北国只怕要南下攻城,到时候死伤的人更多。留着他,天下才有均衡之局,叶兄,你明白了吗?” 叶飞白沈默一下,点点头:“原来丁兄弟是担心天下大事,我误会你为古板守信、沽名钓誉的迂腐之人,实在错得离谱。”忽然想起一事,忙问:“这些谷中黄金怎么办?” 我迟疑一下,说:“听说最近长江一带水患厉害,你派人带一些拿去救灾。只是却要小心了,不要让人发现,否则必有杀身之祸!剩下的充当军饷,留作日后对抗北国吧。” 叶飞白闻言,忽然脸一红:“丁兄弟果然好胸襟,做哥哥的彻底服了你啦!本来我还有些私分的打算,现在也惭愧得紧!” 悄悄处理了黄金城之事,我们一起赴京。叶家群盗声势浩大颇为打眼,我就在其中挑了个精干作为头领,给武定国修书一封让他带了,领着大队人马和黄金直接去北天关投军。不过,我们没料到的是,从这一天起,就怪事叠出。我们一路上京所到之处,竟然都有人恭恭敬敬暗中迎接,吃饭住宿,总有人抢先结帐,把我们搞得莫名其妙。 叶飞白性情豪爽,倒也无所谓,柳洄雪天生细致小心,唯恐有问题,每次的饭菜都一一用银针试过,住店时更是严加戒备,如此数日,却没什么别的响动。我已料到是那通灵犀的妙用,想必魏福虽答应不说出我的身份,却肯定要汇报上面的白堂主,那白堂主对顶头主子自然毕恭毕敬,派人打点安排一切。果真如此,连白堂主也应该没见过那布衣琴师的本来面目,才会为通灵犀错认了我。 就这样一直好几天,直到千里之外,才无人继续接送。想必已经出了那白堂主的势力范围,他从魏福处得了我的命令,不能对其他堂主泄露我的行踪,是以没有惊动那布衣琴师的其他属下。 布衣琴师人在北国,下属分堂却深入南朝各地,竟是异常强劲。当今之世,究竟是谁,竟有这样摄人的实力呢? 一路上我反复推敲,不得其解。看来我自从家族惊变之后,对江湖事情实在不够了解。别说这神秘布衣琴师,就连天刀之主也是神龙不见首尾,更何况还有一直盘兵沧海的御锦。以他们的实力,总有一天,只怕要逐鹿天下、有所作为。黄金城的灭门之祸,其实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能得到黄金城的倾国财力,自然有了问鼎天下的资格。这个乱世之局,不止是北国、南朝也有很多可虑之事。 江山多娇,英雄激扬如雪,这是乱世之兆。而我,又该如何应对? 我原本一无所有,在这场江山之赌中,反而可以最是爽快决断。 我的性命,在雪山屠戮千人时早该死了,在血殿该死了,在武当山上兰的墓前越发该死了,在北天关的激战中该死了,在沧海郡暗河该死了,在北国帝都和雷泽绝裂之时更该死了。 但我还是强悍冷落的活了下来。经历百劫之后,我甚至已经不再是我。深夜自问,我已不知道需要什么。 是这如画江山、万丈红尘吗? 如果我也起意逐鹿中原,大可以不管林归云死活,利用那批黄金城天量财富作为起事经费,以叶家群盗为基本班底,联盟沧海郡御锦,以利相诱,图谋大事,想必可以大有作为。 到时候,不管是雪山之战的悲愤激狂、还是姐姐少年摧折的痛苦难堪,都有了回报,他们把天南神龙逼成了天南毒龙,而这条毒龙,自然可以啸聚风云,横扫天下。父亲渴望了一辈子的名利权位,甚至可以在我手里达到登峰造极。我虽是女人,武力智计策谋都不逊他人,自然有吞天灭地的手段。 反正我只是世人心目中心狠手辣的毒龙而已,既然这天下不过是权力游戏中的一个奖品,我为何不加入? 如果我得到天下,再无南北之分、离乱之恨,我甚至可以制造一个鼎盛之世。 那么,我何不加入这个游戏? 然,我毕竟做不了御锦,也不是雷泽。 忘不了北天关血战多日、尸横遍野的地狱之状,忘不了玉湖郡民生萧条、以草为食的惨状,也忘不了大火中黄金城到处散布的焦尸。一将成名万骨枯,如果这是必然的代价,我宁可此生无名。 所以,我只能守护,不能也不愿去破坏。就算永远做不了号令天下的王者,我只求心思平静。如果这是一种妇人之仁、优柔寡断,我也宁可如此。 也许这辈子体会不来掌握大权、号令群雄的至高无上之感。但我已清楚,这并不能令我快乐。 我的快乐其实简单,只是要一个相知于心,却无人肯奉陪了。就连雷泽,他要的也是一个一统天下的将军梦,毕竟不肯和我同路的。 我要做的,不是开辟一国的君王,不是号令一方的霸主,不是名垂青史的良将,那些事情就留给御锦、雷泽、琴师他们去做吧。我要做的,正是一个英雄。 也罢,纵然这辈子永远孤寂,我已知道苍茫前路,独行又何妨? 我们一路风尘,赶到京中。 我决定先想办法见过林归云再说。据说他被囚困在刑部大狱,那里是出了名的酷狱,进去的人死的多活的少。如果我不快点想办法打点一下,只怕林归云武功再好也熬不出来。 京城物华天宝,朱痕碧影两个小丫头第一次见到如此繁华之地,大是欢欣雀跃,看到什么都稀奇的不得了。我们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由得她们拉着叶家夫妇去逛街看热闹,自己却直奔刑部大狱。 刚到大狱门外,就有两个狱卒过来喝问:“你是什么人?这里是刑部大牢,不得停留!”神色凶恶。一个白净脸皮,一个满面麻子。 我微微一笑道:“在下是林归云林元帅的朋友,特意来看望他,还要相烦两位行个方便。”一边说一边塞给两人两锭大银。 那白脸皮见了银子,神色一喜,就待收下。麻子脸拍了一下他的手,低声道:“老弟,不行啊!林归云是朝廷重犯,没有谢丞相和李尚书手谕,谁也不准进去看他。否则咱哥俩的头也别想要啦!” 白脸皮听得这一句,打一个寒战,赶紧缩回手,对我摇头道:“你走吧。” 我见状微微一笑,轻轻一拂二人麻穴,令他们手腕酸麻,身不由己收下银子。又从怀中掏出两张金叶子分给二人,低声道:“如果我真要存心劫狱,别说靠你们两位没有用,就算千军万马也挡不住我的。不过,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想见林元帅一面而已。两位大可放心。” 麻子脸领教了我的武功,顿时面色苍白,微微发抖。他知道我说的不错,又看一眼手上的金叶子,吞了一口口水,低声道:“既然如此,我就冒着杀头之险,带你进去看一趟!你记着莫要久留!”对那白脸皮道:“我带他进去看,你留着守门。” 那麻子脸倒也小心,怕我就这么进去太招摇,特意带我去换了一身狱卒服色,这才放心带我进去。 一路走,但见这刑部大狱气象森严,竟然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断需要交换切口。还好我有人带路,否则就连一路应付口令都是麻烦事情。踏进过厅,接着就是一条狭窄昏黯的南北通道,两边牢房颇为窄小,房中关了不少犯人,狱中呻吟哭泣之声低低回荡不绝,腐败腥臭的气息中人欲呕。有的犯人看到有狱卒经过,就拼命从牢房中伸出手来呼号喊冤,一时间所过之处哭叫挣扎不绝,直如人间地狱。我看得暗暗皱眉,以林归云风雅倜傥的性情,被囚困在这种地方,岂不是痛苦之极。那麻子脸却是见惯不惊,神色自如的带着我往前走。我不想让人起疑,也只能直视前方,大步疾行。 如此走了好一阵子,连过几道拐弯,那狱卒低声道:“林元帅就关在前面的虎头牢。你再给我一点钱,好打点虎头牢的弟兄。”我当下又摸出一迭金叶子给了他,麻子脸甚喜,小心揣入怀中,要我等一会,自己先过去了。没隔多久,麻子脸面带喜色,过来道:“可以了。但要小心,声音不能大声,最多只能呆半个时辰。” 我向他称了谢,赶紧过去。但见这虎头牢是一个小四合院。人在院中如落入井底,小院被隔为三间,东侧的空着,西侧关了一人。牢内阴暗潮湿,就着从双棂窗射进来的缕缕光线,依稀可见烂草堆上林归云的模样。白发萧条,衣衫褴褛。短短时间,这威名赫赫的南朝名将,竟已憔悴衰老,再无半点北天关时雄姿英发的模样了! 里面几个狱卒见我进来,只装着没看到,一个个出去了。 林归云在吟诗,他竟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 “西陆蝉唱声,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沈。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却是唐朝骆宾王在狱中写下的《狱中咏蝉》,想他这一番忧愤焦煎之意,正如骆宾王一般。 我听得轻轻叹息,迟疑一下,轻轻道:“林元帅,我来看你了。” 林归云闻言一楞,忽然停止吟哦,迟疑着慢慢扭过头看我。 看了一会,他忽然从喉中发出一声激烈的咆哮,拖着一身镣铐冲了过来,隔着牢房粗大的木栅栏狠狠抓住我的肩膀,嘶声道:“丁珂平!我的儿子,你是不是带回了我的儿子?你没有死,我的儿子呢?在哪里?快把儿子给我!” 我看着他激动而扭曲的脸,心头震动,忽然一阵莫名惆怅。 忽然觉得,好生羡慕御风华。他父亲一辈子没见过他的面,却对他如此牵牵挂挂!这样纠结不解的血缘真情……一闪神间,眼前晃过父亲当年在伯父寿宴上偷偷提刀,暗算杀我的样子。还有伯父震惊而暴怒如狂的脸。 呵呵,那就是我的亲人。所以我已没有亲人。 不,不要再想,什么也不想,就不会再痛苦。 不能再想。 我狠狠一咬牙,稳定一下情绪,对林归云柔声道:“林元帅,放开我,我会慢慢给你说。你不要惊动外面的人,我来这里一次不容易。” 林归云茫然了一下,缓缓松开双手,紧紧看着我,颤声道;“我的儿子在哪里?”一边说一边急切的游目四顾。 我看着他急切而狂热的神色,心下一阵不忍,字斟句酌的说:“林元帅,我已经找到了你的儿子,他叫御风华,是在北国天师府养大的御家三公子。” 林归云低头细细消化了这几句话,忽然抬起头:“叫御风华么?好名字。他怎么没有来?” 我知道说真话想必会严重打击他,但假话可也不好说,迟疑一会,方自沈吟不言,林归云的情绪已稳定了一些,他何等聪明,立刻知道不妥,双目如电,紧紧盯着我,沈声道:“他不愿来,是么?”嘴角慢慢浮现一个苦笑。 我皱了皱眉,想了一下,尽量挑一些不让他难受的话,这才说:“御风华是个很好的少年,他不知道你下了狱,只是不想再卷入是非恩怨之中,所以才会隐居在北国玄玄山上砍柴。日子虽有些艰苦,却很平静,还有一个他喜欢的美丽女子相伴。林元帅,你的儿子过得很好,你虽然见不着他,也可以放心。” 林归云闻言,淡淡微笑了,柔声道:“风华?御风华?他肯放弃富贵,跑到山上砍柴,可比我这个当爹的强多了。就算他不肯认我为父,我也是欢喜的。”说着竟然流下眼泪,就在牢中对天而拜,狠狠磕头,哽咽道:“上天啊!多谢你让我能活着知道儿子的下落。多谢你不曾收回我的儿子。只求你好生保佑我那风华孩儿一生平安喜乐,我林归云就算被谢广宁杀了剐了,也再无憾恨!” 我茫然看着他诚心一意拜天的样子,心头不知是何滋味。 林归云痴痴沈思了一会,起身看着我,轻声叹息:“既然知道我儿子的消息,我也放心了。多谢你肯来看我,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丁珂平,你回去吧。” 我摇摇头:“林元帅不要如此消沈。你且在此耐心等候,我会打点狱卒好生照顾你,同时想办法救你出来。” 林归云淡淡一笑:“不用了,丁珂平。我这辈子什么都经历过了,再无遗憾。就算去死,也只是偿还十多年前欠给叶碧城和谢广宁他们的旧债,实为理所当然之事。你不用救我,我也不需要你救。否则,早在上次清远来劫狱的时候,我就可以走了。这里虽然艰苦困难,却给了我平静,我已经习惯了。” 我听得摇头,这才知道原来林清远早就来过,怪不得这里的戒备如此森严,想必当时被林清远打得落花流水吧。当下道:“林元帅,记得你以前还撑着和谢丞相斗了十多年,怎么一下子这么消沈?你的斗志呢?” 林归云微微叹息:“我接到错误消息,以为我儿子已经死了,一时间万念俱灰,平生再无可恋,也无心对付谢广宁的陷害,就此入狱。现在想起来,伪造我儿子死讯,多半是谢广宁故意打击我吧?不过也无所谓,到了这地步,我反而想通了很多事情,对功名利禄,也都看得淡了。我这一生,也曾辜负人心,让他人终生痛苦,他们要杀我,就随意好了,反而令我比较平静一点。” 说着微微一笑,侧头看了我一眼,柔声道:“你的武功智计都更胜我一筹,虽是个女人,也应该可以大有作为。只是,你却要好生记住,这辈子做事,只能为自己,不是为别人,甚至不是为皇帝卖命。莫要学我……学我……挣扎浮沈半生,什么都是空的!” 我见他竟然消沈至此,暗暗心惊,心下急速盘算如何激励他的意气。林归云忽然淡淡叹息:“我知道你不救我出去,心头总觉得不乐,其实用不着,我只是求仁得仁而已。如果你愿意帮我,我只求临死之前,能见谢夫人叶碧城一面,对她当面赔罪。” 我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引开我的注意力。心念一转,林归云痴恋叶碧城多年,如果让他见一见叶碧城,或有奇效。当下道:“好吧,我就为你把她找来。林元帅,你且保重。” 林归云淡淡一笑,对我挥了挥手,曼声道:“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额中犀角真君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应在浙江西。”却不再理会我,径直倒在烂草中睡了。 我只好离去,出来密密招呼几个狱卒一回,要他们善待林归云。几个狱卒得了钱物,倒也认帐,忙不叠答应了。我这才放心离去。 清晨,翠竹寺前坡。 层峰迭秀,鸟鸣啾啾,好一个清净所在。 我静静坐在路边石头上等待。 能打听到叶碧城要来翠竹寺进香的消息,其实非常偶然。不过也好,免去了我费尽心机引她出来,正好找她谈一谈林归云的事情。 据说谢广宁夫妻二人的感情颇为平常,谢夫人叶碧城长年独居后园吃斋念佛,几乎是与世隔绝,只是偶尔会到翠竹寺清修,听老方丈说法。其实翠竹寺就是谢广宁特意修建,作为妻子修真之地,平时甚少香火。 我看着眼前流翠飞红的明丽春色,隐约想着那个曾经骄艳如花的绝色佳人,想着她黯淡而苦涩的青春华年。不知道叶碧城心头,是不是恨着林归云?我寄望于她能激起林归云的斗志,不知道会不会适得其反? 正自沈思,远远有了人声。一乘小小鱼轩走了过来,两个轿夫样子都很平常,走在一边的侍女也只是寻常丫头模样。 我心头一动,料想这个时候来的,应该就是叶碧城了。她身为一品夫人,当朝相国之妻、前任相国之女,本是富贵丛中的人儿,竟然不带什么随从,就这么一个小轿上山,倒也少见。 当下拦住轿子,微笑道:“里面是谢夫人吗?在下有要事求见。” 我这一出来,众人都吃了一惊,那丫头喝道:“哪里来的大胆狂徒,竟敢无礼!还不退下!”轿夫放下轿子,作势要赶人。 我微微一笑,一拂袖间,气势汹汹的两个轿夫被我轻轻卷出丈余。那丫头吓得傻了,做声不得! 我一拢手,淡淡微笑道:“在下不得已冒犯了贵府上的人,还请谢夫人不要见怪。” 里面轻轻“嗯”了一声,伸出一只柔腻如玉的手缓缓掀开轿帘。我平生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手可以好看成这样,虽只是一截青衣窄袖,竟也有说不出的万种风情。 第十七章 黄金之战 叶家群盗行动如风,不多时已杀到黄金城下。打前刺探的一人忽然踌躇不前,回头请示叶飞白:“大当家,前面的乱石滩好像有布阵,不宜冒进。” 原来这黄金城是武林世家,历经百年风雨,当真高城大堡、根基深厚。城前一片乱石滩,怪石嶙峋、大有穿空裂云之势。布局细看之下,居然隐隐符合奇门遁甲之术,隐藏无数杀机。奇门遁甲乃帝王之术,霸道无比,用于排兵布阵更是利器。看来秋深寒早就习惯了应付各方的贪心。就凭这一个奇门大阵,已可得意江湖。 我不善阵法,多少懂得一点,也还是在北国时御琴所教,只是看出这阵势颇为凶险,内藏九宫八卦,六甲分别隐于六仪之下,与乙、丙、丁三奇分占九宫。月色昏魅之下,但见随着月影明灭,阵势忽而正转忽而反转,隐含变化难以计数。多看一会,已经有头昏眼花之感,心头一惊,知道这巨石阵大有惑人心神之效,连忙硬生生别开眼睛。 叶飞白皱眉道:“柳妹,这个石阵凶险得很,你有办法吗?” 柳洄雪皱紧眉头,一言不发,只管在地上不断涂涂画画,沈吟良久,额头上隐隐冒出汗珠,显然用尽心力。直过了小半个时辰,这才低声道:“我知道啦!”她一下子站了起来。 叶飞白大喜,握住她的手,说:“柳妹辛苦啦!快说!”为她擦了擦汗水。 柳洄雪微微一笑,以示感谢,徐徐道:“所谓六甲,即甲子、甲戊、甲申、甲午、甲辰、甲寅。其中甲子为帅,其他五甲为将,六甲在阵中隐遁旗下。元帅甲隐于戊土,二甲大将甲戍隐已土,三甲大将甲申隐庚金,四甲大将甲午隐辛金,五甲大将甲辰隐壬水,六甲大将甲寅隐癸水。他这个阵型虽然变化万端,其实不过就是戊、己、庚、辛、壬、癸、丁、丙、乙,九宫生生不息,队形、方向虽改,相互顺序却是不变的。破阵易如反掌!”口中说着,起身率先大步而入。 群盗显然对她信心十足,柳洄雪这一进去,群盗纷纷跟进。我见她破阵大有道理,心头暗暗称奇,不动声色,也跟了进去,静以待变,留神查看她破阵之法,心头默默推算。却有意无意间走到最后,趁他们不注意,无声无息打翻一盗,塞入阵中藏了,慢慢跟上前面大队,动静之间,又打昏一人。如此一路走来,尚未出阵,已被我悄悄解决了六、七个,群盗兀自浑然不觉。 星月暗沈,夜色已深,想必黄金城的人多已沈睡,在阵中穿行良久,因有柳洄雪在前领头破阵,竟然点尘不惊,城中值守毫无察觉。叶飞白见阵法险恶,忙着护卫妻子,却也没发现我在后面悄悄捣鬼。 如此走了半个多时辰,柳洄雪忽然面带喜色,欣然道:“快出阵啦!” ——黄金城暗金色的城墙就在前面,隐隐在月色下华光闪动,景象魅人。这个名震武林的神秘之地,向来不让人进来,想不到竟然连城墙也是黄金的,难怪会惹出那怪客的野心。 叶飞白喜动颜色,一把搂过柳洄雪,亲了一口,这才号令群盗:“马上攻城!进去后见一个杀一个,不留活口,动作要轻要快!记住,留着打更的不杀,以免打草惊蛇。破城之后,能带走的钱物全部带走,不能带走的东西,和人一起,一把火烧了,别留尾巴!” 他这番布置,颇见狠绝麻利,却也是个为将之才。 群盗大喜,眼看那城墙异常雄伟高大,纷纷掏出铁飞抓,奋力掷上城口,借着飞抓上长索之力,几下子爬上城头。这伙人动作麻利之极,我眼看一时也杀不完,不如先跟过去再说,当下有样学样,也用适才夺得的铁飞抓爬上城头。 如此走了没有几步,正好转过一个巡逻的城中护卫,一看不对,就待呼叫!叶飞白一言不发冲过去,霹雳般数掌连攻而出,他武功雄悍绝伦,眼看这护卫性命不保。我一看不对路数,百忙中飞身而出,啪啪啪啪连珠炮般一口气挡下他所有攻击,只觉手臂微微发麻,心下暗加一声好,这人掌力当真异常强劲。 叶飞白吃了一惊,连退几步,目光灼灼,瞪着我道:“阁下好硬的身手!也是高人,何不与在下合作?” 这一耽误,巡逻兵立刻反应过来,就待大叫起来。叶飞白面色一变,忽然向我猛攻而来,同时对柳洄雪做了个眼色。柳洄雪娇笑一声,挥手间一剑飞出,就待杀了那巡逻兵。 我被叶飞白缠住,眼看这夫妻大盗竟然耍了一招围魏救赵,冷笑一声,十指急划几道剑气,逼得叶、柳二人不得不回招自保。 那巡逻兵两次逃得性命,惊骇欲绝,这回总算有机会大叫出声:“来——”刚一张嘴,已有一盗冲上,要取他性命,却被我百忙中一脚踢飞!那巡逻兵死里逃生,浑身发抖,这回是叫也叫不出来了! 我右手一挥,随着追劈过去,这一记改直击为横扫,竟然把击出的一股劲风,悉数带转,扫了过去,直取叶飞白。 叶飞白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掌风还会拐弯,等到发觉,再想闪避,已是不及,口中闷哼一声,身子摇摇晃晃地连退了四五步,扑通跌坐在地,鲜血狂喷,显然伤得不轻。 柳洄雪眼见夫君受伤,娇喝一声,倏然欺到我身边,右手骈指如戟,直点玉枕,左手五指如钩,猛向肩井抓落。一招两式,奇快绝伦! 我暗赞一声好武功!等她双手快要触及我身上之际,微微一喝:“倒下!”拍的一声,如中巨杵般打在她右肩,柳洄雪身子再也收不住,一下往地上扑了下去。 这一下一口气收拾了夫妻大盗,其余群盗大是惊骇,一下子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好呆在当场! 我这才对那巡逻兵淡淡道:“你也别抖了,我马上要他们走,不用惊动秋城主。”那巡逻兵几度险死还生,吓得神情不定,不断发抖,呆呆点头如捣蒜。 ——须知那秋深寒和我见过不止一次,还曾经切磋武功。如果真的被吵醒出来,一看到我,就算蒙面也再难隐瞒,我这个死了几次的孟天戈怕不是又要活回来么。 叶飞白面色惨然,冷冷看着我:“阁下武功绝伦,我夫妻二人落到你手中,再无话可说。就给个痛快吧!” 我想起他二人一个颇善行军,一个擅长破阵,虽然凶悍,却也是大大的人才,心头一动,悠然道:“叶兄此言差也。”一边说,一边过去扶他。 叶飞白只道我要来杀他,脸上肌肉扭曲,嘶声道:“要杀就杀,姓叶的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 柳洄雪面色大变,哭道:“别杀我相公!”一边说一边跌跌撞撞爬了过来。其余群盗扑通一声齐齐跪下,纷纷磕头:“英雄,求你不要杀我们大当家!”“大侠,杀我们好了!”“大侠饶命啊……”一时间涕泪交流。 我一看这叶飞白居然颇有人望,淡淡道:“你们别叫了。真的把秋深寒叫出来,你们大当家才真的死定了。”这话一说,果然灵验,众人立刻噤若寒蝉。 叶飞白皱着眉头看了我一会,说:“阁下称兄道弟,什么意思?”这人果然聪明得很,一听我的话,知道还有生机,立刻镇定下来,反而问起我来了。 我淡淡道:“按阁下草菅人命的作为,总是杀一百次也不够的。不过却有一样好处,所以我称你一声叶兄。”一边说一边轻轻扶他坐起,再掺着柳洄雪也坐下:“在下对叶兄夫妇,并无恶意。”口中说着,从怀中掏出金创药递给他。 叶飞白倒也胆大豪气,并不疑心,接过药丸,一口吞下几颗,又喂柳洄雪服了药,沈声道:“哼哼,不知在下什么好处,让阁下看上了?” 我故意投其所好,说:“实不相瞒,阁下今夜夫妻对话,在下也听到了。那个什么尊主,如此逼迫于你,你却不肯不管众兄弟性命自己逃跑,宁可冒险攻打黄金城。这番仗义,着实难得。刚才你的手下为你求情,一个个发自肺腑,可见你平时的确对他们不错。就冲这一处,你就算得一条好汉。” 叶飞白闻言,神色微动,半响道:“这是理所应当之事,没什么好说的。阁下本可一刀杀了我等,却如此谦逊,姓叶的自当知趣,也知道江湖规矩,没说的,这条命就算卖给阁下啦。”这话却是半真半假,想是他眼看我有接纳之意,武功也是厉害,乐得脱离那个尊主的控制。至少我的态度还算客气,跟着我干活不会太难受。 我暗赞这人聪明果决,不过,我要的是他心服口服,却不是乘人之危。当下淡淡道:“叶兄这话客气了。在下只是不愿叶兄进攻黄金城,闹个两败俱伤,却让他人渔翁得利。当然,叶兄愿意和在下合作,自然最好不过。在下颇感荣幸。” 叶飞白闻言,神色一震,若有所思。 柳洄雪点头道:“这位大侠说得不错,那尊主要我们打黄金城,大是不怀好意,分明把我们当枪使,飞白哥,我们别再忍气吞声啦!” 叶飞白苦笑欲言,我说:“此间不是说话之地,还是赶快退出去,免得被秋深寒发现就麻烦了。” 叶飞白点头称是,柳洄雪一清点人数,发现不对,不觉心惊,正自皱眉,我淡淡解释:“叶家嫂子莫怕,是被我打倒了几个,却没伤性命,都藏在石阵中。” 柳洄雪这才明白,和叶飞白对望一眼,都现出骇然之色,这才是心服口服了。 叶飞白叹道:“大侠的手段,我总算见识,这番仁慈更是难得。断无不服。我先代几位弟兄谢过不杀之恩。” 我一摆手:“叶兄客气了,如不嫌弃,叫我一声兄弟就好。咱们也别说了,出去再谈不迟。” 当下退出,群盗纷纷拉着长索悄然滑下城头。叶柳夫妻伤得不轻,被我一手一个揽着,轻轻跃下城头,却是不惊轻尘。群盗见了,纷纷低声叫好。 还是柳洄雪引路,从怪石阵中退出。一路上我不时翻出一人,轻轻拍醒,这人却还是对经过不明所以。群盗骇然失笑。如此一路退了出去,被打昏群盗也全被我拖出拍醒。到得接近天亮时分,大队人马总算全部退出石阵,互相搀扶着,悄悄回到客栈,店中掌柜、小二一无所觉,朱痕碧影房中也是鼾声不绝,倒也好睡。 叶飞白经此一番,对我已是服气,一早收拾停当,和柳洄雪一起来访。我重他才干,也有结纳之意。却叫朱痕借了店中厨房,下厨做一桌酒菜,与他夫妻二人在我房中且饮且谈。 席间我已换回衣服,洗干净脸,叶飞白见了,眉头一皱,沈吟道:“刚才夜里不觉得,现在看着大侠的模样,却多少有些面熟。只是想不起来。”柳洄雪点头称是。 我暗赞这二人记性不错,一面之缘也能记个大概。淡淡道:“我叫二位叶兄和嫂子,二位却一定要叫我大侠。本来兄弟打算说出名字的,看来也说不得了。” 叶飞白闻言,马上道:“这……实在惭愧……” 柳洄雪推了他一下,抢着含笑说:“那我们就厚颜叫一声兄弟啦!” 叶飞白赦然道:“这……这……我对……兄弟已是心悦诚服,这辈子我夫妻就算是跟定兄弟、再无二话啦。只是,总觉得高攀——” 我摇摇头道:“兄弟都叫了还说高攀。在下并非显贵之人,北天关龙骧军丁珂平。至于叶兄觉得我眼熟,大概以前见过,没有怎么接触吧。” 叶飞白楞了一下,显出兴奋之色,说:“原来是北天关丁将军。你重挫北国那次大胜,被人哄传一时啊!想不到会遇到你。” 我说:“叶兄客气了。兄弟昨日见叶兄率众突袭、指挥若定,心头很是仰慕。叶兄和嫂子都是大有将才之人,现下边关颇不清静,以叶兄夫妻的才具,应该可以大有作为。” 叶飞白慨然道:“既然丁兄弟发话,没说的,叫我做什么都行。”随即皱眉道:“只是——我只怕那个尊主要找丁兄弟麻烦,反而连累你。” 我看着叶飞白:“正要问叶兄,怎么会被那个尊主所制?” 叶飞白浓眉一锁,沈吟不言。柳洄雪叹道:“这是我夫妻生平最可耻之事,所以相公不愿提起。还是我说吧。” 她顿了一顿,这才道:“我和相公都是将门之后,公公叶漫天、父亲柳国恩,都是本朝名将,两家亲厚无比。却因一次剿匪无功,有大臣说他们私下勾结匪类,被朝廷双双处决,两姓人丁全部流放边疆。相公眼见没了活路,索性当真带着两家的人做了强盗。如此也有好几年了。更因两家的冤屈,我们恨绝了世人,做强盗越发狠毒好杀。我夫妻二人仗着家学渊源,在江湖上倒也纵横如意,从未失手,慢慢的也有些托大啦。直到月前遇到那……那个甚么尊主。”说到这里,她眼中忍不住现出恐惧的气色。叶飞白叹口气,握住她的手,说:“还是我说吧。” 他振作了一下:“月前,我们得到一张藏宝秘图,按图上可以找到传说中的玉树宝藏。我夫妻二人大是兴奋,匆匆忙忙到得那藏宝之地,一无所获,知道上当,就要撤离,却给一群蒙面人堵个正着。那为首一人,被其余人等称作尊主,武功异常高明,十招不到就重挫我夫妻二人,要我们为他效忠,否则全部格杀勿论。我迫于形势,只好答应。他要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毁掉黄金城,为他劫走城中所有财宝。我明知此事凶险,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不料一出手就遇到丁兄弟。就是这样。” 我这才清楚大概,沈吟道:“这么说,那人根本是故意用假藏宝图引诱你们去上当。既然他能制服你们,自然有能力对付黄金城,为什么自己不出手,一定要费尽心机,逼着你们去?奇怪了。” 叶飞白一听这话,面色顿时微变,看了我一眼,现出惊怒之色,喃喃道:“莫非,他是故意假手于我,暗□□计?” 我摇摇头道:“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说到这里,心头一动,忽然有了一个不妙的感觉,低声道:“那尊主在这里也有使者,看来问题大了。” 柳洄雪惊道:“怎么?” 我皱皱眉头,居然微微冒汗了:“如果没搞错,他是破不了秋深寒的奇门大阵,所以要假手你们。今日叶家嫂子破阵之时,怕只怕另有高人躲在一边偷看。我们虽走了,只怕黄金城阵法一破,大是难保!”——那个尊主的使者,既然对叶飞白一家掌握得如此彻底,怎么会不跟踪?只是我当时忙着对付群盗,没有留意,找不到证据而已! 叶飞白一惊道:“果真如此,只怕他们已经召集人手,趁机一举攻破黄金城了!” 我凝视叶飞白,缓缓道:“不止如此。黄金城若真的被灭门,自然没有活口留下凶手线索。偏偏叶兄夫妻这一群大队人马入住金城,非常打眼。叶兄是干什么的,江湖人都知道。如此一来,黄金城灭门之事,不管叶兄做不做,恐怕都要算在你头上了!那秋深寒虽是武林人物,其妹秋静好却是皇帝宠爱的红叶妃子,秋家的地位清贵异常。叶兄灭了秋家满门,只怕会被官府全力追拿,白白做了一个替罪羊!” 叶飞白一震,冷汗不止,喃喃道:“不错,好个尊主!哼哼,我偏要揭破他的奸谋。”一下子站了起来:“我们赶快去提醒秋深寒,修改阵法御敌!” 我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如果没猜错,只怕此时那尊主已动手过了。但愿还来得及。” 话音未落,只听外面传来惊呼声:“快看!快看啊,黄金城方向失火了!” 我们对望一眼,神色不定,一下子都冲了出去! 远方烈焰熊熊,映红了半个天幕!正是黄金城方向! 我倒吸一口寒气,心下痛悔之极!平生做事严密,这一回却失之粗放,只怕是断送了秋家满门的性命!当下一皱眉道:“事已至此,我们赶紧号召此地居民去救火,看看能不能抢出几人性命再说!也许能捉到几个人也不一定!” 登高一呼,金城的老百姓向来受秋家恩惠颇多,这时纷纷自愿帮忙去救火。当下紧急召集人手,一起往黄金城方向赶去,还是柳洄雪带路,匆匆穿过石阵! 那恢宏壮丽的黄金城,只看到一片废墟。火势已经逐渐减弱了。 曾经闪耀美丽光泽的金色城墙,所有金砖都已被切去,只留下后面焦黑不平的石壁。金色大门也被刮去了所有黄金,里面的原木被烧得焦黑,还在冒烟。 我和叶家夫妻对望一眼,心意震动! 这尊主竟然照足了叶飞白的原定计划行事,分明当时就躲在一边偷听。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们走进城去。 踩在焦裂的土地上,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咯吱一声微弱的断折声,就如同踏在亡灵的骨胳之上!空气中弥漫着火焰的气息,隐隐有尸体烧焦的味道在风中幽幽飘荡。这美丽如神话的金色城池,已成毁灭后的残骸。 跟进来的老百姓忍不住作呕,很多人都无法前进,我索性要他们全部留下来,眼看柳洄雪和朱痕、碧影也是脸色煞白,就让她们带领叶家群盗,暂时照看百姓。我和叶飞白一起,深入城中。 我们小心地绕过一具具断头缺腿、枯败焦黑的尸体,在一处处毁败的房屋中到处查看,希望能找到活人。 一无所获。 忽然,我视线所及,看到了一具被削掉半个脑袋的小小身体,已经被大火烧的变形了,他手上还捏了一个被烧焦的小小木马。我心头剧烈颤抖,跌跌撞撞走了过去,捧起他瘦小扭曲的躯体,忽然泪如雨下! 这么幼嫩的生命!本该活在痛怜之中,只有欢喜没有惨苦。却活生生被折断。如果我做事更严密,也许他不会丧命,满城的人也都不会惨死! 我颤抖着跪了下来,奋力在地上一击,扫出一个大坑,把这孩子埋了进去,掩上土。叶飞白不声不响,也帮我几下子葬了这孩子,二人一言不发离去。 叶飞白脸色发青,走了一阵,忽然说:“看了这个样子,我这辈子再做不了强盗。” 我看了他一眼,叶飞白神情扭曲,低声道:“其实这是我的主意。但我绝对没想过,真的这么干了,后果会让我这么后悔。”他咬着牙,低声苦笑起来:“如果杀了我可以挽回一切,我宁可来一刀痛快!” 我血气上冲,狠狠拉着他的肩膀,厉声道:“别说了!专心找找,也许还能救一两个!” 他狼狈地抹去脸上一抹烟灰,没有说话。我依稀看到他眼角发红,不再细看。我们在余焰和滚滚烟尘中寻寻觅觅、颠颠倒倒,潦乱而惊痛,也分不清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了。 过了一阵,我镇定下来,说:“看来很难找到活口了。但这些尸体之中,定有那尊主派出的杀手。否则按照秋深寒的实力,不可能就这么被灭族。我们好好查看,应该能分辨一些线索。”叶飞白点头称是。 我们找了一会,叶飞白忽然向一具尸体走了过去,双目炯炯,沈声道:“这个应该是。” 这具尸体已经被烧得无法辨认,但手上还拿着一把形状奇怪的鬼头大刀。 叶飞白过去拾起刀,轻轻说:“这把刀形状奇怪,我一直记得。当日把我们堵在假宝藏里的人,就有一个用的这把刀。没错,他是尊主的人。” 我把尸体翻了一个面,注意到他伏身向下,正面倒还基本完整。腰间部位掉出一面铜牌,想必是他的腰牌了。我轻轻拿了起来,仔细辨认,上面有一个篆体铸刻的“刀”字,形状异常精美,显然是此人的重要物事。 叶飞白看着铜牌,神色一振:“总算那尊主百密一疏,这铜牌绝对是个线索!” 我长长吁了口气:“刀字铜牌,这是——天刀流?!”我和天刀流做了这些日子的冤家对头,对这铜牌的形状再清楚不过!想不到,天刀之主的手竟然伸到这里来了!难道天刀流决意为北帝攻打南朝,所以要洗劫黄金城,以便火速筹集巨额军费?! 若真是这样,大大可虑!我必须想办法截住他们。 叶飞白听到天刀流几个字,神色震动,皱眉想了一会,说:“既然找到一面铜牌,想必应该还有。我们再找找!” 我摇摇头道:“应该找不到了,如果真是天刀流,他们做事不会如此粗心,能有一面遗漏,已是少见。别忘了他们本意是要嫁祸于你的,怎肯留下线索?” 叶飞白想了想,神色迟疑不言。 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当下道:“就按你说的,我们再找找。” 这一番仔细搜找下来,居然在三具尸体身上找到了刀字铜牌。 我们面面相望,我忽然若有所思,轻轻叹口气:“不对。证据太明显了,只怕这是在嫁祸天刀流。” 叶飞白一皱眉,也想到关节:“是了。这尊主用的连环毒计。第一计是引得官府拿我顶罪。第二计却是因为丁兄弟你临时杀出,他索性将计就计,把罪证顺便指向天刀流。反正那天刀之主远在北国,一时半会难以分解。如果丁兄弟去找天刀流的麻烦,搞得两败俱伤,这尊主就最高兴不过!” 我知道他说的有理,双眉一皱:“既然这人嫁祸天刀流,想必他和天刀一脉也是冤家对头。他能搞到铜牌,自然和天刀流有过瓜葛,看来,这个铜牌,毕竟还是线索!” 叶飞白道:“此人好毒的连环计,若非丁兄弟细心,只怕我们已经上当了。” 我听的连连摇头:“实不相瞒,若非叶兄一言提醒,我也被他骗过了。这尊主的狡猾多智,实难对付。”深深吸一口气,陡然振作精神,说:“无论如何,我算是和他磕上了。叶兄放心,如果官府找你麻烦,我自然会为你说话!至于那尊主,就算我们不去找他,既然你知道他这么多秘密,想必他也要来找你的下手的,我们大可以以逸待劳,到时候一起对敌。”心下打定主意,定要杀了那尊主,为满城冤魂报仇。 我们再无收获,踏着余焰,出了黄金城,外面柳洄雪迎了上来,看到我们沈默的样子,知道没有希望,叹道:“别……难过了,回去吧。”焦急等在外面的老百姓一听这话,都明白过来,秋深寒一家是被灭门了!顿时不少人大放悲声!有个年纪大一点的老者甚至昏了过去。这一带的老百姓平时受秋家恩惠颇多,一直感念不已。却不料秋深寒一世侠义,竟然死在奸人的突袭暗算之下! 我听着撕心裂肺的哭声,又想起那小小孩童的残骸,心头一阵刀劈针刺般的感觉,暗暗发誓,不管如何,一定要杀了凶手。 叶飞白面色惨白,看着眼前大哭的人群,忽然眉头一皱,一咬牙,左手霍地拔出佩刀,狠狠砍向自己的右手!我吃了一惊,喝道:“你做什么?”飞快一脚踢出,击向他手中刀!我动作虽快,却事起仓促,没防着他这一股狠劲,虽被我阻了一下失了准头,刀势兀自不绝,顿时削去了他半边手掌,一下子血流如注! 这一下变起不测,众人都惊呆了!柳洄雪最先反应过来,哭叫一声:“相公!”急忙冲了过来,为他包扎。 叶飞白武功雄悍,这一刀下来去了半边手掌,再不能舞刀弄剑,一身惊人武功算是废了大半。我虽知他心意,却也没料到这人会对自己也如此狠绝,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柳洄雪泪流不止,颤声道:“相公,这是何苦!我知道你后悔不该下令灭门屠城,可你根本没做,是那个大恶人尊主做的啊!” 叶飞白冷汗直流,却勉强支援,咬牙道:“柳妹,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如何能推托?要不是得留着性命找那尊主算账,我这一刀砍下的,就该是自己的头颅了。” 我听了这话,暗道一声佩服,知道他毕竟是个血性汉子,一旦拿定主意,磊落分明,竟无半点犹豫。当下叹道:“叶兄啊叶兄,冲着你今天这一刀,我能叫你一声兄长,竟是我的幸运了!”一边说,一边帮着柳洄雪为他止住血。 叶家群盗见主人竟然提刀自断手掌,都是大惊失色,纷纷过来询问、帮忙。那些老百姓也都涌了过来,甚是关心。我见叶飞白神色疲乏虚弱,要众人都不问了,先回去了再说。当下仍是柳洄雪引路,穿出石阵。 柳洄雪领头才转出石阵,既然惊呼一声,呆立当场!我知道不对,赶紧冲了过去! ——外面乱石滩上密密麻麻,竟然站满了官兵,起码不下千人!一个个铁衣重甲,有的弯弓待发,有的紧握刀剑,都是神色凝重、严阵以待! 我见了这个阵势,心头暗叫倒楣,显然叶家群盗来到金城的消息已经泄漏,才有了这一出官兵捉强盗的大戏!现下叶飞白伤得不轻,正需要休息,如果还要动手,就算我能够脱身,丢下这些人可不行。 为首战马上一个大胡子将官,身材甚是肥大,把战马也压得歪歪倒倒。见我露面,双眉一扬,大喝道:“兀那直娘贼狗强盗叶飞白,见了本将还不束手就擒!俺一出手,就可以把美香郡、台曲郡的盗贼给灭啦,你倒算哪把夜壶!” 我心头一动,暗忖:“擒贼先擒王,把这个官儿逮了,自然小兵们不敢妄动。”当下施施然越众而出,那将官见我走出来,神色又是兴奋又是害怕,情不自禁策马后退了一步!我也不理会,随手解下外袍,哈哈一笑道:“束手就擒么?要看你的本事了!”声到人到,旋风般冲出,手上抡圆了外袍隔空一卷,如怪蟒般把那官儿忽的一下卷下马来!那官儿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已经捏牢了他的软筋,叫他不能动弹,把他轻轻抓在手上! 众兵丁这才反应过来,惊呼声中,斗然万箭齐发,向我们射来!我连忙喝道:“退回石阵!”百忙中顺手高高举起那官儿一抡。大胡子屁股倒也肥厚,连挡数箭,竟如一个活盾牌一般!就在他的惨叫声中,我脚下快如行云流水,已转入石阵。众官兵忌惮石阵厉害,只是在外面鼓噪不一,却没人敢贸然入内! 大胡子免了做盾牌的苦楚,神色一松,却又痛的咬牙切齿,口中大骂道:“直娘贼!叶飞白!有种你就杀了本将!别以为你捉了老子就没事,老子的手下都不受要挟,一定会奋力抓贼!到时候定要对你用足十八般酷刑才肯杀你!” 叶飞白听的皱眉:“啰嗦。”顺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记,顿时箭簇深入肉内,大胡子惨叫一声,差点晕倒! 叶飞白揪着他的胡子,冷笑道:“大胡子,你搞错了。我才是叶飞白,这位是——”就待说出我的名字。我不想把身份搞得众人皆知,连忙举手制止,带着大胡子避到一边僻静处,这才说:“我是北天关军中大将,今次带着属下到金城公干,你竟敢阻扰边关军务,好大的狗胆。” 大胡子冷笑道:“胡说八道——”忽然看到我掏出北天关军令,一下子闭嘴,呐呐道:“这,这……”顿时冷汗直冒。 ——南朝北国对抗多年,北天关就是南朝第一军事要地,职责重大。北天关军事长官的等级远高于地方驻军,是以这官儿一见军令,立刻变了态度。 他好歹有些不甘心,结巴道:“大人,下官误认大人为叶飞白,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着实该打!可那叶飞白明明和大人在一起,大人为何……” 我也不理会,淡然反问:“大胡子,你叫什么名字?” 大胡子呐呐道:“下官张不中,是金城总兵。” 我微微一笑:“张不中,现在四方不安,正是用人之际。叶飞白虽是强盗,却已被我收归北天关军中。这次火烧黄金城,凶手另有其人,却不是那叶飞白。” 大胡子还是不服气,说:“下官分明接到有人报信——” 我反问:“你怎么知道报信的人没说谎?”心头一动,忙问:“什么人给你报的信?” 大胡子惶然道:“是一个小叫化子,他说偷听到你们的奸谋。他报了信、领了赏就跑了。要不要下官派人抓回来?” 我暗骂一声狡猾,当下叹道:“不用了,想来这小叫化多半只是受人指使,却不是主谋。如无意外,小叫化已经被那真凶派人杀人灭口了。你若不信,好生搜一搜,定可找到小叫化的尸体。” 张不中听的变了脸色,失声道:“这……” 我想了一下,说:“张不中,本将这次另有秘密任务,你不可泄漏我的身份。好生收兵回去,就说搞错了就行。此外,你派人火速通报各郡,留神商人的大批运输队伍。尤其是往北方的。”——我也怕黄金城一战是天刀流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的诡计,故布疑阵引开视线,让我满天乱找,其实就是他们干的。在没有确实证据之前,多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就让这大胡子也帮着我搜拿那尊主也好。 张不中连忙点头领命,我看他一举动间痛的呲牙咧嘴,显然屁股上颇不好受,这人虽讨厌,也没什么过恶,当下道:“就这样,你可以走了。” 张不中甚喜,连忙告辞,自己撑着,一歪一扭的磨出了石阵,喝令撤军!众将士看着他屁股插箭的样子,想笑不敢笑,纷纷低头。号令一下,不多时已撤退个干干净净。 第十八章 天刀初现 我们回到客栈,稍作修整。叶飞白手伤不轻,我要店小二去给他请个大夫来看。久候不至,心下微急,我索性到客栈门口看着。这客栈实在不小,来往人群颇多,我等在门口,不免有些碍手碍脚。胖掌柜走了过来,斜眼道:“客官回房去等吧。”我想想也不是办法,微一皱眉,从怀中再摸出一锭银子道:“掌柜的,你再叫个人去催一催。”顺手一带之间,银子碰到我腰间的通灵犀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那胖掌柜这才看到我腰间挂的通灵犀,顿时变了脸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属下不知是公子驾到,竟敢对公子无礼,死罪死罪!”一边说一边抖得筛糠似的,显然恐惧已到极点! 我微微一怔,随既反应过来,想必他看到通灵犀,正好我一身文士打扮,竟把我认成那布衣琴师了。看他的情形,应该没见过布衣琴师,却如此恐惧,实在不知道布衣琴师是个何等人物!看来我那时候走眼得厉害,竟没看出此人的来历。 忽然心头一动,想到黄金城的灭门惨案,暗忖:不知道这布衣琴师和尊主是不是一个人?我且试探一下。 当下轻声淡淡道:“还不起来,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说话时的神气语态,刻意学足了那布衣琴师,温柔俊雅中威势十足。胖掌柜闻言一震,顿时体若筛糠,缩手缩脚的爬了起来,豆大的汗水滚滚而下,呐呐道:“属下……”属下……竟然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我微一皱眉:“回我房间去说,有话问你。”也不理会好奇偷看的众人,一拂袖回房。胖掌柜战战兢兢跟了过来,兀自格格发抖。 柳洄雪正在焦急等待,见我带过来的居然是胖掌柜,不觉一楞。我淡淡道:“叶夫人,你到前面守候吧,我还有事情。”柳洄雪楞了一下,她人本聪明伶俐,立刻知机,点头称是,自己到前面等大夫去了。 我让胖掌柜进来,轻声吩咐道:“关门吧。”胖掌柜赶紧关了房门,扑通跪下,不住磕头道:“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啊!”不知不觉中竟然汗水和泪水流了满脸。 想不到这个公子如此严威摄人,我心头暗暗称奇,倒也可怜这胖掌柜的惶恐之态,悠然道:“你且起来。是哪位主子,把你调教的好啊。我这次南下如此隐秘,你也认得出来。”故意拿话刺探。 胖掌柜听我口气,微微松一口气,狠狠磕了几个响头才敢起身,结结巴巴道:“属下魏福,属于大风堂白堂主御下。虽未见过公子天人神姿,却也知道,通灵犀是公子平生最为宝爱之物,一向随身携带,见通灵犀如见公子。” 我听了这话,心头一阵吃惊,没想到那布衣琴师对我如此,这番高山流水、知音酬唱的厚意,实是难得。他对我如此亲厚,我自然再不能刺探他的秘密,否则倒成了无耻之辈。就算他是尊主,我也只能用其他办法查证,断不能再打通灵犀的念头了。 当下决定放过魏福,淡淡道:“原来如此。魏福,我这次南下,另有要事,不想惊动当地。你就当没见到我就好。”魏福闻言大大松一口气,感激涕零,又磕一个头。 我正要叫他下去,忽然想到,这次黄金城之劫,分明是绝顶高手暗中跟踪了叶飞白等人,学得破阵方法。如果真是布衣琴师所为,他手下大队高手肯定就在附近,这魏福不可能不知道,更不可能把我误认为那公子。如此说来,尊主另有其人,我倒可以利用魏福打听一下尊主的情况。 当下又问:“魏福,你一直呆在这里,可有听到有什么大宗高手过境的消息?” 魏福垂手恭声道:“启禀公子,金城地界向来有秋深寒的势力把守,倒也清静,近来只有公子和叶飞白等人来过,其余没听说什么高手来往。只是本地另外一个富豪黄约,向来和秋家争夺金矿,两家不和,曾经扬言要请杀手对付秋深寒。不过黄约只是一般土财主,应该没本事请到真正的江湖高人。” 我微一皱眉,挥手道:“你下去吧。”回想黄金城灭门的手法异常干净果断,倒不像江湖作为,反而有军事行动的感觉,估计也不是什么土财主干出来的。奇门遁甲大阵原本千变万化,那尊主就凭着看了柳洄雪破阵一次,就能长驱直入,显然自己也是个中高手。这等擅长用兵的绝顶人物……可也没有几个! 我急速思索,脑中忽然想起一人,顿时大叫一声! 御锦! 是了,御锦盘兵沧海郡,对抗北国,沧海郡毕竟地方较小,物力有限,他最需要的,就是军费! 果真如此,一旦让他运出黄金城的财富,只怕北国形式,会大起变化,不久之后,甚至祸及南朝!这御锦心狠手辣,大有王霸之才,我若放他过关,异日必成奇祸! 我大叫一声,冲出去对柳洄雪道:“我知道是谁干的了!你留下照顾叶飞白,其余人全部上马,跟我向北去追击凶手!” 柳洄雪大吃一惊,我顾不上给她解释,匆匆忙忙奔出!叶飞白忍痛叫道:“柳妹,我们也去!我这点伤势没大问题。” 柳洄雪答应一声,二人急忙跟着我冲出。 我看他神情坚决,知道这人是个血性汉子,不再阻止。朱痕碧影闻言也跑了过来,被我拦住留下。这两个丫头只是知道贪玩,哪里明白此番凶险,御锦毕竟不是吃素的,他敢来南朝抢劫黄金城,必有周密准备。 那魏福见我冲了出来,吃惊道:“公子——你——” 我百忙中呼喝道:“我有要事出门,你帮我照看好两个丫头!”魏福喏喏而应,我带着叶家群盗,狂风般呼啸而出,一路向北! 柳洄雪一边疾驰一边问我:“丁兄弟,你想到凶手是谁?” 我沈声道:“沧海郡御锦!除了他,谁能看一次就学会破解奇门大阵?谁有这样的武功、手段?谁会这么急需军费!” 柳洄雪精神一振,叫道:“不错!我们怎么没想到他!是了,那个假宝藏处于北国,不远正是在沧海郡!” 我们对望一眼,叶飞白双目一亮,喝道:“是了,御锦带着大批黄金,一定不敢久留,但行李如此沉重,也不可能走得快。不管他如何伪装,咱们只管一路向北追击,专门跟踪那种落脚最重的马蹄印和车痕,一定错不了!” 他做了这些年的强盗,毕竟大有道理,这番话却不是我想得出来的了,御锦遇到这个强盗头儿追踪,也算他倒楣! 车痕马蹄纵横,我看不出个所以然,叶家夫妻却目光炯炯,不断搜寻,忽然眼前一亮,叫道:“不错!”叶飞白兴奋的指着前面一队深深的蹄痕,笑道:“御锦这贼头,他竟然用牛!怪不得我们找不到这样的马蹄印!他肯定扮成贩牛的商贾啦!那个张不中找得到他才是怪事!” 我恍然大悟,暗叫一声聪明!幸好有叶飞白同路,他的江湖经验大非我可比。御锦这一着骗过我是绰绰有余了,可惜他遇到的是天下强盗中的榜首叶飞白! 一旦想明,众人群情激奋,快马加鞭疾冲! 我只怕御锦另有利害打算,吩咐众人加强戒备。自己和叶家夫妻一马当先,如此跟踪追击,杀出去八十余里,前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商队,赶着牛群,每头牛上骑了一个牧人,背着行李,起码有几百头牛,气势非凡。 叶飞白扬眉道:“不错!你们看那行李堕得如此厉害,里面分明就是黄金!每头牛运的都是金子!” 我心头一动,低声道:“他这牛阵其实厉害,一旦牛群疯狂起来,乱冲乱撞,谁也收拾不下来,只怕我们的马队反而要大吃苦头!看来御锦早就防着一手!” 叶飞白道:“那该如何?” 我想了一下,眼看前面是个狭窄的山谷入口,心头一动,低声一笑:“我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当下布置一番,要柳洄雪断后,自己却带着叶飞白悄悄抄小路绕到前面谷中高地。眼看着群牛缓缓走入谷中,道路越来越狭窄,牛群行走越发缓慢。我对叶飞白一笑道:“好,机会来啦!” 当下叶飞白气运丹田,忽然纵身长啸,声若阵阵焦雷炸响!叶飞白出身将门,武功根底扎实,这一番啸声却是精纯之极的佛门狮子吼,震撼群山,一时间群牛大乱,震惊恐惧,不管骑士怎么喝骂也拉不住了!我乘机推起巨石砸往山下,源源不断,牛群越发混乱,悲吼不止,乱冲乱跑,再不肯前进,纷纷逃向谷外! 牛性温纯,但一旦狂性发作,却不可竭止。一时间众骑士闹了个手忙脚乱,被群牛相互冲撞着,不少人跌了下来,哀号声中,被牛群践踏而死! 为首骑士厉声呼喝约束,混乱中却没什么人听他的话。那声音正是御锦!看来我们到底没有猜错! 忽然谷口火光闪动,火势冲天而起!却是柳洄雪在谷口堆积木叶,听到啸声,放火相助!牛群原本最是怕火,冲到最前面的牛一看前面火焰逼来,悲吼阵阵,调头后冲,正好赶上后面的牛狂奔而至,互相践踏,顿时人牛死伤不绝,一时间惨嚎之声盈耳,竟成了人间修罗场! 御锦大难之下神色不乱,厉电般的双目一扫,见我投石力道强劲,冷笑一声,转目看向谷口大石上的柳洄雪,忽然厉啸一声,冲天而起,也不理会我们,直取柳洄雪杀去! 我一惊叫道:“小心!”知道他聪明之极,看出我等实力强弱不一,故意找最弱的柳洄雪下手,以便要挟我们! 柳洄雪惊呼一声,花容失色!赶紧奔逃,御锦冲过火场,追杀不舍! 叶飞白大吃一惊,厉喝道:“柳妹!”不顾一切,跃下山冲了过去! 我眼看追杀不及,大喝一声,也急冲而去! 三人追追逃逃奔出里许,御锦狂笑声中,快逾奔马,已一把抓住了柳洄雪!叶飞白嘶声道:“柳妹!”神情焦灼狂乱。他夫妻情深,如何舍得妻子被伤损一根毫毛,再不敢妄动! 柳洄雪双目含泪,叫道:“飞白哥!” 御锦冷笑道:“好一对鸳鸯情深的贼公贼婆啊,竟敢坏我大事!”冷剑般的目光陡然转向我,刹那间,他楞了一下,沈声道:“原来是你!你竟然没死!”神情微微惊愕! 昨日黄金城中,我涂污面孔,御锦虽跟踪了我们一路,却也没发现我的本来面目。现在却无可隐藏了,我不愿他在叶家夫妇面前说出,立即介面淡然道:“自然是我。御锦,你还不放了叶夫人?” 御锦狠狠道:“你们坏了我的大计,我恨不能杀了这贼婆子,你还妄想我放人么?”狞笑一声,用力捏紧了柳洄雪的手腕,痛得她哀叫一声!叶飞白身子一颤,厉声道:“不要磨折柳妹!” 就在这时,后面的叶家群盗已经赶了过来,顿时把御锦团团围住。 我吸一口气,知道今日势必不能杀御锦了,当下沈声道:“御锦,你放了叶夫人,我们就放你回沧海郡。否则就算你杀了她,自己也活不了。”心头知道御锦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清楚我是言出必循之人,眼看今日形势不妙,故意折磨柳洄雪,逼着我作下承诺。 御锦目光闪动,冷笑道:“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依言放了柳洄雪,一把将她扔到地上! 叶飞白怒吼一声,就想冲上去找他算帐,却被我硬生生拉住,低声道:“叶兄,我们已经答应放了他!” 叶飞白瞪眼道:“你莫非忘了黄金城灭门之事?和这种奸人讲什么信用!” 我叹一口气,低声道:“不管和谁,我都要讲信用的。这是我做人的规矩。” 叶飞白微微一怔,愤然不言。 御锦干笑一声,森然道:“原来你还记得当日在天玄别院的约定。哼哼,今日我栽在你手上,倒也不冤。等着瞧吧。” 我沉沉叹息一声,缓缓道:“御锦,你为了筹集军费,竟然不惜杀人屠城。如此作为,不得人心。今日我虽不杀你,你自己失去人心,也难以维持长久,必将自取灭亡。” 御锦冷笑道:“胡说八道,虚伪之极!大丈夫行大事不拘小节,杀几个人算得了什么!等我一统天下、身登大宝之日,定要你好生看着!”狠狠看了我一眼,扬长而去,也不要黄金了,急速收拾残部离去,却留下满谷尸体。 叶家群盗看着他离去,议论纷纷。 叶飞白把柳洄雪搂在怀中安慰了一会,忽对我道:“真的放了他?” 我虽大获全胜,眼看死伤惨烈,忽然有些意兴阑珊,轻轻说:“如果只是信用问题,我就算背了无信无义的骂名,也要杀他为黄金城的人报仇。可这人死不得。若没有御锦的牵制,北国只怕要南下攻城,到时候死伤的人更多。留着他,天下才有均衡之局,叶兄,你明白了吗?” 叶飞白沈默一下,点点头:“原来丁兄弟是担心天下大事,我误会你为古板守信、沽名钓誉的迂腐之人,实在错得离谱。”忽然想起一事,忙问:“这些谷中黄金怎么办?” 我迟疑一下,说:“听说最近长江一带水患厉害,你派人带一些拿去救灾。只是却要小心了,不要让人发现,否则必有杀身之祸!剩下的充当军饷,留作日后对抗北国吧。” 叶飞白闻言,忽然脸一红:“丁兄弟果然好胸襟,做哥哥的彻底服了你啦!本来我还有些私分的打算,现在也惭愧得紧!” 悄悄处理了黄金城之事,我们一起赴京。叶家群盗声势浩大颇为打眼,我就在其中挑了个精干作为头领,给武定国修书一封让他带了,领着大队人马和黄金直接去北天关投军。不过,我们没料到的是,从这一天起,就怪事叠出。我们一路上京所到之处,竟然都有人恭恭敬敬暗中迎接,吃饭住宿,总有人抢先结帐,把我们搞得莫名其妙。 叶飞白性情豪爽,倒也无所谓,柳洄雪天生细致小心,唯恐有问题,每次的饭菜都一一用银针试过,住店时更是严加戒备,如此数日,却没什么别的响动。我已料到是那通灵犀的妙用,想必魏福虽答应不说出我的身份,却肯定要汇报上面的白堂主,那白堂主对顶头主子自然毕恭毕敬,派人打点安排一切。果真如此,连白堂主也应该没见过那布衣琴师的本来面目,才会为通灵犀错认了我。 就这样一直好几天,直到千里之外,才无人继续接送。想必已经出了那白堂主的势力范围,他从魏福处得了我的命令,不能对其他堂主泄露我的行踪,是以没有惊动那布衣琴师的其他属下。 布衣琴师人在北国,下属分堂却深入南朝各地,竟是异常强劲。当今之世,究竟是谁,竟有这样摄人的实力呢? 一路上我反复推敲,不得其解。看来我自从家族惊变之后,对江湖事情实在不够了解。别说这神秘布衣琴师,就连天刀之主也是神龙不见首尾,更何况还有一直盘兵沧海的御锦。以他们的实力,总有一天,只怕要逐鹿天下、有所作为。黄金城的灭门之祸,其实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能得到黄金城的倾国财力,自然有了问鼎天下的资格。这个乱世之局,不止是北国、南朝也有很多可虑之事。 江山多娇,英雄激扬如雪,这是乱世之兆。而我,又该如何应对? 我原本一无所有,在这场江山之赌中,反而可以最是爽快决断。 我的性命,在雪山屠戮千人时早该死了,在血殿该死了,在武当山上兰的墓前越发该死了,在北天关的激战中该死了,在沧海郡暗河该死了,在北国帝都和雷泽绝裂之时更该死了。 但我还是强悍冷落的活了下来。经历百劫之后,我甚至已经不再是我。深夜自问,我已不知道需要什么。 是这如画江山、万丈红尘吗? 如果我也起意逐鹿中原,大可以不管林归云死活,利用那批黄金城天量财富作为起事经费,以叶家群盗为基本班底,联盟沧海郡御锦,以利相诱,图谋大事,想必可以大有作为。 到时候,不管是雪山之战的悲愤激狂、还是姐姐少年摧折的痛苦难堪,都有了回报,他们把天南神龙逼成了天南毒龙,而这条毒龙,自然可以啸聚风云,横扫天下。父亲渴望了一辈子的名利权位,甚至可以在我手里达到登峰造极。我虽是女人,武力智计策谋都不逊他人,自然有吞天灭地的手段。 反正我只是世人心目中心狠手辣的毒龙而已,既然这天下不过是权力游戏中的一个奖品,我为何不加入? 如果我得到天下,再无南北之分、离乱之恨,我甚至可以制造一个鼎盛之世。 那么,我何不加入这个游戏? 然,我毕竟做不了御锦,也不是雷泽。 忘不了北天关血战多日、尸横遍野的地狱之状,忘不了玉湖郡民生萧条、以草为食的惨状,也忘不了大火中黄金城到处散布的焦尸。一将成名万骨枯,如果这是必然的代价,我宁可此生无名。 所以,我只能守护,不能也不愿去破坏。就算永远做不了号令天下的王者,我只求心思平静。如果这是一种妇人之仁、优柔寡断,我也宁可如此。 也许这辈子体会不来掌握大权、号令群雄的至高无上之感。但我已清楚,这并不能令我快乐。 我的快乐其实简单,只是要一个相知于心,却无人肯奉陪了。就连雷泽,他要的也是一个一统天下的将军梦,毕竟不肯和我同路的。 我要做的,不是开辟一国的君王,不是号令一方的霸主,不是名垂青史的良将,那些事情就留给御锦、雷泽、琴师他们去做吧。我要做的,正是一个英雄。 也罢,纵然这辈子永远孤寂,我已知道苍茫前路,独行又何妨? 我们一路风尘,赶到京中。 我决定先想办法见过林归云再说。据说他被囚困在刑部大狱,那里是出了名的酷狱,进去的人死的多活的少。如果我不快点想办法打点一下,只怕林归云武功再好也熬不出来。 京城物华天宝,朱痕碧影两个小丫头第一次见到如此繁华之地,大是欢欣雀跃,看到什么都稀奇的不得了。我们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由得她们拉着叶家夫妇去逛街看热闹,自己却直奔刑部大狱。 刚到大狱门外,就有两个狱卒过来喝问:“你是什么人?这里是刑部大牢,不得停留!”神色凶恶。一个白净脸皮,一个满面麻子。 我微微一笑道:“在下是林归云林元帅的朋友,特意来看望他,还要相烦两位行个方便。”一边说一边塞给两人两锭大银。 那白脸皮见了银子,神色一喜,就待收下。麻子脸拍了一下他的手,低声道:“老弟,不行啊!林归云是朝廷重犯,没有谢丞相和李尚书手谕,谁也不准进去看他。否则咱哥俩的头也别想要啦!” 白脸皮听得这一句,打一个寒战,赶紧缩回手,对我摇头道:“你走吧。” 我见状微微一笑,轻轻一拂二人麻穴,令他们手腕酸麻,身不由己收下银子。又从怀中掏出两张金叶子分给二人,低声道:“如果我真要存心劫狱,别说靠你们两位没有用,就算千军万马也挡不住我的。不过,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想见林元帅一面而已。两位大可放心。” 麻子脸领教了我的武功,顿时面色苍白,微微发抖。他知道我说的不错,又看一眼手上的金叶子,吞了一口口水,低声道:“既然如此,我就冒着杀头之险,带你进去看一趟!你记着莫要久留!”对那白脸皮道:“我带他进去看,你留着守门。” 那麻子脸倒也小心,怕我就这么进去太招摇,特意带我去换了一身狱卒服色,这才放心带我进去。 一路走,但见这刑部大狱气象森严,竟然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断需要交换切口。还好我有人带路,否则就连一路应付口令都是麻烦事情。踏进过厅,接着就是一条狭窄昏黯的南北通道,两边牢房颇为窄小,房中关了不少犯人,狱中呻吟哭泣之声低低回荡不绝,腐败腥臭的气息中人欲呕。有的犯人看到有狱卒经过,就拼命从牢房中伸出手来呼号喊冤,一时间所过之处哭叫挣扎不绝,直如人间地狱。我看得暗暗皱眉,以林归云风雅倜傥的性情,被囚困在这种地方,岂不是痛苦之极。那麻子脸却是见惯不惊,神色自如的带着我往前走。我不想让人起疑,也只能直视前方,大步疾行。 如此走了好一阵子,连过几道拐弯,那狱卒低声道:“林元帅就关在前面的虎头牢。你再给我一点钱,好打点虎头牢的弟兄。”我当下又摸出一迭金叶子给了他,麻子脸甚喜,小心揣入怀中,要我等一会,自己先过去了。没隔多久,麻子脸面带喜色,过来道:“可以了。但要小心,声音不能大声,最多只能呆半个时辰。” 我向他称了谢,赶紧过去。但见这虎头牢是一个小四合院。人在院中如落入井底,小院被隔为三间,东侧的空着,西侧关了一人。牢内阴暗潮湿,就着从双棂窗射进来的缕缕光线,依稀可见烂草堆上林归云的模样。白发萧条,衣衫褴褛。短短时间,这威名赫赫的南朝名将,竟已憔悴衰老,再无半点北天关时雄姿英发的模样了! 里面几个狱卒见我进来,只装着没看到,一个个出去了。 林归云在吟诗,他竟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 “西陆蝉唱声,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沈。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却是唐朝骆宾王在狱中写下的《狱中咏蝉》,想他这一番忧愤焦煎之意,正如骆宾王一般。 我听得轻轻叹息,迟疑一下,轻轻道:“林元帅,我来看你了。” 林归云闻言一楞,忽然停止吟哦,迟疑着慢慢扭过头看我。 看了一会,他忽然从喉中发出一声激烈的咆哮,拖着一身镣铐冲了过来,隔着牢房粗大的木栅栏狠狠抓住我的肩膀,嘶声道:“丁珂平!我的儿子,你是不是带回了我的儿子?你没有死,我的儿子呢?在哪里?快把儿子给我!” 我看着他激动而扭曲的脸,心头震动,忽然一阵莫名惆怅。 忽然觉得,好生羡慕御风华。他父亲一辈子没见过他的面,却对他如此牵牵挂挂!这样纠结不解的血缘真情……一闪神间,眼前晃过父亲当年在伯父寿宴上偷偷提刀,暗算杀我的样子。还有伯父震惊而暴怒如狂的脸。 呵呵,那就是我的亲人。所以我已没有亲人。 不,不要再想,什么也不想,就不会再痛苦。 不能再想。 我狠狠一咬牙,稳定一下情绪,对林归云柔声道:“林元帅,放开我,我会慢慢给你说。你不要惊动外面的人,我来这里一次不容易。” 林归云茫然了一下,缓缓松开双手,紧紧看着我,颤声道;“我的儿子在哪里?”一边说一边急切的游目四顾。 我看着他急切而狂热的神色,心下一阵不忍,字斟句酌的说:“林元帅,我已经找到了你的儿子,他叫御风华,是在北国天师府养大的御家三公子。” 林归云低头细细消化了这几句话,忽然抬起头:“叫御风华么?好名字。他怎么没有来?” 我知道说真话想必会严重打击他,但假话可也不好说,迟疑一会,方自沈吟不言,林归云的情绪已稳定了一些,他何等聪明,立刻知道不妥,双目如电,紧紧盯着我,沈声道:“他不愿来,是么?”嘴角慢慢浮现一个苦笑。 我皱了皱眉,想了一下,尽量挑一些不让他难受的话,这才说:“御风华是个很好的少年,他不知道你下了狱,只是不想再卷入是非恩怨之中,所以才会隐居在北国玄玄山上砍柴。日子虽有些艰苦,却很平静,还有一个他喜欢的美丽女子相伴。林元帅,你的儿子过得很好,你虽然见不着他,也可以放心。” 林归云闻言,淡淡微笑了,柔声道:“风华?御风华?他肯放弃富贵,跑到山上砍柴,可比我这个当爹的强多了。就算他不肯认我为父,我也是欢喜的。”说着竟然流下眼泪,就在牢中对天而拜,狠狠磕头,哽咽道:“上天啊!多谢你让我能活着知道儿子的下落。多谢你不曾收回我的儿子。只求你好生保佑我那风华孩儿一生平安喜乐,我林归云就算被谢广宁杀了剐了,也再无憾恨!” 我茫然看着他诚心一意拜天的样子,心头不知是何滋味。 林归云痴痴沈思了一会,起身看着我,轻声叹息:“既然知道我儿子的消息,我也放心了。多谢你肯来看我,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丁珂平,你回去吧。” 我摇摇头:“林元帅不要如此消沈。你且在此耐心等候,我会打点狱卒好生照顾你,同时想办法救你出来。” 林归云淡淡一笑:“不用了,丁珂平。我这辈子什么都经历过了,再无遗憾。就算去死,也只是偿还十多年前欠给叶碧城和谢广宁他们的旧债,实为理所当然之事。你不用救我,我也不需要你救。否则,早在上次清远来劫狱的时候,我就可以走了。这里虽然艰苦困难,却给了我平静,我已经习惯了。” 我听得摇头,这才知道原来林清远早就来过,怪不得这里的戒备如此森严,想必当时被林清远打得落花流水吧。当下道:“林元帅,记得你以前还撑着和谢丞相斗了十多年,怎么一下子这么消沈?你的斗志呢?” 林归云微微叹息:“我接到错误消息,以为我儿子已经死了,一时间万念俱灰,平生再无可恋,也无心对付谢广宁的陷害,就此入狱。现在想起来,伪造我儿子死讯,多半是谢广宁故意打击我吧?不过也无所谓,到了这地步,我反而想通了很多事情,对功名利禄,也都看得淡了。我这一生,也曾辜负人心,让他人终生痛苦,他们要杀我,就随意好了,反而令我比较平静一点。” 说着微微一笑,侧头看了我一眼,柔声道:“你的武功智计都更胜我一筹,虽是个女人,也应该可以大有作为。只是,你却要好生记住,这辈子做事,只能为自己,不是为别人,甚至不是为皇帝卖命。莫要学我……学我……挣扎浮沈半生,什么都是空的!” 我见他竟然消沈至此,暗暗心惊,心下急速盘算如何激励他的意气。林归云忽然淡淡叹息:“我知道你不救我出去,心头总觉得不乐,其实用不着,我只是求仁得仁而已。如果你愿意帮我,我只求临死之前,能见谢夫人叶碧城一面,对她当面赔罪。” 我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引开我的注意力。心念一转,林归云痴恋叶碧城多年,如果让他见一见叶碧城,或有奇效。当下道:“好吧,我就为你把她找来。林元帅,你且保重。” 林归云淡淡一笑,对我挥了挥手,曼声道:“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额中犀角真君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应在浙江西。”却不再理会我,径直倒在烂草中睡了。 我只好离去,出来密密招呼几个狱卒一回,要他们善待林归云。几个狱卒得了钱物,倒也认帐,忙不叠答应了。我这才放心离去。 清晨,翠竹寺前坡。 层峰迭秀,鸟鸣啾啾,好一个清净所在。 我静静坐在路边石头上等待。 能打听到叶碧城要来翠竹寺进香的消息,其实非常偶然。不过也好,免去了我费尽心机引她出来,正好找她谈一谈林归云的事情。 据说谢广宁夫妻二人的感情颇为平常,谢夫人叶碧城长年独居后园吃斋念佛,几乎是与世隔绝,只是偶尔会到翠竹寺清修,听老方丈说法。其实翠竹寺就是谢广宁特意修建,作为妻子修真之地,平时甚少香火。 我看着眼前流翠飞红的明丽春色,隐约想着那个曾经骄艳如花的绝色佳人,想着她黯淡而苦涩的青春华年。不知道叶碧城心头,是不是恨着林归云?我寄望于她能激起林归云的斗志,不知道会不会适得其反? 正自沈思,远远有了人声。一乘小小鱼轩走了过来,两个轿夫样子都很平常,走在一边的侍女也只是寻常丫头模样。 我心头一动,料想这个时候来的,应该就是叶碧城了。她身为一品夫人,当朝相国之妻、前任相国之女,本是富贵丛中的人儿,竟然不带什么随从,就这么一个小轿上山,倒也少见。 当下拦住轿子,微笑道:“里面是谢夫人吗?在下有要事求见。” 我这一出来,众人都吃了一惊,那丫头喝道:“哪里来的大胆狂徒,竟敢无礼!还不退下!”轿夫放下轿子,作势要赶人。 我微微一笑,一拂袖间,气势汹汹的两个轿夫被我轻轻卷出丈余。那丫头吓得傻了,做声不得! 我一拢手,淡淡微笑道:“在下不得已冒犯了贵府上的人,还请谢夫人不要见怪。” 里面轻轻“嗯”了一声,伸出一只柔腻如玉的手缓缓掀开轿帘。我平生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手可以好看成这样,虽只是一截青衣窄袖,竟也有说不出的万种风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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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晴空于2004-12-11 03:07:5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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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频驻玉人车 轿中人缓缓走了出来。 我看了一眼,立刻转开眼睛,觉得光彩刺目异常,一时间难以适应。 叶碧城竟然美丽如一个泣鬼惊神的人间传奇。她双眉微颦,目光幽然,似乎藏了一个永世不醒的醉梦,气韵幽寒如残枫秋潭,万千心事,终也难言。 这个样子,竟有一些难以言喻的熟悉。刹那间,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些久远的往事。 我的兰。美丽的温柔的多情的薄命的,姐姐。 一刹那间,我忽然对林归云兄弟二人的毕生纠缠有了一点理解。无论是谁,面对这样的绝代佳人,也是要动心的。就算以后面对的只能是毁灭悖乱,却又如何? 怪不得叶相当年会对女儿管束如此严厉,想必他也清楚,以叶碧城的容色,足以惑乱天下,如不嫁给一个绝对可靠的男子,女儿的一生安全都无法保证。谢广宁那时只是一介狂生,林归云却又狡猾心冷,自然都不是叶相心目中最好的人选。 可惜,叶碧城的命运却还是出了岔道,而这一个偏差,无异于一下子毁了四个人的幸福。 叶碧城静静看了我一眼,低声道:“先生定要拦下轿子,不知有何指教?”声音柔和动人,如滑落丝缎的珍珠。我听得暗暗叹息一声:这样温柔动人的声音,只怕天下男子,宁可赴汤蹈火,也只求听到她一句话吧!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叶碧城地位如此显赫,却深居简出,连身边的仆人也毫不起眼。显然这是谢广宁保全妻子的手段,免了红颜祸水之灾。 我眼看她的仆人都在一边呆着,这里说话可不方便,当下道:“此间不是说话之地,还请谢夫人进翠竹寺再叙。” 叶碧城迟疑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好的。” 我们进了翠竹寺,有李家的人带路,守门的僧人不曾阻拦。来到后园,叶碧城吩咐仆从都退了下去,轻声道:“你可以说了。” 我深深叹了口气,看着她美丽得不似人间所有的侧脸,几乎有些不忍破坏她宁静忧郁的神色,迟疑了一下,轻轻说:“谢夫人,林归云在狱中,他只求见你一面,亲自向你赔罪。” 叶碧城纤细柔弱的身子猛然战抖了一下,茫然道:“林归云?”刹那间,她有些手足无措,随即平静下来,轻轻说:“都过去了,我忘啦。”说完这句,她紧紧抿起纤薄的唇,面色苍白如雪,也不肯看我,只是幽幽凝视远方。 我看着她的样子,分明心头还记着当年的痛苦往事,暗暗叹一口气,知道不宜相强,当下道:“既然这样,在下自然不能强迫,只好算了。不过,难得见到谢夫人一次,在下还有消息奉告。” 叶碧城幽幽微笑了:“先生什么也不用说,我早就忘了一切,没了牵挂。” 我看她温柔而凄凉的样子,不觉叹息:“谢夫人,在下带来的,是你儿子的消息。” 叶碧城一震,睁大了美丽的眸子看着我,颤声道:“麟生,我那麟生孩儿,他才两岁就被那老和尚抱了去,是不是出家了?你见到他了吗?”说到后来,身形颤抖、语带哽咽。——叶碧城生子被弃本是相国府一个秘密,外面无人敢提,如今我一口说出,她自然知道我说的不假,立刻惊动颜色。 我想起“麟生”这个名字,却是大有古怪,暗合了林归云的林字。看来叶碧城心中,对林归云也未必忘情,只是太过痛苦,不肯再提吧?看着她,叹道:“你儿子现在叫做御风华,已是一个翩翩少年,在北国过得很好。你不用为他担心。” 叶碧城听了这话,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良久不语。 隔了一会,她平静下来,抹去残泪,柔声道:“多谢先生告诉我。”深深吸一口气,叶碧城勉强微笑道:“为了报答先生给我的消息,我愿意去见一见林归云。” 我微微吃惊,随即说:“多谢谢夫人。” 叶碧城涩然道:“罢了。原知道躲不过这场冤孽,我避了十多年,毕竟不管用。” 我无心强人所难,当下道:“既然如此,谢夫人不去也罢。我不希望为了这事让你更加痛苦。” 叶碧城嘴角泛起柔和而讥诮的浅笑,轻声道:“如果我不愿意,谁会捆着我去吗?其实,是我自己要去的。”她目光落在我身上,但眼色朦胧而柔和,也不知是不是越过我看到了昔日的青春华年。 沈思了一下,叶碧城淡淡微笑了,悠悠自语:“那时候,我父亲有三个得意徒儿,一个叫雷泽,是个胡人,他现在很不错了,当时却还小得很。另两个就是林归云和谢广宁了,我都叫他谢师兄的。谢师兄当年很是倜傥不拘,谁也想不到,日后他会做了丞相。若不是林归云的介入,我想,我会很喜欢谢师兄的。”她忽然有些失神,茫然道:“若不是林归云,若不是……想必我这一辈子,会非常平静。林归云欠我的,他没法还清。”说到这里,她的眼神转成冷淡,看着我悠悠道:“带我去见他吧。” 就在这时,一个低沈柔和的男子声音低低响起:“碧城,你要去见谁?” 我和叶碧城两人都吃了一惊! 一个苍白冷淡的男子,不知何时,静静走了过来。这人面目轮廓深刻如雕刻,异常清冷,一派冷淡尊贵。 我心头一动——谢广宁!想不到我第一次和当今丞相面对面说话,就是这样尴尬的情形!虽然我刚才一心听叶碧城说话去了,没注意附近动静,但这谢广宁走了这么近,我们居然都没发现,轻功可是高明得很。看来谢广宁虽是文官,武功却大是不弱。只可惜现下他看着我的眼神,可是大大的不客气。 叶碧城面目失色,身子微微一颤,显然对谢广宁有一些莫名的恐惧之感,低声道:“宁——我……” 我自不能让她难堪,当下一礼道:“这位是谢大人么?在下偶然路过此间,与谢夫人谈论佛法,一时兴起,打算一起去找此间方丈大师。”这自然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但很多事情,再烂的理由也比没有理由好。 谢广宁神色沉沉,淡然道:“本来下官是专程来接内子回府。竟有幸遇到高人在此谈论佛法么?”他慢慢揽紧了叶碧城的手,微笑道:“下官对佛法也颇有兴趣,不妨与先生切磋一二。不知刚才谈论的是什么佛法?”说话间几乎是从牙缝里冒着森寒之气。 我注意到他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青白,叶碧城花容失色,却一声不作。当下淡淡笑道:“佛性如影随人,步步不离,一草一木,已足见性。”顺口推了个干净。 谢广宁闻言,双眉一扬,斗然精光闪动,冷笑道:“好口齿!下官颇喜《楞严》、《圆觉》、《维摩》等经。不知先生师法何典?愿先生有教于我。” 我看出他是在考究我来着,一笑道:“天地之大,何处不是佛法。自性具足,莫须外求。更何用典籍相传。若说师法何典,这话却也没了必要。” 谢广宁闻言,微微变色道:“何为自性具足,倒要请先生印证一二。” 我看了他一眼,徐徐道:“佛法授受,正所谓空空无大千。何为足,何为不足?大人自知。世间之事,不过浮云飞烟过眼,不若放开怀抱,也就是出门一笑大江横的境界了。” 要说佛经上头的学问,其实我也有限得很,只是当年游学竹山书院时胡乱看过一些而已。不过,谢广宁虽是天下著名的才子,为了叶碧城大有心病,对起机锋来,自然落了下乘。就算他学富五车,也未必能胜过我了。此刻一阵似是而非的言语蒙混过去,却也不难,反倒乘机说了一点言外之意。却是借着对机锋,要他忘记叶碧城的旧事,好生相待。 叶碧城听了这话,悄然看了我一眼,神色隐隐感激。随即低下头去。 谢广宁何等人物,自然听出我话中有话,面色微变,沈吟不言,良久忽然轻轻叹息:“先生有如此口才,若能用于庙堂,也是国家福气。如不嫌弃,谢某愿修书一封,请先生在朝中供职。” 这话却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本以为谢广宁既然对我和叶碧城说话之事大生反感,势必绝无好意,却不料他会想留用我,倒是奇了。看来我对这人的气度可看得小了,谢广宁既然作得了当今宰相,自然不光是学问好,为人胸襟,颇有可取之处。不过我既然是北天关守将,自不能入朝了。 当下正色道:“多谢宰相大人厚爱,只是在下无心于此,辜负这番美意,不免惭愧。”说着躬身为礼。 谢广宁神色微微失望,叹道:“既然如此,只好罢了。何必多礼。”忽然神色微变,有意无意看了我腰间一眼,随即恢复了淡静如水的神情。 我微觉不对,装做无意,低头一看,腰间通灵犀微微晃动,在日色下晕转出明丽流彩的光芒,煞是好看。顿时心头一动,知道这东西又被人给认出来啦!暗暗猜测:难道他也要把我当作那布衣琴师,却不知会作何反应? 以谢广宁的身份才具,自然不可能是布衣琴师的手下,却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关系。一路南下,看来认得通灵犀的人可不少,却似乎没人见过布衣琴师的真面目,几乎是全都错认了我,倒也是个怪事。不过,现在我也没功夫猜这个哑谜,只好先应付了谢广宁再说。 谢广宁的镇定功夫当真非同小可,刚才的惊诧已经掩盖的一丝不现,淡淡道:“今日能有幸听得先生机锋,下官足以快慰平生。只可惜此时已不早,内子体弱,下官要带她回去了。如有机缘,愿再闻先生雅论。” 我这时自然找不出理由留下叶碧城,心头暗叫一声可惜,只好微笑道:“谢大人如此谦和,实为在下平生仅见,不胜仰慕。但愿有机会再会了。” 谢广宁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不再说什么,携叶碧城离去。我留着看他们离开,不免发愁:好容易说动叶碧城,却就这么走了,也不知下次该怎么找她出来见林归云。只怕是麻烦。 叶碧城走的时候,微低着头,再不敢看我一眼,也不知平时谢广宁是如何待她,竟令这柔和灵慧的女子变得这样卑怯。我看了也暗暗为她遗憾。 国色如此,却只能在落寞中伴着青灯古佛消磨如花美质,难道真是红颜薄命么?那番温柔如梦、含情含愁的眼色,总让我想到我那灰飞烟灭的姐姐。 是了,我的兰,也是这样郁郁含愁的目光,多情的情错,毁灭悖乱的生命。在武当的空蒙烟雾中,我再找不到她,徒留下我一心的惊乱仿徨,从此过尽千帆总也成空。我总以为可以忘记她了,却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记起那个玉色的容颜。 不思量,自难忘。 姐姐。 我无法挽回过去的一切,总想追寻,总是什么也找不到,只能在虚空的寂寞中等待下一个黄昏的轮回。如果一切可以补救,我该多么高兴。 实不忍见到叶碧城神色中的抑郁,让我想到那个疯狂绝望的武当之夜,我掘起了兰的身体,却只能见到她一个温柔而凄凉的笑容,凝固成为永远。 这个神情,绝对不要再看到一次。决不。 我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让叶碧城有一个真实的笑容。不管她认为幸福就是谢广宁或者别的什么,我都会为她想点办法。 凝思一会,我缓缓步出翠竹寺,转下春色如画的青翠山坳。 这一下山,忽然楞住了。 山下居然是大队捕快重重围困! 一刹那间,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谢广宁知道那布衣琴师的身份,想必此人是朝廷的敌人,所以他一见通灵犀,立刻带叶碧城离去,并火速调动人手捉拿我! 看来一定要记住收好通灵犀,再不要让这玩意惹出麻烦了。能靠它白吃白喝固然是好事,丢了性命可也冤枉!这且不说,现下如何脱困,也是麻烦。 我一时之间唯有苦笑了。 长长吸一口气,我振作了一下精神,大摇大摆的走下山去。 为首的两个捕快见我面无惧色走过来,反而有点恐惧,高瘦的一个忍不住大声道:“江听潮!你的行踪已经被我们发现了,还不束手就擒?” 我听了心头一动,反问道:“哦,原来你们要捉江听潮。你们且说,江听潮是谁啊?为什么要捉?”——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布衣琴师的名字。不过实在想不出来这人是何身份。 那高瘦捕快冷笑一声:“姓江的,你装什么傻?你在北国基业做得大了,竟然想把手伸到南朝么?没这么简单。还好谢大人神目如电,认出了你的通灵犀,否则不知道你会干出什么事情!既然你今日落单,连刀也没带,也算活该倒楣!凭我铁臂双雄这班兄弟,定要教你有来无回!” 北国基业?连刀也没带? 听到这里,我心念急转,忽然明白:那布衣琴师江听潮,应该就是威震天下的北国天刀流之主!我总以为天刀主人应该是威武绝伦的昂藏汉子,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恂恂儒雅的俊逸书生,枉自猜了这么久,却也没猜出他的身份!看来天刀流在南朝的实力,大是可观。就连黄金城那样的偏僻地方,也有他们的分堂,倒是南朝一大隐患。日后必当好生防范。 我白吃白喝了天刀流一阵子,如今要为江听潮挡刀,却也不冤。眼看这什么铁臂双雄倒也口气不小,神色举止颇见精悍,武功大是不弱。这么一大群高手围将上来,看来谢广宁倒也看得起我。我倒无所谓暴露身份,不过,只怕倒时候惹出谢广宁的防范,不便解救林归云。看来只好作一回江听潮了。 当下叹道:“既然你们认定了我,我说什么也没用,那就对不起了。”话音未落,顺手抓了一把树叶,如满天飞花急涌而出,暗藏内劲,急取众捕快双目!这一着即险且狠,去势劲急,众捕快一惊之下,纷纷闪避!我哈哈一笑,跟着又扯一把树叶飞掷而出,如此源源不绝,不给他们喘息之机,这却是化用了唐门云白的疾风劲雨暗器手法,或急劲如矢,或细碎如雨,或左右穿按,或弧形飞旋,防不胜防! 众捕快狼狈万状,闪避之间,我脚下不停,一如行云流水,已去得远了,口中大笑道:“还请各位带我问候谢大人,在下就此别过!”那铁臂双雄大骂不绝,一口一个“天刀小贼。”却都骂到了江听潮身上,我也就听了就算,只管离去。 这番打斗好没来由,我虽脱身,也自觉倒楣,知道这身装束再不能见人,只怕过不了多久,谢广宁就会满城风雨搜拿我,不能不防。如今林归云尚在牢中,我不能离京,须得另想办法。 忽然想到叶飞白夫妻做了这么久强盗,擅长乔装打扮,还是尽快回去和他们会合,借柳洄雪的巧手,或可改变一点我的样子,遮人耳目。当下加紧赶回客栈。 回到客栈,叶飞白夫妻等我等得着急,我把经过给他们说了,两人大是惊奇,知道谢广宁这一次定不会轻易放过,估计全城都有人在搜捕,当下柳迦雪找店家要了面粉和墨水,在我脸上大大涂沫一番,又剪下一些头发,给我粘了两撇小胡子,对着镜子一照,我自觉奇怪,竟然变成了一个黄皮尖瘦的中年汉子,估计谢广宁再厉害也不可能一下子把我给搜出来了。 我想到林归云的嘱托,自然不肯甘心,决意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叶碧城见他一面。反正现在谢广宁已经对我犯了忌讳,估计和他是说不清楚了,索性今天晚上就夜探谢府,想办法把叶碧城悄悄带出来。 如此等到深夜,我悄然动身。 相国府是个气势恢宏的建筑物,我为了让叶碧城去见林归云,一早花了不少功夫刺探府中情况,多多少少也算心里有数。就着夜色,避开府中家奴,潜入叶碧城隐居的后园。 叶碧城住的地方叫做涵碧小筑,一路行来,虽是夜色昏暗,也可以感觉到异常清简,乌瓦白墙,也不种什么花草,路边上只是深深郁郁的松树和青竹,淡泊之中,格外显得凄清。 也许,叶碧城的心境,也如这涵碧小筑一般,凄凉冷落,无可言说。今日看到谢广宁神色郁郁,分明这些年也一直记恨着旧事。林归云当年这番罪过,可也大了。 正自思量,不觉已行到叶碧城住处的楼下。她的窗前还亮着灯,隐隐约约,有女子的低声哽咽。想必,是叶碧城在哭泣。我迟疑一下,觉得此刻进去未免令她难堪,当下悄悄停步。 夜风中,窗里悠悠传来叶碧城清柔悲伤的声音:“广宁,你的心中,再也信不过我么?” 又听一人淡淡冷笑:“碧城,近日那天刀主人江听潮和你如此亲近,若说是谈论佛法,只怕哄三岁小孩倒也差不多。”他二人夫妻夜话,分明屏退了众人,说得这样毫无顾忌。 我听到这里,暗暗叫苦,知道谢广宁到底是疑心我和叶碧城有什么私情,叶碧城这番冤枉可来得大了!须得想什么办法为她开脱才好。 叶碧城气苦道:“广宁,那人我从不认得。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就是这句话了。” 谢广宁森然道:“说的很好啊,从不认得,你却有本事和他说得喜笑颜开。好贱人,我……我总算明白你了!” 我听的暗暗皱眉——这谢广宁处理事情颇为精干,怎么对着叶碧城却是横不讲理。 叶碧城惨然笑了一声:“广宁,随你怎么误会我。我也习惯了。你……从来不肯信我的。” 谢广宁阴阴一哼:“好夫人,我如何不肯信你?以前我就是太信你了,稀里糊涂,被你作弄到死去活来。你不是很爱林归云吗,竟然肯和他私奔,他不要你了,你又回来继续骗我。这么多年,我可也忍了下来。” 叶碧城颤声道:“好,好,广宁,这番言语,想必你已经忍了多年,总算说了出来。原来……你一直把我当成这样的——” 谢广宁厉声道:“你不是这样,还能是怎样?碧城,十多年前那些事情,我可也一直记着,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么?可我,我还是在你回来的时候装成什么也不明白,我甚至不介意养活你和林归云的儿子。如果你肯就此放下心事,我本愿意好好对你……碧城!碧城!你是个没心肝的女人啊!” 我听了这话,心头一震,忽然明白那日林归云欲言又止,显然他告诉我的,并非事情的全部。 难道,是林归云和叶碧城一起,背叛了谢广宁?如果这样,怪不得谢广宁会怨天恨地,一直要杀了林归云而后快! 忽然想到,这人明知妻子的心不在于他,却还是忍耐着不肯放手,一番心思,却也不浅。却不知那美丽忧郁的叶碧城,心里想着的到底是谁? 叶碧城一惊,随即凄然笑道:“广宁,你心头早已定了我的罪,难道还需要我的解释吗?” 谢广宁淡淡道:“的确不需要了。我只是不甘心。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改了心意。一想到林归云,我就恨得很,恨不得他去死——” 叶碧城颤声道:“广宁!” 谢广宁阴沉沉笑了一声:“碧城,你在为他难过吗?他关在牢中,你可是心痛了?” 叶碧城幽幽道:“我是很难过,却不是为了林归云,只为我的相公。广宁,当年你本是最潇洒随性的人,如今却变得如此刻毒。你的本性都迷失了。我怎么不难过?” 我听了这话,暗暗叫一声好,叶碧城的言语虽温柔,却大有道理,如果谢广宁肯多少听进去,也算他的福气。 谢广宁缓缓道:“碧城,你在教训我?” 叶碧城忽然惊呼一声,尖声道:“广宁,你——你——”声音急促,显然遇到什么可怕之事! 谢广宁冷笑一声:“碧城,莫要怕,我只是毁去你的容貌,断了你的妄想,这样,你才会安心做我的妻子。以后,我会对你很好。” 叶碧城尖叫道:“不——呀!不要!” 我听得事态紧急,顾不了许多,双足一踏,纵身破窗而入! 谢广宁一惊,喝道:“什么人?”却自然而然冲到叶碧城身前,护住妻子! 我看了他这个本能的反应,心下微动,知道他对叶碧城到底余情未了,看来事情还可以挽回。当下故意哈哈干笑一声道:“谢丞相好一番怜香惜玉的心肠啊。这么护着妻子,倒也少见。你这夫人失身辱节,其实可耻得很,如果我是你,一早杀了她啦,还用得着留着丢人现眼吗?” 叶碧城听得微微发抖,颤声道:“广宁,你要杀我吗?” 谢广宁闻言,神色微动,静静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把她揽到怀中,徐徐道:“阁下何人,在此胡言乱语。惊了我妻,须教你后悔不得!”眼中杀气大起。 我狂笑道:“谢相国真是可笑得很。明明是你自己嫌弃妻子不洁,我不过跟着说一说,你却做出这般嘴脸。岂不怪哉?” 谢广宁长眉微微竖起,森然道:“看来阁下对我的家务事很有兴趣啊。你把我这宰相府当什么地方了。”有意无意间却把叶碧城回护到身后。 我一笑道:“天下之大,还没有我不敢去的。阁下这个相国府,却也稀松平常。今日若不是为了和你谈一笔生意,我也懒得来了。” 谢广宁双目精光闪烁,冷冷道:“跑到这里来谈生意,阁下打错了算盘。”就待大声呼喝来人! 我赶紧制止他,笑道:“谢广宁,你若赶我走,满门抄斩之日,却不要后悔!” 谢广宁一惊,随即冷笑:“何方狂徒,一派胡言!找死。” 我不紧不慢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如果你和沧海郡那人的往来书信公诸于天下,就不知道是谁要死了。我只为谢夫人遗憾,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却也要陪着你去死。可惜啊可惜。” 谢广宁闻言,面色大变,忽然闪电般放开叶碧城,一掌无声无息向我拍来!这一下快如星驰电闪,我虽知道他可能反扑,却也没料到来得这样迅急辛辣!百忙中匆匆一掌击出,就待和他对上一掌,却忽然看到他掌中绿光一闪,知道不好,分明是夹着剧毒暗器!急忙变掌为指,轻轻往谢广宁脉门上一划,手法异常轻快玄妙,隐含十余种变化!谢广宁知道厉害,不敢逼近,缩掌躲开,神色惊疑不定,喝道:“阁下到底是谁?” 我哈哈一笑道:“谢相国,在下只是一江湖粗人,姓名不足挂齿。今日也没别的意思,就用那些书信和你谈一笔生意。” 谢广宁迟疑一下,对叶碧城道:“你等我一等。”随即看着我:“我们出去谈。” 叶碧城欲言又止,谢广宁对她淡淡一笑,轻声安慰:“碧城,没事。我一会就好。”居然神情温柔,没有半点刚才要毁她容貌的狠辣了!这人变化之快,却也出乎我的意料。 叶碧城无奈,只好不说话了。我和谢广宁一起出去,我看着他目光闪烁,隐现狠辣之气,当下淡淡提醒:“谢相国最好不要玩花样。那些信不在我身上,我若死了,我的朋友自然会把信公告天下。到时候,谢相国不妨掂量一下,看看皇帝会不会信任你的忠诚。” 谢广宁一震,随即沉沉笑道:“阁下已经说的明白得很了,不妨开出条件吧。” 我笑了笑:“这个却也简单,我只要你对皇帝保奏林归云林元帅的清白,让他官复原职,回到北天关。” 谢广宁看了我一眼,微微哼道:“原来阁下是林归云的党羽,想不到他手下还有这等高手,谢某人倒是走眼了。” 我不想树此强敌,当下笑道:“谢相国太看得起我了。我还不配做林元帅的手下,只是他的朋友花钱请我办事而已。谢相国可以放心,只要你遵守诺言放了林归云,我不会泄露你的秘密。” 谢广宁双目一闪道:“林归云犯了拥兵自重的大罪,皇上震怒,只怕难以脱身。” 我知道他在故意推托,当下也懒洋洋叹一口气:“这样啊?那就可惜得很啦。林归云死,谢丞相的满门人命只好为他陪葬了。就算我白来了吧。” 谢广宁微微皱眉,却也没有什么激动之色,只是忽然淡淡笑了:“好,算你本事。我可以想办法帮林归云脱罪,你却得先把那些信还给我。” 我微微一笑:“对不起啦,谢丞相。那些信不但现在不可以给你,以后也不会给你的。否则,林归云没了护身符,你随时可以对付他。不过,我可以保证,以后不会用那些书信对付你。” 谢广宁冷冷道:“既然你信不过我,我为什么要信得过你?” 我看着他笑道:“只因你别无选择,不信我就只等着满门抄斩吧。相国府株连九族,上万条人命,来抵我和林归云两条命,这个代价就看你怎么计算了。” 谢广宁脸上青白不定,半响,低哼一声,忽然也笑了:“就算代价惨重,我也不愿受人要挟!” 我看着谢广宁,悠然道:“其实我也明白谢宰相的顾虑,大概是怕我不肯归还密信,日后林归云以此密信为要挟吧?这也简单,既然你肯解救林归云,如果他以后还用这些密信要挟你,皇帝只怕会看小了他的为人,根本不肯相信的。何况,以谢宰相的智慧,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要弥补这些密信的漏洞,并非难事。何必定要与我等玉石俱焚呢?” 谢广宁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双目微转,忽然沉沉一笑:“原来是天刀主人亲自为林归云说项,冲着你的面子,我还能不相信吗?” 我心头一惊,知道刚才忘了掩饰口音,毕竟被他听了出来!不过,他把我认成江听潮也好,以天刀流威震天下的实力,由不得谢广宁不重视我的威胁。 当下索性将错就错,哈哈一笑道:“谢宰相好眼力!既然被你认出,江某也不掩藏啦。今日冒昧打扰,还请谢丞相海涵。” 谢广宁淡淡一笑道:“好说好说!其实江先生要解救林归云,只要放一句话就可。倒也用不着如此乔装改扮亲来寒舍。”神情竟然说不出的客气,我看得暗暗奇怪,心头一想,也就明白:谢广宁把我认成江听潮,今日在翠竹庙围杀不成,心头大是忌讳。江听潮身为北帝最倚重的一大势力,其一言一动,足以代表北国。谢广宁本是多疑之人,一想到江听潮居然会万里迢迢跑到南朝来解救林归云,只怕是认为北国和林归云有什么勾结吧?如今御锦已经势力冰消,北国形势大变,他勾结御锦的把柄却落到了如狼似虎的北国手中。北国偏偏还回护着他的劲敌林归云,却要他如何不忌惮? 知道谢广宁的心事,我更觉有了把握,悠然道:“是么?按谢宰相今天要搜拿我的架势,在下可是惶恐得很。本来,在下此次南下,只为游玩山水,顺便处理一下林归云之事,别无他意。谢宰相却似乎要把在下当作钦犯捉拿了。不知是何意?” 谢广宁尴尬笑道:“这……本相只是例行公事、不得已要做做样子,别无他意,江先生误会了。” 我心头暗笑,知道他本来就是想杀了我这个江听潮,后来发现我居然掌握着他的秘密,以天刀流的庞大实力,如今又有了他的把柄,他如何还敢轻举妄动?当下淡淡哼了一声:“既然如此,在下也无意多说。就请谢宰相遵守诺言,上奏皇帝,放了林归云。” 谢广宁脸皮微微颤动,显然心头大是不甘,却不得不忍下一口恶气,勉强笑道:“这话好说。其实,林元帅和本相兄弟一场,就算江先生不提,本相也要护卫他周全的。却要代林元帅谢过江先生这番美意了。” 我暗赞一声好个权变奸滑的相臣,天下竟有这般厚皮黑心的兄弟,也算难得。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悠悠道:“谢宰相的兄弟之义,让在下感动得很啊。在下若有你这般兄弟,只怕睡觉也会记挂啦。”言下微带讥刺之意。 谢广宁居然脸皮奇厚,只装着没听出来味道,欣然笑道:“好说好说。江先生山藏海纳,实为当世英雄,本相素来颇为仰慕,今日有机会亲近,十分喜欢。先生万里来此,却也不易。如不嫌弃,就在本相的府中盘桓一些日子吧,也好让本相有机会多多亲近。” 我想到叶飞白、柳洄雪和碧影二女在客栈中等我等的心焦,本待推辞。转念一想,我形迹已露,此时回了客栈,只怕反而连累他们,倒不如放胆住下。谅那谢广宁忌惮天刀流的惊人实力,也不敢作什么。只是却要想办法知会叶飞白等人,免得他们着急。 当下笑了一笑:“好啊,能有机会对谢宰相面请教益,原是在下的荣幸,在下十分喜欢。等到谢宰相禀奏贵国朝廷,放了林元帅,我们三人大可秉烛夜话,快慰平生。”却也不动声色的提醒了他一句。 谢广宁眼珠微转,却也面色不改,哈哈一笑:“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第二十章 调清金石怨 谢广宁亲自安排,我当真在谢广宁的相府住下。相国府的客房奢华异常,说不出的富贵风流,看来谢广宁为了招呼我,倒也颇为有心。我却也隐约猜着他的心思,分明是去了御锦,却有心结纳天刀流啦!他哪知道我只是个西贝货,心下想着,一阵暗笑,却故意对谢广宁放了几分颜色好看,令他喜忧兼半、猜测不定,好生去胡思乱想,也免得他没事又动林归云的主意。 次日一觉醒来,相府仆人服侍甚恭。我也不理会,大摇大摆用饭。早膳却是四色精美细点,颇见用心。怪不得人说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这番富贵自是人间少有。想那谢广宁本是一介贫士,毫无靠山可言,拼命挣到这样功名利禄,自然过程艰苦,可想而知。他的性情,只怕也因此混得越来越心黑手辣皮厚,再非当日那个风雅飘逸的大才子了。人心经不起富贵,也令人可叹。 我怕叶飞白等人发急,饭后故意带着大群相府家奴,在京中闲逛,打正了江听潮的招牌,故意让众家奴放出风去,只说是江听潮身为北国名士,素来仰慕南朝风物,特意万里来朝,如此到处招摇,直闹得满城风雨。那叶飞白等人正找我找得漫无头绪,几个人满城到处乱扑,叶飞白在街上正好撞到我,自然知机,二人对了个眼色,叶飞白放下心,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离去。 谢广宁上朝回来,过来找我切磋文事武功,却也带了三分伸量的意思。我心头有数,倒也不难对付。二人从琴棋书画、天文地理、医卜星相一路考究下来,我虽也勉强对付,却自知颇有取巧之处,要说到识见可比他差得远了,却也暗暗佩服谢广宁。此人原本才气纵横不可方物,怪不得叶碧城会对他倾心爱慕,林归云也算当世英才,比起谢广宁却又不如了。只可惜他为人无行,没了做人品格,再多的才干也用。 如此一连数日,谢广宁一直不提保奏林归云之事,只是谈天说地。我知道他故意在试探我的耐性、顺便掂量林归云之事对我的重要性,却也不急,每日煮酒论剑,言笑自若。却不动声色,画了一幅沧海垂钓图送给谢广宁,谢广宁一看,面色微变,知道我在借机敲打他,不敢作怪,匆匆告辞而去。 我看着他走了,只是微笑,知道这番定然会很快放出林归云。 次日,谢广宁下朝,似笑非笑道:“江先生,我已对皇上保奏林归云无罪,圣心颇有感动。如无意外,明日再上一本,林归云就可以脱罪了。” 我不想让他看出心思,免得反而对林归云不利,淡淡笑道:“如此甚好。不过,此时谈这些俗事做什么?谢宰相既然来了,就和在下对弈一盘吧。” 谢广宁双目一闪,笑道:“自当奉陪。” 二人摆开棋秤,对弈起来。落子如飞,口中却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隐约试探对方的主意。谢广宁棋力大是厉害,我好生对付,总算勉强无差。 这几天议论下来,我固然是对谢广宁的博学服了气,他的神情也颇见惊诧,反而少了三分浮华客气,多了一些凝重之意,敲落一个棋子,忽然淡淡叹息:“江先生如此人物,实为谢广宁平生罕见,与我那师弟雷泽,可算一时之雄。不过,也幸好贵国废了雷泽,否则,北国有先生和雷泽这等人才一起效力,我怕是头痛得很了。” 我笑了一笑,觉得谢广宁这话好歹也算为南朝打算,难得他这当代权奸肯说句为国忧心的话,可见得人的忠奸,实在也是分界模糊。奸臣也未必就是什么事都要计算着卖国求荣的。 不过,谢广宁这话的意思不无恭维之意,恐怕他毕竟是打算结纳天刀流。我却要他断了这番念头,免得日后再生事端,为祸南朝。 当下淡淡道:“丞相客气了。我国皇帝最喜忠臣烈士,眼中不能忍半点节行差错,最恨的就是内外勾结之事。那雷泽虽勇,毕竟当日和御锦交好,所以皇帝再不肯用他。”言下之意,却是有意无意提醒谢广宁听好了,不要再打勾结北国的主意,否则决无好处。 谢广宁脸色微变,干笑一声,把话岔了过去。随手端起茶轻缀一口,却和我谈起茶经来了。我自然不想惹翻了他,虚与委蛇应付一番。 对弈了一阵,我记着谢广宁和林归云、叶碧城的旧怨,想起叶碧城那日幽怨而凄凉的样子,总觉得像足了我那红颜薄命的姐姐,心下格外牵挂,就想着为她化解这番冤孽。故意对谢广宁道:“这几日和谢宰相一番清谈,在下深觉获益良多。在下也曾有幸在翠竹庙遇到谢夫人,议论佛法机锋,颇为佩服谢夫人的才慧。谢宰相夫妻二人,都堪称人中龙凤。如此天造地设一对璧人,在下实在羡慕得很。” 谢广宁微微变色,凝子不发,沈吟不言,隔了一会,淡淡道:“江先生是明白人,自然知道……知道我夫妻形如陌路。什么一对璧人,这话却是拿本相取笑了。”口气微见凄凉,这精明奸滑的相国大人,毕竟也稍微露出了一点真性情。 我看了他一眼,故意笑道:“既然如此,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谢宰相意下如何?” 谢广宁何等聪明,自然听得明白,却不动声色,看了我一眼,淡淡道:“既是不情之请,不说也罢,只怕本相无能为力。” 我却不肯就此罢休,故意试探道:“既然尊夫人早已失节失行,自然不配再留作相国夫人。只是在下自从翠竹寺一见,说来惭愧,颇有些念念不忘。如果谢宰相还当她是妻子,在下自然不敢调戏朋友之妻。如今看来,反正谢宰相也对她无意,倒不如送给在下。在下日后必有报答。” ——要知道以我现在天刀主人江听潮的身份,开口相求,份量自然非同小可。何况这一句“日后必有报答。”大有回旋余地,以谢广宁对天下有所图谋的心志,只怕难以拒绝。 谢广宁面色微变,沈吟不言,额头上隐隐沁出汗水。半响,皱着眉推秤而起,长叹一声:“先生既然开口,本来本相断无不依之理。只是,我那妻子……”他一咬牙才接着说下去:“我平生无情,一念及她,却总是心软。先生之言,恕难从命。除了此事,其余大可商量。还请先生不要见怪。” 我看出他虽奸狡异常,一提到叶碧城却总是情不自禁地失态,知道这人对叶碧城总算留着真情,心下暗暗叹息,却给他出了一计:“既然宰相心头念及旧情,计较不下,在下倒有个主意,可辨人心。若那叶碧城果然心头向着谢宰相,在下也无话可说。否则,一个没了德操的女人,宰相就送给我又有何妨?” 谢广宁一扬眉道:“你想说什么?” 我微微一笑:“林归云即将大赦之事,少有人知。宰相不妨让下人对尊夫人虚报消息,就说林归云不久就要处斩,诱得尊夫人去刑部大狱见林归云最后一面。宰相却暗中查看他二人见面情形,自然知道尊夫人的心意到底如何。” 谢广宁一震,看了我一会,忽然沉沉笑了:“好计。难得江先生为了内子动这许多心思啊。只怕今次先生要失望了。” 这人城府极深,我也难以分辨他的真实心意,只是淡淡微笑:“好说好说。如此佳人,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也无话可说。” 谢广宁目光渐渐多了一层说不出的凄凉深沈,喃喃道:“果然好计……好计……就按先生吩咐行事吧。” 我心头一动,知道他毕竟忍耐不得对叶碧城的情孽牵挂。以谢广宁的奸险,竟会示弱人前,他对叶碧城这番纠缠,也是缠绵入骨了。 到得晚上,我正在找一本兵书闲闲挑灯夜读,想起这一路经历变幻莫测,多半是那只通灵犀惹出来的,随手把它取了出来,在灯下细细观赏。 灯光下通灵犀华彩晶莹,流动着墨色的细腻光芒,竟有些玲珑剔透之感。我把它翻来复去的看,暗暗赞赏。忽然,发现犀角上一行细如蝇头的小楷,凝神一看,写的是“衣雪”二字,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翻看一回,不得其解,也就罢了。 正在出神,谢广宁忽然来了,竟然没带一个随从。他面色苍白,目光流动,忽然道:“江先生,你陪我走个地方吧。” 我心头一动,低声道:“刑部大狱?”知道谢广宁果然依计要试探叶碧城了! 谢广宁微微一颤,忽然大笑起来,斜过双目看着我,喃喃道:“江听潮啊江听潮,你果然精灵似鬼。谁要做了你的敌人,只怕头痛的很。” 我注意到他一说话酒气极重,也不知道这以前喝了多少。他这番惨切之意,却也不假。若不是为了叶碧城,大概谢广宁也不会是今天的谢广宁吧? 谢广宁似笑非笑,喃喃自语:“我要人对她放出林归云要处斩的风声,自己悄悄看着,她果然哭得声咽泪干,呵呵,现下,她乘着小轿已经出门去了。我知道她要去哪里。我知道……你最好陪我去,免得我忍不住杀了她,你要的美人就没了。呵呵……” 我微微叹息,徐徐道:“我去。” 我们赶到刑部大狱,叶碧城却还没来。想必她的小轿不如我们脚程快。刑部的人没料到忽然有贵人来到,一时间闹了个人仰马翻,执事官员匆匆跑来,战战兢兢拜见谢广宁。谢广宁面色煞白,吩咐不要声张,又特意找来守门的狱卒低声吩咐几句,这才匆匆入内。 这次走的却不同上回的道路,想必是什么密道,异常曲折低矮。几个转折之下,我们到了一个密室。里面空无一物,石墙面前,却有两块小砖头的缺口,装了两个折望镜,正好看得出去。我凑过去一望,大吃一惊——原来这里就是囚困林归云的虎头狱!对面正好可以清楚的看到关押林归云的牢房! 林归云坐在草褥上,消瘦而沈静。看来,痛苦的狱中生活,虽令他形销骨立,他却并没有屈服。 不过我们这侧无甚光线,我们看得到他,他却看不到我们了。那日我来看林归云,发现东侧牢房没有关人,还有点奇怪。却原来是专门作为监视之用! 昏暗中,带我们进来的执事官员对我微微一笑道:“这里最好监视。是下官专门设计的,用于刺探探监时犯人的言语。有的犯人,无论怎么用刑也不会招供的,在探监的亲人面前,却会忍不住说一些藏在心里的话,比什么都管用。”神情得意扬扬。 我心头一寒,暗叫厉害。却作出赞赏之色,对那执事官员淡淡一笑道:“果然设计巧妙。” 谢广宁微一皱眉,对那执事官员道:“你可以下去了。” 我听得出来他有些不悦之意,知道这小官儿泄漏刑部机密,只怕性命难保了!有心救他性命,故意道:“贵国这番设计也算不错,却不如我北国天牢构思奇巧。”神情不屑。 谢广宁拊掌微笑道:“以江先生的才具,自然构思出色之极。”微微横了那执事官员一眼:“还不下去?” 那执事官员尚自浑浑噩噩,浑不知道性命已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掉头哈腰的去了。 我和谢广宁静静在昏暗中呆了一会,渐渐听到细碎急乱的脚步声,一个女子踉踉跄跄越走越近。 谢广宁面色微变,脸上微微扭曲,没有作声。 林归云也听到脚步声,微微一楞,在草褥上坐正了身子。 叶碧城来了。 守门的狱卒得到谢广宁的吩咐,不敢留难她,果然带着叶碧城进来。也是叶碧城长在深闺不懂人间险恶,否则,如此顺利进了戒备森严的刑部大狱,怎么也该起疑了。 叶碧城一身装束暗淡,却掩不住绝代花容,一看到林归云,忽然楞住了,沈默不言看着他。 林归云乍然看到叶碧城,如中雷击,颤声道:“你……你……碧城,你怎么来了?”一下子扑到牢门前,拼命想伸手接近她!他本来整个人死气沉沉,这时却一下子双目炯炯,神情激动异常! 谢广宁见状,轻若无声的磨了一下牙齿,神情扭曲。 叶碧城凄然一笑,却无声无息退开一步。林归云无论如何努力,双手也够不着她,忽然大声道:“碧城,碧城,你既然肯来,为什么要躲着我?我……我这些年,没一日忘了你!” 叶碧城默然看了他一会,眼中流下泪来,低声道:“朝廷要杀你啦,我……我特意来见你最后一面。” 林归云楞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杀我?这是意料中事,有什么打紧?我早就不在乎了。碧城,你肯来看我,我很是欢喜。” 谢广宁低若无声的轻哼一声,我对他摇摇头,示意忍耐。 叶碧城道:“我……只是看看你。你不要想歪了。” 林归云柔声笑道:“碧城,没关系。我知道你最是羞涩。何况,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我这些年,一直不得安枕,一闭上眼,就要想着你哭泣的样子。碧城,十多年了,我只得今日快活。只得今日啊!你毕竟肯来,我……我……”声音颤抖,忽然哽住,他慢慢调过头去。 叶碧城双目如水,静静看着他:“你——林师兄——” 林归云情绪平静了一点,转过头对她微笑:“碧城,你肯原谅我,我就算死了,也是欢喜。难道,你到了现在,还要叫我林师兄么?要不是谢广宁,我们本来是夫妻。听说他对你很是不好,可惜我要死了,否则一定抢走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谢广宁听的双目喷火,拳头格格作响。看样子忍耐已到极限! 叶碧城静静一笑:“林师兄,到得这般地步,你还不甘心,定要害我一生么?” 林归云一震,面色忽然苍白,急急道:“碧城——” 叶碧城凄然笑道:“林师兄,我虽然是个弱女子,愚昧无知, 却也不至于糊涂一辈子。你当年强夺我清白,却又在明知我怀孕之后,故意放走我。我初时怎么也想不通缘故,后来多方打听,自己也想了十多年,反复琢磨。总算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慢慢明白啦!” 林归云缓缓道:“明白什么?” 叶碧城幽幽道:“你就算多少有些爱我,却也当不过名利之心。当年,父亲本来是要我嫁给状元李逸飞,你怕李逸飞因此得到父亲的帮助,一飞冲天,所以故意破坏我的婚事。我自己喜欢谢师兄,你不肯成全,因为你也不愿意谢师兄超过你。你本来是要做相府乘龙快婿的,我父亲却看不起你的为人,施加压力赶走了你。你心头害怕,这才跑去投军,不料反而在北天关一举成名。我没了贞洁,嫁不成李逸飞啦,谢师兄却不顾一切和我成亲。这世上谁是真心待我,难道我还不明白吗?” 谢广宁本来全身怒火熊熊,听得这话,却忽然身形颤抖,分明激动已极! 我心头暗叹一声,叶碧城这番话一说,她的心事,再明白不过。谢广宁苦恋多年,如何不惊喜若狂?林归云的贪名好利,到现在也悟不过去,实在令人叹息。 林归云面色煞白,干笑一声:“碧城,你误会我——” 却听叶碧城轻轻叹息,缓缓接着说下去:“误会么?林师兄,当日你害我一生,相公这般待我,我纵是再糊涂的人,又怎么不明白该何去何从。如今你有什么样的心思,都与我无关,碧城今生都只是谢广宁的妻子,一错岂能再错。” 林归云一震,缓缓道:“碧城,我是真心爱你。" 叶碧城凄然一笑:“到今天你还这么说吗?你自然爱我,可是今日我若不是谢广宁的妻子,你会说出这种痴情的话来吗?林师兄,我知道,你、你恨我的相公。你就算死,也不让他好过,不是么?" 林归云沈默了,忽然笑了起来:“碧城,你何苦如此聪明?难道你不知道,想得越清楚,心里就越痛苦吗?谢广宁他送走你的儿子,令你母子终生隔绝,把你困在后园与世隔绝、形同幽禁。谢广宁如此待你,你竟然还记挂着他,实在痴得可笑。” 谢广宁忽然身子一动,似乎想打破石墙,冲过去见叶碧城。我赶紧阻止他,低声道:“谢宰相莫急。你真要冲出去,只怕尊夫人要和你翻脸啦!” 谢广宁一震,茫然道:“不错。我不能出去。”忽然看了我一眼:“江听潮,你不是要碧城么?为什么反而帮我?” 我似笑非笑哼了一声:“你要冲出去,今日之计败露,尊夫人只怕连我一起恨上啦。咱们谁也捡不了便宜,那又何必。” 谢广宁跌跌撞撞靠到石墙上,低叹无言,神情又喜又愁。 却听叶碧城柔声一笑:“我原本没什么奢望。我家相公爱我也罢,恨我也罢,我都不计较。这辈子,我只是个苦命的人,还有什么好说?” 林归云忽然急切起来,厉声道:“碧城,我被囚在这里,只因听说我们的儿子死了,是以心灰意冷,并不反抗。其实以我的武功,要出去也容易。只要你一句话,我就破狱而出,带你远走天涯海角!只要你一句话!” 我听到这里,心头一震!却见谢广宁也是大吃一惊,紧张地等着叶碧城的回答! 叶碧城低着头,沈默了一会,轻轻说:“不,我不爱你,从来不爱。所以,我不会跟你走。你有能力越狱,就……自己逃生去罢。 林归云狂笑一声,曼声道:“平生负尽是多情,可怜白发星星也!碧城,你既然不肯,我逃走又如何?这天下虽大,早没人记挂着我。我这辈子,威风也够了,生生死死,原也没甚么啦!”说着微微一笑,放柔了语气:“既然如此,碧城,你快些回去吧。莫要呆久了,让人发现,谢广宁定会狠狠对待你。” 叶碧城低着头,忽然流下泪来,轻轻说:“林师兄——” 林归云一摆手,皱眉冷冷道:“你走吧。既然你不肯跟我,我也懒得看到你,没的烦恼。” 叶碧城低声哽咽道:“林师兄……你虽是害了我一生幸福的人,可我也记着当年的师兄妹情份。我——我——”再也说不下去,一低头,摇摇晃晃离去。 林归云痴痴看着她离去,渐渐泪流满面。 谢广宁一咬牙,对我沈声道:“江先生,倒要多谢你这个捉奸的毒计,反而让本相看清楚了内子的心事。这让妻之事,绝无可能。本相愿意另行挑选绝色美人作赔。” 我作出意兴阑珊的样子,淡淡道:“谢宰相这话可把江听潮看得小了,在下平生阅人无数,难道还没见过美女么?尊夫人阆苑仙葩,在下是诚心爱慕。不过,在下虽没什么格调,也知道不要强人所难。既然谢宰相伉俪情深,在下断无破坏之理。在下无意中反而成全了宰相大人夫妻和好,也算美事一件。送美人倒也不必了。以后或者兄弟有求于谢宰相,你却不要推辞。”一边说,脸上故意作出遗憾不快之色。 谢广宁见了,反而赔笑道:“这倒是本相的不是了。江先生的恩惠,本相来日必定报答。” 我淡淡一笑:“算了,以后的事情,谁可预料?到时候再说吧。” 大事已毕,我辞别谢广宁,自行离去。估计谢广宁会派人跟踪我,不希望惹得他起疑,我甚至没有再去见林归云,只是悄悄在城角刻下一个约定的暗号,好让叶飞白等人知道我已经办妥事情,也打道回北天关。 老实说,看了林归云在狱中的嘴脸,难免心头甚厌,觉得不见他也好。此人的品性,比起谢广宁,可也没什么高明。他们师兄弟二人,倒是绝配。只可惜叶碧城美人如花,却没来由毁在这二人的手上。 不过,叶碧城对谢广宁,实在是情深一往、无怨无尤,其中苦乐自知,我一个局外人却也不能如何。她自己高兴就好。 忽然想到,人的感情,竟是如此奇怪而固执的东西。万种柔情也好,一寸真情也罢,总是如此令人仿徨。莫说叶碧城,我深爱的,我辜负的,不也是固执而无奈么? 忽然就想到那个远在北方的雷泽。 也许,我们曾经深爱过。 然,关山万里、情仇如梦,他可还记得我多少? 买了匹马代步,一路行来,总觉得有人在暗暗跟踪,估计是谢广宁的人,倒也不奇怪。估计他们也没这么好耐心一路跟下去,见怪不怪就好。如此走了几日,跟踪的人少了一些,却总有几个甩也甩不掉,倒也奇了。 我有些厌烦,故意往荒僻郊外走,那几人不敢靠近,也就策马远远跟着。我心下不悦,索性趁着四下无人,一下子站定,回头喝道:“各位朋友,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回去代我问候谢宰相吧。” 那带头之人是个高瘦汉子,被我吓了一跳,赶紧下马跪下,朗声道:“天刀流玄武分舵舵主朱震天,拜见主公!主公驾临此地,属下不胜欢喜。只因主公不曾传召,属下不敢擅自进见,是以远远跟随,保护主公安全!”说着手中高高举起一面腰牌,正是天刀流特有的黄金权杖!其余人等也滚鞍下马,纷纷跪倒请安。 我心头一楞,这才知道他是天刀流的人,分明是把我当成江听潮了!也不知道这一路是怎么回事,老是被人认错。我心下纳闷,口气微缓,大模大洋哼了一声:“起来吧!这倒奇了,朱震天,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朱震天这才敢谢恩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那日主公和谢丞相的手下同游京城,属下就已打听到了。只是主公既然没有示下,属下不敢孟浪,所以这些天也没来进见。还请主公恕过怠慢之罪!” 我淡淡点头,不咸不淡的说:“好。我来此另有要事,你也不必送了,自己回去吧。” 朱震天猜不出我的心意,神情惶恐,呐呐道:“既然如此,属下告退。”躬身而退。几人不多时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我眼看总算甩掉了尾巴,微微一笑,信马由缰缓缓而行,倒也自在。 这次回北天关,我打算把叶飞白推荐给林归云,他是天生的战将之才,埋没为盗,实在可惜。要说林归云的为人,其实令我不齿。但我现在已经很清楚北天关对于南朝的重要意义,说不得定要好生守护,却也计较不了林归云之事。 正自沈思,忽然身后隐隐传来马蹄狂奔之声,似乎有大队人马飞奔而来! 我心下奇怪,驻马回头,但见远远尘土大作,分明是马队践踏所致,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心头暗自戒备,转念一想,如果真是对头来了,我的马脚力普通,决计跑不过,不如静以待变,当下勒马道旁。 那队马队顷刻之间到了眼前,为首二人,一个是那高瘦汉子朱震天,另一个素衣飘洒、神姿惊世,正是天刀主人江听潮!几个月不见,他又清减了一点,却越发俊逸儒雅、神情尊贵。江听潮纵马奔来的时候,眼中微带沈凝之色。他笑起来固然是春风拂面,这一面无表情,就有些说不出的深沈冷酷之感。 我暗叫一声古怪,想不到今天这么巧,假李鬼遇到真李逵了! 朱震天一脸的气急败坏,一看到我就大骂起来:“兀那汉子,好大的狗胆!你居然敢假冒我家主公,还不跪下受死,大爷我还可以给你一个全尸!” 我哈哈一笑道:“朱震天,这话怎么说?我承认过自己是江听潮吗?”转眼对江听潮笑了一笑:“当日高山流水之曲,令在下怀想至今。想不到会在这里又见到先生。” 江听潮忽然看到我的脸,他楞了一下,神情古怪,陡然拊掌大笑起来!声音爽朗,半响道:“原来是你,我还以为什么人在冒我的名字!” 我知道这事尴尬,只好苦笑:“在下原本不知先生是天刀主人,冒犯虎威,更为通灵犀之事多次被人误认为先生,实在惭愧。也不敢再据先生之物为己有,还是把通灵犀完璧归赵吧。”说着掏出通灵犀,双手捧给他。 江听潮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我手里的通灵犀,微微一笑:“我送出来的东西,自然不会再收回,何况,我把通灵犀送给你,原本是有点意思的。" 我微微一怔道:“不知道先生原来还有别的打算,倒是我孟浪了。” 江听潮倒是神情温和:“我把通灵犀送给先生,其实也是以某人托付之意,当时不曾说明,只因颇有不便,只好看你们是否有缘了。” 我听得这话,心头一楞,大是奇怪,不知江听潮他是要把什么人托付与我,忽然间心头起了一个极为古怪的念头,想起通灵犀上那一行小楷,上面写着衣雪两字,难道江听潮托付给我的就是这个衣雪吗? 忽然之间,我有了一个不妙的念头,不好言语,只是听他说下去。 果然,江听潮道:“想必你也看到通灵犀上的‘衣雪’二字吧,那就是我要托付给你的女子。此人和我大有干系,可惜我不能亲手照顾于她,那日在山中看到阁下气宇飞扬,所以将此人托付。那女子如看到通灵犀,自然会认你为夫。”说着,微微一笑。 我听了这话,心头咯噔一声,暗叫一声:“果然如此!” 想不到我躲来躲去,桃花运还是自己找上门来了。能得天刀主人如此青眼有加,这番知己之意,我自然心头感激。不过,可惜我是个女子,却无可消受他的厚意了。当下只好对江听潮一躬身道,"先生美意,受之有愧,只因在下确有下情,恐怕难以承担。还请先生勿怪。” 江听潮闻言,面色微微一沈,淡淡道:“难道阁下要推辞吗?我江听潮的东西,可不是说送就送的,今日和黄金城中,阁下两次冒名顶替之事,我已尽数知悉,若非你是我选定之人,以我天刀流的规矩,绝不容你活命。"他说着这话的时候,眼中微微带着杀气,身边的天刀流众子弟一齐亮刀,群情激奋。 我看到这个架势,倒也好笑,喃喃道:“江听潮,莫非你今日要拉郎配吗?” 江听潮听了,尚未反应,旁边的朱震天已经抢先跳了出来,大骂道:“好个不拾抬举的东西,我家主公是看得起你,才以这相托,你辜负他一番美意,着实该死",说着上道,"主公,请让我出头,来收拾这小子吧。” 江听潮一举手,阻止了朱震天,淡然道,“你不是他的对手,此人双手剑茧深厚,应该在剑术上下过极大的苦功,莫说是你,就是我的天刀,也未必有必胜的把握。” 我听了这话,暗暗吃惊,倒也佩服江听潮的眼力,几次见面,从未交手,他却能一眼分辩出我的深浅来,这份独门功夫,我可差得远了。此前两次山中相见,我只把他当做普通的斯文书生,说来实在惭愧。若论他的举止风雅、气度雍容,没半点江湖意气。无论如何,也不像个习武之人。不过,既然此人能统领威震天下的天刀流,做事自有道理。我要以貌取人,只怕会大吃苦头。江听潮的刀既然号称天刀,必有其古怪之处,天心难测,天刀自然也是玄奥异常。 惹上这么一个对手,实非我所愿,但看今日情形,不打一架走不了路。幸好,江听潮的个性自负得很,应该不会搞什么围攻,失了自己的身份,我只需要专心对付江听潮一人就好。若非如此,今日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江听潮看着我,微微皱眉,忽然说:“我平生性情冷淡,但不知为何,对你总有些不一样,竟有照镜子一样的奇怪感觉,格外留情。把那衣雪交托于你,本是一番好意。你不要误会。如果可以,我决计不想对你出刀。” 这番话既委婉且诚恳,我也听得一阵激动。江听潮本是国士无双的人物,他的好意我如何不知感激?只可惜老天派我做了女人,怎么可能依他的话迎取那个衣雪?偏偏我实在不想让人知道我的女儿身份,这番误会却也无可解除了。只好叹息:“江先生美意,难道在下是不知感激的人么?只是确有难言之隐,无法从命。先生勿怪。” 江听潮长眉微扬,尚未说话,朱震天抢先道:“哼?什么难言之隐?分明是推托之词、一派胡言。我就不信,莫非你看着这么精神,居然不能人道么?” 这话一说,天刀流众刀客哄堂大笑起来! 我闻言大是尴尬,暗骂一声混帐,沈吟未言,江听潮眼中闪过一丝冰寒之色,淡淡嗯了一声,声音虽不大,却明明白白听得出来不悦之意,朱震天一个寒战,不敢再说话,缩头缩脑策马的退到一边。众刀客知道不妙,顿时噤若寒蝉! 我眼看江听潮如此不怒自威的气势,分明平时驭下极严,法度分明,绝非浪得虚名之辈,暗暗赞一声好!当下一拱手,肃然道:“在下话已说明,是否见谅,只好但凭先生尊意,在下也无话可说。” 江听潮明若秋水的双目在我脸上转了一转,淡淡微笑了:“我若就此放过你,未免天下人耻笑天刀流无人。看阁下也是英雄人物,我们不妨放手一搏,如阁下能胜过我的天刀,此事自然一笔勾销。” 我眼看无可推托,苦笑道:“能和天刀主人对阵,实为平生幸事!” 江听潮眼中闪过一溜火星,柔声道:“我也一样。无论胜负,这一战足够我记忆长久。唯一遗憾,就是还不知道阁下到底是何人。我敬阁下是个英雄,不想派人刺探你的身份。如果方便,就请阁下见告!” 我一跃下马,洒然一笑:“在下北天关龙骧将军丁珂平!” 江听潮眼中斗然气势大盛,一如冷电青锋,注视我良久,忽然仰天大笑:“好!原来是你!听说雷泽也拿你无计可施,我和你一战,倒也值得!”笑声中他也跳下马,喝道:“天刀门下,全部后退十丈,留出地方!” 众人轰然回应,整齐后退,我们喝退两匹坐骑,场地一下子空旷起来! 我看着长身玉立的江听潮,忽然想起了那日和雷泽的决战!也是这样杀气升腾的野外,强悍绝伦的对手。唯一的不同,只是人心。 那时,我心头只有死亡,萧杀绝决。即使对手是北国第一英雄雷泽,我也无所顾忌。那时,我不知道我会爱上雷泽,唯一想着的就是绝望到毁灭一切。但现在却不一样,我心留着生机。 其实,正如江听潮所说,莫名的,我也对他有着亲切之感,就如同看到另一个自己,那个前尘苍茫的过去,曾经的天南神龙,就是这个样子。 我自然不能杀了自己。 但面对这样崩云裂日般的强劲对手,我要手下留情,就只好不要性命! 如何两全?怎生是好?! 第二十一章 江天一色无纤尘 江听潮脸色平静,右手微微立起,淡然笑道:“丁珂平,你可以出手了。” 我皱了皱眉:“你的刀呢?久闻天刀盛名,为何先生不肯出刀?” 江听潮悠然道:“手就是刀,刀就是手!天刀本是无形之刀,可惜见识过的人,都已经死在刀下。所以江湖上有些误传。” 我点点头,瞬即拔出剑,沈笑道:“好!既然如此,江先生请了!” 江听潮点点头:“我天刀之下从无活口,你小心了!”一声呼喝,手腕一扬,! 这一下当真有如乌云盖顶,他手中竟然劈出一道凌厉绝伦的强猛刀气,从天而降!刹那间,砂飞石走,旋转成柱,声势好不惊人! 刀气还未砍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暗劲,已经汹涌过来! 这分明接近传说中的驭剑之术,化入刀法! 我心头暗暗一惊,不敢硬接,身形闪动,横移数尺,挥手一剑,横扫而出,虽然堪堪避开风势,但一袭青衫,还是被风吹的猎猎狂飞! “轰!”这一剑所及,正正迎上刀气,劲力交加之下,忽然传出一声大震! 江听潮倏然变招,架开剑势,一股微白的刀气,快若流星,朝我咽喉劈到。 “轰。”又是一声闷响! 我闪电般收回长剑,飞速架开他的刀气。心头却暗暗叫苦:我的剑是有形之物,大开大阖之下,再快也有限,他的刀气却纯粹发自手上,变幻不测,无可寻迹!防范起来加倍困难。难得江听潮竟能凝气为刀,力道甚至更胜于有形刀剑,而且圆转如意、远近无不笼罩,刀势所及,当真是一如雷霆震怒,这等威力,怪不得有天刀之说! 这两声交击发出来的金铁狂鸣,快得几乎是同时传出,江听潮出手之快,的确是武林罕见,我要不是应变奇速,早就做了他刀下亡魂! 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我们已互拆两招,各无破绽,人影一合倏分,相距大半丈,屹立相峙! 我暗暗惊心,知道遇到了平生罕见的高手,深吸一口气,纵身再上!二人斗在一处,各有所长,恰好扯平,再对一刀,依然势均力敌、不分胜负。 恶斗中,我长啸一声,正待再出一剑,江听潮忽然收住身势,跃到一边,笑了一笑说:“不想和你两败俱伤,咱们就此罢手如何?” 这句话我正是求之不得,当然是欣然一笑,“如此甚好。”一番交手下来,虽然两个人都挂了彩,倒也各自佩服。 江听潮道:“北天关有你驻守,看来我北国要想有所图谋,确也不容易,不过此番南下,能认得阁下这般人物,也算收获不小。” 我笑了笑,老实承认:“这次能有幸结识天刀主人,也算平生幸事!只可惜你我身处敌国,否则倒真希望有你做朋友!” 江听潮扬眉大笑,欣然道:“身处敌国又何妨?咱们就算各有打算,战阵之上自然不能容情,但私下交情却另当别论。我江听潮交朋友,只图个高兴,没这么多计较!” 两人这番话说下来,也算相知于心,我心头竟然微有些兴奋之感,倒觉得认得这位天刀之主,算得快慰平生之事,笑道:“反正咱们打得累了,不如找个酒店,好生切磋一番,到时候,无论是要比武论剑,还是谈论别的,在下无不奉陪。” 江听潮点点头:“如此甚好,我们就一道走吧。”天刀流众人眼看我们居然化敌为友,无不大眼瞪小眼,尤其朱震天更是愤愤不平,江听潮淡淡睨了他一眼,朱震天打个寒战,不敢作声。我只装作没看见。 众人纷纷上马,急驰一阵,到了前方小镇,山野之中,也无甚好去处,就随意找一个小酒店打尖,我和江听潮要了一大坛酒,且饮且谈。虽是天马行空,说到高兴之处,喝一碗酒,再比划两招,意气风发,倒也痛快。 江听潮这人样子虽然斯文,想不到深交之下,性情却颇为豪爽。我和他酒过三巡,话中也少了许多文诌诌的客套,越发熟络起来,随口笑道:“江兄这次南下,难道真是看上了南朝万里山河,特意来查看地形吗?” 要说我的脾气,异常严谨,原也不会直接冒出这句话来。但在江听潮面前,不知如何,我却总少了几分刻意的提防,有些该说不该说的话也说了出来。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似乎,只有面对他的时候,我会忘掉一些利害和计较,就是原来那个纵马天下的豪情游侠儿。 江听潮微微一楞,随即淡然笑起来:“就知道你还是要问这句话。这些日子,我陆续会过一些南朝高手,当以丁兄和林清远、牧清野最见出色。云九霄、孟天戈之辈虽已死了,南朝尚有你等人才,可见气数未绝。古人说过顺天应时,既然天时未到,我也不想以人力补天工。南朝河山虽好,我目前还没什么打算。” 我听了这句,心头一动,这才知道他已经会过林清远和牧清野了,想必他和林清远那场龙争虎斗,大是厉害。喃喃道:“原来你和武当双雄已经交过了手啊。”江听潮万里迢迢跑到南方,自然不会是游山玩水。他这番话固然不错,却也未必全然吐实。 江听潮眼中露出神往之色,悠悠道:“林清远的武功修为,只怕是日后最可能超凡入圣的一个。”说着淡淡冷笑一下:“还好此人一意追求剑仙境界,心不在红尘,否则谁遇到他也会头痛的。” 我微微一怔,知道林清样其实不是这样冷淡避世的性情,但那日武当一别,他清淡而凄然的眼神,我记忆犹新。也许,这个武林绝代骄子,毕竟不能自解他的烦恼,宁可寄情剑术了。 可惜,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我既然无法答应他双修之约,也就不必勉强同情他。林清远原本骄傲绝顶,我不能给他爱情,他也不会要什么朋友之谊的。 我能够给他的,只是同为铁血江湖儿女的一分尊重。 微微一摇头,我决意不再想这个无奈的问题,轻轻说:“林清远是不错的。不过,能够让江兄放弃对南朝山河的企图,并非只靠我们几个的武功就可以办到吧?江兄也太抬举人了。” 江听潮微笑:“丁兄却又过分清醒了,我想恭维你一下也是不能。不错,我国沧海郡御锦之患尚在,雷泽也静极思动,国内也颇不平静。确实不是谋事之时。我来南朝看看,也就是随性而行,能有机会固然不错,没有机会,却也无妨。” 这话总算老实了一回。江听潮身具英雄气势、枭雄才具,实为不世出的豪杰。要说没有江山之想,那是骗人的。不过,现在南朝北国的形势未必有利于他,也是事实。他能够说出顺天守时的言语,可见得见事明白、深谋远虑,绝非莽撞之辈。这种人正是乱世奸雄、治世能臣,极难对付。 我看着他,又喝了一大碗酒,醉意朦胧叹息道:“还好此时江兄尚无意攻打南朝,否则我们这番交情,可也接不下去啦!” 江听潮醉眼微阖,低声笑道:“纵有将来无情之日,我们现在总算是朋友了。有一时算一时,不也很好?你怎么如此想不开?” 我点点头:“不错不错。”迷迷糊糊中想起了那一句“雷泽也静极思动”,就低声叹了口气,说:“雷泽,雷泽如何啦?” 江听潮面色潮红,显得异常俊美夺目,显然酒意不浅,用手托着额头,喃喃答应:“雷泽真是强悍,简直——奇怪,他居然想办法恢复了武功。这是个打不垮的人,不佩服都不行。如果我要死,只怕宁可死在他手上,倒也光彩得很。” 他忽然微微抬起头,对我笑了一笑:“雷泽好像又争到了皇帝的信任,这一次,他变了很多,比较狠辣狡猾了,巧言令色,竟然把皇帝哄得服服贴贴。我想,他要再次掌握兵权,一定会攻打南朝。丁兄弟,你就要有的忙了。我很喜欢你。但愿——下次你还有命和我喝酒。”他口中说着,低声笑了起来,身子慢慢歪到一边,居然睡着了。 我七分的酒意忽然被惊得只剩了三分,冷汗涔涔而下! 恢复武功? 比较狠辣狡猾了? 再次掌握兵权? 我模模糊糊想着这一切,头脑中混沌一团,有如电闪雷鸣!忽然心头一惨。不知道他经过了怎样的磨折,竟是性情大变了么,曾经那么豪放骄傲的雷泽,他是如何磨折了傲气,忍受屈辱夺回兵权? 我曾经那么希望他放弃四方征杀之心,避开对战之日的难堪。我不介意他的误会和痛恨,只求两全。然,注定的交锋,看来毕竟无可避免! 风云会聚之日,我和他,就要走上宿命的绝杀之路。 无奈是多情,然,沙场之上,再无可容情。 我唯一可求的,只是一个无愧于心。经过了那个星光飘摇的决裂之夜,我已知道,心头再不能不爱他。我斩断了一切,但这份心思,却已无可更改。 也许,来日大难之日,我能希望的,只是一个死亡的幸福,我对他交出心的那日,其实性命已不在我手。 但,我会斩断他的锋芒,决不容他南下。 混乱的心思逐渐明晰起来,我淡淡一笑,又饮一碗烈酒,醉意渐渐深沈。 雷泽,就要见到你了吗?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已是明月中天,天刀流众人早已在小店中睡得歪歪倒倒,店主也在桌上趴着睡着了。江听潮则站在门外,看着远方的山野静静沈思。夜色中,他的样子有一些隐约的孤清之感。 我这才知道,原来已经醉得昏睡了不少时辰,当下站了起来,走到江听潮身边。他看到我过来,微微一笑,静静说了一句:“很久没有这么悠闲的晚上了。” 我们一起漫步月下,夜风微凉,月影如纱,天地也是沈默。看着远处朦朦胧胧的景色,高原野树云边四合,霜华迷离月下有情,一种久违的亲近之感,忽然涌入心头,我微微叹息:“是,这样的夜晚我已很少经历。” 忽然惊觉,不知不觉中,我似已在红尘中迷失本原。 江听潮凝视月色如水,忽然轻若无声地说了一句:“如此星辰如此夜,若有一佳人做陪,当是人间美事。” 我听到这话,微微一楞,不免有些疑心起来,总以为自己露了什么马脚。转念想了一想,觉得应该不是他发现了什么破绽,也就一笑不言。 江听潮却似已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悠然道:“若非造化弄人,当年我也可以有个佳人作陪,只可惜命中注定无缘。我曾经打算把她托付于你,故有通灵犀相赠。若非为此,我们也不会比试一场。” 我听了这一句,暗叫不妙,以为江听潮又要做说客了,赶紧正色道:“既是江兄的佳人,在下断然不敢冒犯。江兄如此关心这位衣雪姑娘,何不自己照顾她?” 江听潮眼中现出难以言喻的忧郁之色,良久缓缓叹息道:“如此可以,我也但愿如此,可惜我有些说不出的苦衷。” 我看着他有些忧伤的脸,忽然有种不祥之感,忍不住摇摇头,问他:“不知道那位衣雪姑娘和江兄是什么关系,以至要如此郑重相托?” 江听潮双目微垂,凝视着远处的虚空:“衣雪本来应该是我自幼定婚的妻子。”言下带着淡淡的伤感。 我大吃一惊,喃喃道:“原来是江兄的未婚妻,朋友妻不可戏,在下怎敢冒昧。” 江听潮看着我,忽然微笑了,月光如水,照映着他的脸一如白雪颜色,说不出的凄清冷淡,直似非红尘中人。刹那间,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眼前的江听潮竟似随时可以乘风归去、走入虚幻之中。 我皱着眉,情不自禁道:“江兄,你的气色——似乎很是不妥。”话一出口,微觉后悔,知道失言。 江听潮笑意不改,轻轻说:“是么?也许不胜酒力吧。”他随意拾起一片风中飘转的树叶,淡淡道:“芳林新叶催陈叶。万物枯荣,总然如此。若不巧就做了那片陈叶,心下滋味,可也如何呢?” 他虽是笑吟吟看着那片叶子,我却总觉得有些诡异的不安之感,低声道:“江兄——” 江听潮一扬眉,爽朗大笑:“怎么?你让我唬住了?丁兄弟,你可是南朝的英雄啊,怎么也这样?”他忽然兴致勃勃拉住我的手,笑道:“想不想尝尝呆在树上的滋味?我很多年没干过这勾当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拉着我一纵而起,轻飘飘落在一棵十丈多高的大树上,随意坐下。树上的宿鸟被他惊得鸣叫着飞走了,我无可奈何也找了一个树枝坐下,抱怨道:“有你这个惹事的在,这里的鸟儿算是倒楣了。” 江听潮只是笑,他的衣角在夜风中猎猎飞舞,身子随着树枝微微起伏,飘逸潇洒如天人,我看得忍不住叹一口气:“江兄,以你的才情容貌,谁嫁给你都是福气。你又何必把那衣雪姑娘推给我。” 江听潮面色微沈,悠悠叹一口长气:“你不会明白……”他静静沈思一会,终于说:“如果你有耐心听我说完,也许你会改变主意。” 我看出来他确实有些不妥,当下点点头:“江兄莫非有什么为难之事?但请说来。” 江听潮微微叹息:“也不算什么。” 他似乎因为某种回忆而温柔了一些,却又带着隐约的痛苦。”衣雪许配给我,是她娘亲的主意,据说,衣雪的爹有些不愿,只是不好逆了妻子之意,勉强答应。那时候,我父母和他夫妻二人一起,隐居在红月谷中。” “先父江水清,先母寒江药女,是二十多年前名震天下的一对大魔头,也许你也听说过他们的名字。” 我微微一震——的确,这两人当年纵横天下、折剑为山、血流成河,和我的母亲镜月公主合称天杀三绝,归宿也一样,在万人围攻中一起丧命。想不到江听潮的父母和我家有这等渊源,怪不得我总对他有些莫名其妙的亲切之感。 不知如何,我忽然有些奇怪的不安之感,觉得江听潮接下来的话,也许是要解开一些久远的秘密。我忍不住阻止道:“江兄,其实——” 江听潮看着我,笑了笑:“怎么啦?” 我摇摇头,压下心头莫名的不安,勉强笑道:“没什么。” 江听潮沈默一会,接着说下去:“衣雪的娘是我先父同门师妹,听母亲说,她叫做镜月,是个非常美丽聪慧的女子。镜月和我父母同为天杀三绝,交谊非常。所以镜月会把女儿许配给我。通灵犀就是镜月送的定亲信物。母亲见过衣雪小时侯的模样,很像她娘,想必长大了也很好看。” 天! 衣雪——镜月的女儿! 天杀三绝中的镜月! 那不就是我娘么? 如此说来,那个衣雪,原来就是我?! 江听潮竟然是我自幼订婚的丈夫?!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血液急涌到脑门,头晕目眩之下,差点一头栽下树去!连忙手忙脚乱的拉住树枝,江听潮被我弄得笑了起来,叫道:“丁兄弟,坐好了!”拉着我爬回树上坐好。我做声不得,勉强掩住失态,一张脸顿时激辣辣的发热了! 江听潮有些纳闷,不觉失笑:“丁兄弟,你武功绝伦,怎么这么不小心,居然差点掉下树?” 我狼狈不堪,几乎没有心绪应对,却也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看到我的尴尬模样!还好月色清浅,谅他也看不清楚我发红的脸,否则,要我怎么见人! 刹那间,我差点有种逃命的冲动,勉强忍耐下来,结结巴巴的笑了笑:“呃——我一听到有美女,有点高兴—一时不小心就……嗯,偶然失手。你说吧,我听着。” 江听潮闷笑起来,喃喃道:“丁兄弟,一直觉得你深沈冷淡,想不到也有这种表情!看来你也不是对衣雪全然没有兴趣。” 我磕磕巴巴,赶紧说:“对,我现在很有兴趣,非常想听了。丁兄你说吧!”心头暗暗后悔不叠,早知如此,他当初要托付衣雪之时,我就该爽快一口答应下来。如今没的多一个莫名其妙的未婚夫,真是从何说起! 还好看江听潮的意思,没有和衣雪成婚的打算。等他说完,我待会可要把握好时机,把自己的婚事接管过来! 江听潮笑了笑:“奇怪,你怎么忽然改了主意。好吧,我接着说。” “后来,天杀三星被武林围攻,先父和镜月力战身亡。镜月临死之前,还为先母挡了致命一刀。先母重伤之下,抱着我跳下悬崖,侥幸逃出性命。先母说,衣雪的父亲早就抱走女儿,所以那场血战中,他们未受波及。衣雪不但是我的世交,她娘还救了先母性命。是以先母留下遗命,要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衣雪,好好待她,令她一生平安喜乐。” 我听的微微动容,似乎在他的言语中依稀可以看到当年我那美丽骄傲、纵横天下的母亲,心头升起一阵说不出的凄凉和渴慕之感。 童年梦中,我曾经不知多少次想象过她的样子,却只留下一片烟雾般的迷。我想我是爱她的,却无法找到她一星半点遗迹。母亲呀…… 我深深叹息,忽然对眼前的江听潮有了一丝说不出的感觉,柔声道:“你……找到衣雪了吗?” 江听潮深深叹息:“本来,我也以为是找到了。后来,却落了个空。” 我听了这话,越发不是滋味起来,微微冒汗,暗暗嘀咕:他这是什么意思?看他的样子,应该不知道我的秘密,怎么每句话都这么无巧不巧的刺心? 我心头闹鬼,自然有点心虚,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问他:“什么叫做‘本来以为是找到了’?” 江听潮道:“那年我们在山中初遇之时,其实我就是特意南下寻找衣雪。我听母亲说过,镜月的丈夫就是天南孟家二主人孟恒。到得孟家,谁知道人人都说孟恒根本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儿子,就是当年在武林中风云一时的孟天戈。我满腹疑云,无从下手,却又不便久留,只好匆匆回到北方。后来,我听说天南孟家出了大变故,急忙南下。再次到孟家之时,他们已是家破人亡,孟坚死了,孟恒却发了疯,孟天戈也死在英山血殿。其余的人对往事一无所知。衣雪之事,就此成迷。” 我再没料到会从江听潮口中再次听到这段痛苦难堪的往事,心头一颤,眼前电光石火般闪过前尘种种。 是了,那烟雾般飘散的一切。繁华如梦,风流云散…… 父亲的热望,兰韵的痴心,伯父的期许。过去那个父慈子孝、慷慨任侠、威名远扬的天南孟家……幸福本是虚空,却曾经如此真实得可怕。我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得到那些真实的笑容—— 我茫然中,几乎真要伸出手去。如果说那是个恶梦,也是我心甘情愿不想醒来的恶梦啊! 夜风吹过,我打了个寒战,陡然清醒! 呵,都过去了。现在,我是丁珂平。那悲绝不祥的孟天戈,早就被我亲手烧去。眼前这个江听潮,不过是我和往事的最后一丝联系。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话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微微咬牙,心思逐渐冰冷,静静道:“所以,后来你再没找到衣雪。” 江听潮摇头道:“我还不肯死心,又想到远在武当山的孟兰韵,可以找她问一问情况。那时我在北国有事不能南下,就派出门下女弟子秋沁好代我去武当。也幸好派她去了这一趟,这才知道,孟家毕竟还有一个女儿,却不知道被藏到了哪儿去了。秋沁好赶到武当之时,孟兰韵已病得形销骨立、九死一生,什么都问不出来了,秋沁好原本以为这事就此断了线索,却听到孟兰韵临死之际,神情凄惨异常,不住口地叫着妹妹呀——妹妹呀——” 我在夜色掩饰下,静静听着他这几句“妹妹呀——。”想着兰临死之前的惨切无望、缠绵不舍,心头一惨,再也听不下去,厉声道:“别说了!” 江听潮看着我,讶然道:“怎么?”他眼中多了一丝深思之色。 我知道失态,深深吸一口气,忍住声音的颤抖 ,低声道:“孟家的事,实在惨烈,我没兴趣。江听潮,你既然找不到那个孟衣雪,想必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江听潮摇摇头:“我有个感觉,衣雪应该还活着。她是镜月公主的女儿,有着最强悍的血统传承,不会这么短命的。这些年来,我记挂着当年的恩义,总没有放弃找到衣雪的指望,亲身三次南下寻找,总是一无所获,南朝之人,对我忌惮颇多,我每次南下,虽然隐秘,却总是要惹起一番风雨,诸多不便。”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下,似乎有所顾忌。 我听了他这言语,应该还颇多不尽不实之处,却不知道他为何不肯全说,当下问江听潮:“既然那衣雪的行踪如此难寻,江兄不如放弃也罢:“江听潮苦笑道:“此事为先母唯一的遗命,我自然不能不依。但以我天刀之主的身份,确实已不适合寻找她,既使找到,我江听潮平生仇敌满天下,刀底游魂三千,原本不是什么好人,实在也不配做衣雪的丈夫,正好与丁兄弟两次相遇,敬你是个英雄,所以转以衣雪相托。何况,丁兄弟你毕竟是南朝大将,要找寻衣雪,却比我方便了许多,此事本是不情之请,自然不敢勉强,既然丁兄弟不愿意,也只好罢了。” 我听了这话,赶紧说:“昨日我说不愿,其实是不明情况,如今听了江兄一番言语,我自然是愿意的了。何况朋友之间,原本应该承担重托,江兄既然有此为难之事,我自当帮忙。”可说着,心头却暗叫一声惭愧,这番慷慨激昂的言语,虽是动听之极,其实还真不是那么回事,我要再推托下去,江听潮真要取我,这个笑话可就闹得大了。还不趁机收蓬,真要没法收场。 江听潮听我态度大变,吃了一惊,讶然道:“丁兄弟这可奇怪了,怎么突然如此痛快?” 我暗暗惭愧,面皮微红,尴尬一笑:“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江听潮微微一笑,似乎忽然有些感动的样子,忽然垂下双目,轻轻笑了笑:“不错,我们是朋友,我江听潮一生,孤僻凶险,原也只得你一个朋友。你我兄弟也算有缘之人。” 我听了这话,越发惭愧,一时之间,竟然无言以对,江听潮却忽然笑了起来,说:“如今衣雪之事总算有了安顿,我来南朝的目的总算达成了,以后种种,托丁兄弟费心了。”笑容中隐隐有一番说不出的欣喜和凄凉。 我点点头,一口答应,却有点他的样子颇为不妥,皱眉道:“江兄,你到底是怎么了,气色看起来很奇怪。” 江听潮一震,勉强一笑:“我——大概真是喝多了。”他似乎不愿我多问,连忙岔开话题:“其实,我这次南下,还有一件事,就是调查黄金城被灭门一案。” 我一听大是奇怪,一时顾不得追问他的气色了,纳闷道:“黄金城之事,怎么江兄也有兴趣吗?” 江听潮解释道:“那黄金城主秋深寒,有个妹妹叫做秋沁好,本是我天刀门下女弟子,后来做了我的侍妾,说起来黄金城和我颇有瓜葛。他们被灭门,我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更何况,那灭门之人竟然冒充了我天刀流的名义,我更加不可容忍。”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不知江兄收获如何?其实我倒找到了真凶,已经处理了这事。” 江听潮笑了笑:“我知道。大风堂白堂主给我禀告过了,是沧海郡御锦干的,却被人收拾了一番。想必那人就是丁兄弟你吧?你那火牛阵一战,威风八面,白堂主也是佩服得很。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知道有人冒名顶替,一路跟到京中,再次遇到你。” 我微微苦笑,叹道:“兄弟做下事情,原也瞒不过江兄。” 江听潮看着我,神色居然有些柔和之意,轻轻说:“天刀流刺杀之术天下第一,如果是别人做的,想必已逃不过我的杀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总有些不一样。丁兄弟,我总觉得,我们或者上辈子真是兄弟吧,一言一动,格外投缘。我看着你总觉得有些亲切之意,情愿倾心以对。” 我听了这话,心头一阵激动,忽然大是后悔,觉得江听潮能以诚待我,我却不肯对他说实话,实在大大不妥,当下大声道:“江兄,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其实,你要找的衣雪……” 江听潮忽然一举手,阻止了我,微笑道:“丁兄弟,不必多说。从今天起,衣雪不再是我要找的人。我把她托付给你了。你不会令我失望吧?” 我楞了一下,一刹那间,想哭又想笑!千百个念头蜂拥而来,我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痛苦,微微颤栗。呆定良久,心思渐渐平静,轻若无声的说:“是,我不会令你失望。” 他说的不错,从今天起,衣雪不再是他要找的人—— 他把我托付给了我自己。 丁珂平娶孟衣雪。 一样是空洞的化身而已。 很荒谬,不是么? 江听潮要我迎娶自己,要我好好对待自己,一生平安喜乐。 如他所愿,我什么也不必说,到头来,我能拥有的,只是我自己罢了。 是孟天戈,是孟衣雪,也是丁珂平。 白雪难为侣,青崖自盘桓。 我对着江听潮微笑,朦胧月色中,我看到他也在淡淡地笑,看得出来他笑容中的隐隐凄凉。 也许,以江听潮的固执,肯放弃寻找孟衣雪,真有什么说不出的苦处。我甚至隐隐觉出他的身子有些不妥,每次见面,气色一回不如一回,苍白如接近透明的瓷器,总非好事情。 只是,我不明白他的心事,自然,他永远也不会真的明白我。 我们也许是非常相似,却只能各自在命运的轨道中,迎着风雪漫漫独行。 不是——同路人。 我们都沈默了,坐在树上,随风起伏。一起静静听着树梢微风的叹息,直到月影西沈。 东方微白,浓酒醒来时分,我看清楚了江听潮的脸,我们静静凝望对方。 他无疑是清逸俊美如神人的。 不过,这已和我无干。 我们好好做了一天朋友,已经足够。 人命有限,友情也许也是短暂,但毕竟曾经真心相对,不是很好么? 他回到北国后,也许就是我的敌人了。 但,我会一直记得他,直到永远。 说也奇怪,在清晨的阳光中,我们似乎没有了昨天那种曾经非常贴近的心境。我越发清楚地想到,眼前这个英姿焕发的江听潮,他毕竟是天刀流之主,若有机会风云汇聚,他就会虎视南朝山河,这无疑是个让人遗憾的事情。 我打量着他的时候,江听潮似乎也在看我,我们目光相交,隐约怅惘。 他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丁兄弟,如果你肯和我一起共图霸业,想必我们可以横扫天下。本来这句话我实在不想说,怕你以为我刻意结纳,只是为了扩张势力,但我心中实不愿与你为敌。” 我听得这话,心头微微一沈,苦笑道:“江兄既然知道这话不该说,也就不必说了。反过来,我若要你为南朝效命,你就会答应我吗?” 江听潮楞了一下,哈哈大笑:“不错,人同此理。看来我们能够做的,也就是一对最知已的敌人吧。”说着微一扬眉:“我就要回北国去了,不知道丁兄弟有什么打算?” 我笑了笑:“我也要回北天关,咱们还可同行一段时日。” 江听潮欣然道:“如此甚好,我正愁今日分手,颇有去日无多之叹。能同行一路,多些时日相处,也是不错的。” 天刀流众人闻言,面面相窥,颇有些不以为然。朱震天忍不住插嘴道:“主公,你……这小子貌似忠厚,心怀奸诈,属下和大风坛的老魏就都被他骗得苦不堪言。你不要被他的巧言令色蒙蔽……” 我听了忍不住暗暗好笑。要说奸诈,天下谁能在江听潮面前弄得了花样?这朱震天太也小看他的主人了!不过,他这番忠义之心,却也可嘉。 江听潮微微一笑,对朱震天淡淡道:“朱坛主,你听好了。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这位丁兄弟堪称当世英雄,我们之间的交谊,出于至诚,绝无猜忌。你们对他,就要和对我一般。今后谁若对丁兄弟不敬,我定要门规处置。明白了么?” 朱震天脸色大变,不敢多说,天刀流众人轰然答应。 我面色微变,心头震动,低声道:“江兄——” 江听潮一笑,握着我的手,朗然道:“纵然来日苦短,我们朋友之义,可昭日月。” 我沈默无言,心意震颤,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 就这样,我和江听潮一起北上。 一路上,我们纵马风烟,或谈天说地,或饮酒论剑,或琴诗酬唱,说不出的风雅倜傥。虽长途漫漫,却颇有几分乐趣在。 朱震天还是心头记恨,一路上吩咐属下,暗中和我捣蛋。饭里下巴豆、屋里布迷香、茶里丢一把盐、床上扔几只死老鼠,花样层出不穷,也亏他想得出来。我自小闯荡江湖,这些勾当如何瞒得过我?心头明白何人所为,不动声色一一回报,却反而整得他有苦说不出。如此一来二去,朱震天慢慢服了气,天刀流众刀客知道我不好惹,也就渐渐清静下来。 江听潮看在眼中,只是微笑,喜怒不现于形色,任我把朱震天收拾得服服贴贴。我炮制朱震天之余,和江听潮日日切磋文事武功,却也逍遥,但觉此时的自在,竟是向来未经之乐。 江听潮此人不愧为天下英雄,自有一番不凡见识,往往短短几句,一针见血,天下大事,尽在胸中。我和他相处时日虽不多,却大生平生知已之感。 只是有意无意之间,我们都避开了兵法战阵的话题,本来,按江听潮经营天刀流傲视天下的手段,他应该也是兵法大家,但我实不愿和他议论征战之 第十九章 频驻玉人车 轿中人缓缓走了出来。 我看了一眼,立刻转开眼睛,觉得光彩刺目异常,一时间难以适应。 叶碧城竟然美丽如一个泣鬼惊神的人间传奇。她双眉微颦,目光幽然,似乎藏了一个永世不醒的醉梦,气韵幽寒如残枫秋潭,万千心事,终也难言。 这个样子,竟有一些难以言喻的熟悉。刹那间,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些久远的往事。 我的兰。美丽的温柔的多情的薄命的,姐姐。 一刹那间,我忽然对林归云兄弟二人的毕生纠缠有了一点理解。无论是谁,面对这样的绝代佳人,也是要动心的。就算以后面对的只能是毁灭悖乱,却又如何? 怪不得叶相当年会对女儿管束如此严厉,想必他也清楚,以叶碧城的容色,足以惑乱天下,如不嫁给一个绝对可靠的男子,女儿的一生安全都无法保证。谢广宁那时只是一介狂生,林归云却又狡猾心冷,自然都不是叶相心目中最好的人选。 可惜,叶碧城的命运却还是出了岔道,而这一个偏差,无异于一下子毁了四个人的幸福。 叶碧城静静看了我一眼,低声道:“先生定要拦下轿子,不知有何指教?”声音柔和动人,如滑落丝缎的珍珠。我听得暗暗叹息一声:这样温柔动人的声音,只怕天下男子,宁可赴汤蹈火,也只求听到她一句话吧!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叶碧城地位如此显赫,却深居简出,连身边的仆人也毫不起眼。显然这是谢广宁保全妻子的手段,免了红颜祸水之灾。 我眼看她的仆人都在一边呆着,这里说话可不方便,当下道:“此间不是说话之地,还请谢夫人进翠竹寺再叙。” 叶碧城迟疑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好的。” 我们进了翠竹寺,有李家的人带路,守门的僧人不曾阻拦。来到后园,叶碧城吩咐仆从都退了下去,轻声道:“你可以说了。” 我深深叹了口气,看着她美丽得不似人间所有的侧脸,几乎有些不忍破坏她宁静忧郁的神色,迟疑了一下,轻轻说:“谢夫人,林归云在狱中,他只求见你一面,亲自向你赔罪。” 叶碧城纤细柔弱的身子猛然战抖了一下,茫然道:“林归云?”刹那间,她有些手足无措,随即平静下来,轻轻说:“都过去了,我忘啦。”说完这句,她紧紧抿起纤薄的唇,面色苍白如雪,也不肯看我,只是幽幽凝视远方。 我看着她的样子,分明心头还记着当年的痛苦往事,暗暗叹一口气,知道不宜相强,当下道:“既然这样,在下自然不能强迫,只好算了。不过,难得见到谢夫人一次,在下还有消息奉告。” 叶碧城幽幽微笑了:“先生什么也不用说,我早就忘了一切,没了牵挂。” 我看她温柔而凄凉的样子,不觉叹息:“谢夫人,在下带来的,是你儿子的消息。” 叶碧城一震,睁大了美丽的眸子看着我,颤声道:“麟生,我那麟生孩儿,他才两岁就被那老和尚抱了去,是不是出家了?你见到他了吗?”说到后来,身形颤抖、语带哽咽。——叶碧城生子被弃本是相国府一个秘密,外面无人敢提,如今我一口说出,她自然知道我说的不假,立刻惊动颜色。 我想起“麟生”这个名字,却是大有古怪,暗合了林归云的林字。看来叶碧城心中,对林归云也未必忘情,只是太过痛苦,不肯再提吧?看着她,叹道:“你儿子现在叫做御风华,已是一个翩翩少年,在北国过得很好。你不用为他担心。” 叶碧城听了这话,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良久不语。 隔了一会,她平静下来,抹去残泪,柔声道:“多谢先生告诉我。”深深吸一口气,叶碧城勉强微笑道:“为了报答先生给我的消息,我愿意去见一见林归云。” 我微微吃惊,随即说:“多谢谢夫人。” 叶碧城涩然道:“罢了。原知道躲不过这场冤孽,我避了十多年,毕竟不管用。” 我无心强人所难,当下道:“既然如此,谢夫人不去也罢。我不希望为了这事让你更加痛苦。” 叶碧城嘴角泛起柔和而讥诮的浅笑,轻声道:“如果我不愿意,谁会捆着我去吗?其实,是我自己要去的。”她目光落在我身上,但眼色朦胧而柔和,也不知是不是越过我看到了昔日的青春华年。 沈思了一下,叶碧城淡淡微笑了,悠悠自语:“那时候,我父亲有三个得意徒儿,一个叫雷泽,是个胡人,他现在很不错了,当时却还小得很。另两个就是林归云和谢广宁了,我都叫他谢师兄的。谢师兄当年很是倜傥不拘,谁也想不到,日后他会做了丞相。若不是林归云的介入,我想,我会很喜欢谢师兄的。”她忽然有些失神,茫然道:“若不是林归云,若不是……想必我这一辈子,会非常平静。林归云欠我的,他没法还清。”说到这里,她的眼神转成冷淡,看着我悠悠道:“带我去见他吧。” 就在这时,一个低沈柔和的男子声音低低响起:“碧城,你要去见谁?” 我和叶碧城两人都吃了一惊! 一个苍白冷淡的男子,不知何时,静静走了过来。这人面目轮廓深刻如雕刻,异常清冷,一派冷淡尊贵。 我心头一动——谢广宁!想不到我第一次和当今丞相面对面说话,就是这样尴尬的情形!虽然我刚才一心听叶碧城说话去了,没注意附近动静,但这谢广宁走了这么近,我们居然都没发现,轻功可是高明得很。看来谢广宁虽是文官,武功却大是不弱。只可惜现下他看着我的眼神,可是大大的不客气。 叶碧城面目失色,身子微微一颤,显然对谢广宁有一些莫名的恐惧之感,低声道:“宁——我……” 我自不能让她难堪,当下一礼道:“这位是谢大人么?在下偶然路过此间,与谢夫人谈论佛法,一时兴起,打算一起去找此间方丈大师。”这自然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但很多事情,再烂的理由也比没有理由好。 谢广宁神色沉沉,淡然道:“本来下官是专程来接内子回府。竟有幸遇到高人在此谈论佛法么?”他慢慢揽紧了叶碧城的手,微笑道:“下官对佛法也颇有兴趣,不妨与先生切磋一二。不知刚才谈论的是什么佛法?”说话间几乎是从牙缝里冒着森寒之气。 我注意到他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青白,叶碧城花容失色,却一声不作。当下淡淡笑道:“佛性如影随人,步步不离,一草一木,已足见性。”顺口推了个干净。 谢广宁闻言,双眉一扬,斗然精光闪动,冷笑道:“好口齿!下官颇喜《楞严》、《圆觉》、《维摩》等经。不知先生师法何典?愿先生有教于我。” 我看出他是在考究我来着,一笑道:“天地之大,何处不是佛法。自性具足,莫须外求。更何用典籍相传。若说师法何典,这话却也没了必要。” 谢广宁闻言,微微变色道:“何为自性具足,倒要请先生印证一二。” 我看了他一眼,徐徐道:“佛法授受,正所谓空空无大千。何为足,何为不足?大人自知。世间之事,不过浮云飞烟过眼,不若放开怀抱,也就是出门一笑大江横的境界了。” 要说佛经上头的学问,其实我也有限得很,只是当年游学竹山书院时胡乱看过一些而已。不过,谢广宁虽是天下著名的才子,为了叶碧城大有心病,对起机锋来,自然落了下乘。就算他学富五车,也未必能胜过我了。此刻一阵似是而非的言语蒙混过去,却也不难,反倒乘机说了一点言外之意。却是借着对机锋,要他忘记叶碧城的旧事,好生相待。 叶碧城听了这话,悄然看了我一眼,神色隐隐感激。随即低下头去。 谢广宁何等人物,自然听出我话中有话,面色微变,沈吟不言,良久忽然轻轻叹息:“先生有如此口才,若能用于庙堂,也是国家福气。如不嫌弃,谢某愿修书一封,请先生在朝中供职。” 这话却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本以为谢广宁既然对我和叶碧城说话之事大生反感,势必绝无好意,却不料他会想留用我,倒是奇了。看来我对这人的气度可看得小了,谢广宁既然作得了当今宰相,自然不光是学问好,为人胸襟,颇有可取之处。不过我既然是北天关守将,自不能入朝了。 当下正色道:“多谢宰相大人厚爱,只是在下无心于此,辜负这番美意,不免惭愧。”说着躬身为礼。 谢广宁神色微微失望,叹道:“既然如此,只好罢了。何必多礼。”忽然神色微变,有意无意看了我腰间一眼,随即恢复了淡静如水的神情。 我微觉不对,装做无意,低头一看,腰间通灵犀微微晃动,在日色下晕转出明丽流彩的光芒,煞是好看。顿时心头一动,知道这东西又被人给认出来啦!暗暗猜测:难道他也要把我当作那布衣琴师,却不知会作何反应? 以谢广宁的身份才具,自然不可能是布衣琴师的手下,却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关系。一路南下,看来认得通灵犀的人可不少,却似乎没人见过布衣琴师的真面目,几乎是全都错认了我,倒也是个怪事。不过,现在我也没功夫猜这个哑谜,只好先应付了谢广宁再说。 谢广宁的镇定功夫当真非同小可,刚才的惊诧已经掩盖的一丝不现,淡淡道:“今日能有幸听得先生机锋,下官足以快慰平生。只可惜此时已不早,内子体弱,下官要带她回去了。如有机缘,愿再闻先生雅论。” 我这时自然找不出理由留下叶碧城,心头暗叫一声可惜,只好微笑道:“谢大人如此谦和,实为在下平生仅见,不胜仰慕。但愿有机会再会了。” 谢广宁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不再说什么,携叶碧城离去。我留着看他们离开,不免发愁:好容易说动叶碧城,却就这么走了,也不知下次该怎么找她出来见林归云。只怕是麻烦。 叶碧城走的时候,微低着头,再不敢看我一眼,也不知平时谢广宁是如何待她,竟令这柔和灵慧的女子变得这样卑怯。我看了也暗暗为她遗憾。 国色如此,却只能在落寞中伴着青灯古佛消磨如花美质,难道真是红颜薄命么?那番温柔如梦、含情含愁的眼色,总让我想到我那灰飞烟灭的姐姐。 是了,我的兰,也是这样郁郁含愁的目光,多情的情错,毁灭悖乱的生命。在武当的空蒙烟雾中,我再找不到她,徒留下我一心的惊乱仿徨,从此过尽千帆总也成空。我总以为可以忘记她了,却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记起那个玉色的容颜。 不思量,自难忘。 姐姐。 我无法挽回过去的一切,总想追寻,总是什么也找不到,只能在虚空的寂寞中等待下一个黄昏的轮回。如果一切可以补救,我该多么高兴。 实不忍见到叶碧城神色中的抑郁,让我想到那个疯狂绝望的武当之夜,我掘起了兰的身体,却只能见到她一个温柔而凄凉的笑容,凝固成为永远。 这个神情,绝对不要再看到一次。决不。 我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让叶碧城有一个真实的笑容。不管她认为幸福就是谢广宁或者别的什么,我都会为她想点办法。 凝思一会,我缓缓步出翠竹寺,转下春色如画的青翠山坳。 这一下山,忽然楞住了。 山下居然是大队捕快重重围困! 一刹那间,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谢广宁知道那布衣琴师的身份,想必此人是朝廷的敌人,所以他一见通灵犀,立刻带叶碧城离去,并火速调动人手捉拿我! 看来一定要记住收好通灵犀,再不要让这玩意惹出麻烦了。能靠它白吃白喝固然是好事,丢了性命可也冤枉!这且不说,现下如何脱困,也是麻烦。 我一时之间唯有苦笑了。 长长吸一口气,我振作了一下精神,大摇大摆的走下山去。 为首的两个捕快见我面无惧色走过来,反而有点恐惧,高瘦的一个忍不住大声道:“江听潮!你的行踪已经被我们发现了,还不束手就擒?” 我听了心头一动,反问道:“哦,原来你们要捉江听潮。你们且说,江听潮是谁啊?为什么要捉?”——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布衣琴师的名字。不过实在想不出来这人是何身份。 那高瘦捕快冷笑一声:“姓江的,你装什么傻?你在北国基业做得大了,竟然想把手伸到南朝么?没这么简单。还好谢大人神目如电,认出了你的通灵犀,否则不知道你会干出什么事情!既然你今日落单,连刀也没带,也算活该倒楣!凭我铁臂双雄这班兄弟,定要教你有来无回!” 北国基业?连刀也没带? 听到这里,我心念急转,忽然明白:那布衣琴师江听潮,应该就是威震天下的北国天刀流之主!我总以为天刀主人应该是威武绝伦的昂藏汉子,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恂恂儒雅的俊逸书生,枉自猜了这么久,却也没猜出他的身份!看来天刀流在南朝的实力,大是可观。就连黄金城那样的偏僻地方,也有他们的分堂,倒是南朝一大隐患。日后必当好生防范。 我白吃白喝了天刀流一阵子,如今要为江听潮挡刀,却也不冤。眼看这什么铁臂双雄倒也口气不小,神色举止颇见精悍,武功大是不弱。这么一大群高手围将上来,看来谢广宁倒也看得起我。我倒无所谓暴露身份,不过,只怕倒时候惹出谢广宁的防范,不便解救林归云。看来只好作一回江听潮了。 当下叹道:“既然你们认定了我,我说什么也没用,那就对不起了。”话音未落,顺手抓了一把树叶,如满天飞花急涌而出,暗藏内劲,急取众捕快双目!这一着即险且狠,去势劲急,众捕快一惊之下,纷纷闪避!我哈哈一笑,跟着又扯一把树叶飞掷而出,如此源源不绝,不给他们喘息之机,这却是化用了唐门云白的疾风劲雨暗器手法,或急劲如矢,或细碎如雨,或左右穿按,或弧形飞旋,防不胜防! 众捕快狼狈万状,闪避之间,我脚下不停,一如行云流水,已去得远了,口中大笑道:“还请各位带我问候谢大人,在下就此别过!”那铁臂双雄大骂不绝,一口一个“天刀小贼。”却都骂到了江听潮身上,我也就听了就算,只管离去。 这番打斗好没来由,我虽脱身,也自觉倒楣,知道这身装束再不能见人,只怕过不了多久,谢广宁就会满城风雨搜拿我,不能不防。如今林归云尚在牢中,我不能离京,须得另想办法。 忽然想到叶飞白夫妻做了这么久强盗,擅长乔装打扮,还是尽快回去和他们会合,借柳洄雪的巧手,或可改变一点我的样子,遮人耳目。当下加紧赶回客栈。 回到客栈,叶飞白夫妻等我等得着急,我把经过给他们说了,两人大是惊奇,知道谢广宁这一次定不会轻易放过,估计全城都有人在搜捕,当下柳迦雪找店家要了面粉和墨水,在我脸上大大涂沫一番,又剪下一些头发,给我粘了两撇小胡子,对着镜子一照,我自觉奇怪,竟然变成了一个黄皮尖瘦的中年汉子,估计谢广宁再厉害也不可能一下子把我给搜出来了。 我想到林归云的嘱托,自然不肯甘心,决意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叶碧城见他一面。反正现在谢广宁已经对我犯了忌讳,估计和他是说不清楚了,索性今天晚上就夜探谢府,想办法把叶碧城悄悄带出来。 如此等到深夜,我悄然动身。 相国府是个气势恢宏的建筑物,我为了让叶碧城去见林归云,一早花了不少功夫刺探府中情况,多多少少也算心里有数。就着夜色,避开府中家奴,潜入叶碧城隐居的后园。 叶碧城住的地方叫做涵碧小筑,一路行来,虽是夜色昏暗,也可以感觉到异常清简,乌瓦白墙,也不种什么花草,路边上只是深深郁郁的松树和青竹,淡泊之中,格外显得凄清。 也许,叶碧城的心境,也如这涵碧小筑一般,凄凉冷落,无可言说。今日看到谢广宁神色郁郁,分明这些年也一直记恨着旧事。林归云当年这番罪过,可也大了。 正自思量,不觉已行到叶碧城住处的楼下。她的窗前还亮着灯,隐隐约约,有女子的低声哽咽。想必,是叶碧城在哭泣。我迟疑一下,觉得此刻进去未免令她难堪,当下悄悄停步。 夜风中,窗里悠悠传来叶碧城清柔悲伤的声音:“广宁,你的心中,再也信不过我么?” 又听一人淡淡冷笑:“碧城,近日那天刀主人江听潮和你如此亲近,若说是谈论佛法,只怕哄三岁小孩倒也差不多。”他二人夫妻夜话,分明屏退了众人,说得这样毫无顾忌。 我听到这里,暗暗叫苦,知道谢广宁到底是疑心我和叶碧城有什么私情,叶碧城这番冤枉可来得大了!须得想什么办法为她开脱才好。 叶碧城气苦道:“广宁,那人我从不认得。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就是这句话了。” 谢广宁森然道:“说的很好啊,从不认得,你却有本事和他说得喜笑颜开。好贱人,我……我总算明白你了!” 我听的暗暗皱眉——这谢广宁处理事情颇为精干,怎么对着叶碧城却是横不讲理。 叶碧城惨然笑了一声:“广宁,随你怎么误会我。我也习惯了。你……从来不肯信我的。” 谢广宁阴阴一哼:“好夫人,我如何不肯信你?以前我就是太信你了,稀里糊涂,被你作弄到死去活来。你不是很爱林归云吗,竟然肯和他私奔,他不要你了,你又回来继续骗我。这么多年,我可也忍了下来。” 叶碧城颤声道:“好,好,广宁,这番言语,想必你已经忍了多年,总算说了出来。原来……你一直把我当成这样的——” 谢广宁厉声道:“你不是这样,还能是怎样?碧城,十多年前那些事情,我可也一直记着,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么?可我,我还是在你回来的时候装成什么也不明白,我甚至不介意养活你和林归云的儿子。如果你肯就此放下心事,我本愿意好好对你……碧城!碧城!你是个没心肝的女人啊!” 我听了这话,心头一震,忽然明白那日林归云欲言又止,显然他告诉我的,并非事情的全部。 难道,是林归云和叶碧城一起,背叛了谢广宁?如果这样,怪不得谢广宁会怨天恨地,一直要杀了林归云而后快! 忽然想到,这人明知妻子的心不在于他,却还是忍耐着不肯放手,一番心思,却也不浅。却不知那美丽忧郁的叶碧城,心里想着的到底是谁? 叶碧城一惊,随即凄然笑道:“广宁,你心头早已定了我的罪,难道还需要我的解释吗?” 谢广宁淡淡道:“的确不需要了。我只是不甘心。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改了心意。一想到林归云,我就恨得很,恨不得他去死——” 叶碧城颤声道:“广宁!” 谢广宁阴沉沉笑了一声:“碧城,你在为他难过吗?他关在牢中,你可是心痛了?” 叶碧城幽幽道:“我是很难过,却不是为了林归云,只为我的相公。广宁,当年你本是最潇洒随性的人,如今却变得如此刻毒。你的本性都迷失了。我怎么不难过?” 我听了这话,暗暗叫一声好,叶碧城的言语虽温柔,却大有道理,如果谢广宁肯多少听进去,也算他的福气。 谢广宁缓缓道:“碧城,你在教训我?” 叶碧城忽然惊呼一声,尖声道:“广宁,你——你——”声音急促,显然遇到什么可怕之事! 谢广宁冷笑一声:“碧城,莫要怕,我只是毁去你的容貌,断了你的妄想,这样,你才会安心做我的妻子。以后,我会对你很好。” 叶碧城尖叫道:“不——呀!不要!” 我听得事态紧急,顾不了许多,双足一踏,纵身破窗而入! 谢广宁一惊,喝道:“什么人?”却自然而然冲到叶碧城身前,护住妻子! 我看了他这个本能的反应,心下微动,知道他对叶碧城到底余情未了,看来事情还可以挽回。当下故意哈哈干笑一声道:“谢丞相好一番怜香惜玉的心肠啊。这么护着妻子,倒也少见。你这夫人失身辱节,其实可耻得很,如果我是你,一早杀了她啦,还用得着留着丢人现眼吗?” 叶碧城听得微微发抖,颤声道:“广宁,你要杀我吗?” 谢广宁闻言,神色微动,静静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把她揽到怀中,徐徐道:“阁下何人,在此胡言乱语。惊了我妻,须教你后悔不得!”眼中杀气大起。 我狂笑道:“谢相国真是可笑得很。明明是你自己嫌弃妻子不洁,我不过跟着说一说,你却做出这般嘴脸。岂不怪哉?” 谢广宁长眉微微竖起,森然道:“看来阁下对我的家务事很有兴趣啊。你把我这宰相府当什么地方了。”有意无意间却把叶碧城回护到身后。 我一笑道:“天下之大,还没有我不敢去的。阁下这个相国府,却也稀松平常。今日若不是为了和你谈一笔生意,我也懒得来了。” 谢广宁双目精光闪烁,冷冷道:“跑到这里来谈生意,阁下打错了算盘。”就待大声呼喝来人! 我赶紧制止他,笑道:“谢广宁,你若赶我走,满门抄斩之日,却不要后悔!” 谢广宁一惊,随即冷笑:“何方狂徒,一派胡言!找死。” 我不紧不慢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如果你和沧海郡那人的往来书信公诸于天下,就不知道是谁要死了。我只为谢夫人遗憾,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却也要陪着你去死。可惜啊可惜。” 谢广宁闻言,面色大变,忽然闪电般放开叶碧城,一掌无声无息向我拍来!这一下快如星驰电闪,我虽知道他可能反扑,却也没料到来得这样迅急辛辣!百忙中匆匆一掌击出,就待和他对上一掌,却忽然看到他掌中绿光一闪,知道不好,分明是夹着剧毒暗器!急忙变掌为指,轻轻往谢广宁脉门上一划,手法异常轻快玄妙,隐含十余种变化!谢广宁知道厉害,不敢逼近,缩掌躲开,神色惊疑不定,喝道:“阁下到底是谁?” 我哈哈一笑道:“谢相国,在下只是一江湖粗人,姓名不足挂齿。今日也没别的意思,就用那些书信和你谈一笔生意。” 谢广宁迟疑一下,对叶碧城道:“你等我一等。”随即看着我:“我们出去谈。” 叶碧城欲言又止,谢广宁对她淡淡一笑,轻声安慰:“碧城,没事。我一会就好。”居然神情温柔,没有半点刚才要毁她容貌的狠辣了!这人变化之快,却也出乎我的意料。 叶碧城无奈,只好不说话了。我和谢广宁一起出去,我看着他目光闪烁,隐现狠辣之气,当下淡淡提醒:“谢相国最好不要玩花样。那些信不在我身上,我若死了,我的朋友自然会把信公告天下。到时候,谢相国不妨掂量一下,看看皇帝会不会信任你的忠诚。” 谢广宁一震,随即沉沉笑道:“阁下已经说的明白得很了,不妨开出条件吧。” 我笑了笑:“这个却也简单,我只要你对皇帝保奏林归云林元帅的清白,让他官复原职,回到北天关。” 谢广宁看了我一眼,微微哼道:“原来阁下是林归云的党羽,想不到他手下还有这等高手,谢某人倒是走眼了。” 我不想树此强敌,当下笑道:“谢相国太看得起我了。我还不配做林元帅的手下,只是他的朋友花钱请我办事而已。谢相国可以放心,只要你遵守诺言放了林归云,我不会泄露你的秘密。” 谢广宁双目一闪道:“林归云犯了拥兵自重的大罪,皇上震怒,只怕难以脱身。” 我知道他在故意推托,当下也懒洋洋叹一口气:“这样啊?那就可惜得很啦。林归云死,谢丞相的满门人命只好为他陪葬了。就算我白来了吧。” 谢广宁微微皱眉,却也没有什么激动之色,只是忽然淡淡笑了:“好,算你本事。我可以想办法帮林归云脱罪,你却得先把那些信还给我。” 我微微一笑:“对不起啦,谢丞相。那些信不但现在不可以给你,以后也不会给你的。否则,林归云没了护身符,你随时可以对付他。不过,我可以保证,以后不会用那些书信对付你。” 谢广宁冷冷道:“既然你信不过我,我为什么要信得过你?” 我看着他笑道:“只因你别无选择,不信我就只等着满门抄斩吧。相国府株连九族,上万条人命,来抵我和林归云两条命,这个代价就看你怎么计算了。” 谢广宁脸上青白不定,半响,低哼一声,忽然也笑了:“就算代价惨重,我也不愿受人要挟!” 我看着谢广宁,悠然道:“其实我也明白谢宰相的顾虑,大概是怕我不肯归还密信,日后林归云以此密信为要挟吧?这也简单,既然你肯解救林归云,如果他以后还用这些密信要挟你,皇帝只怕会看小了他的为人,根本不肯相信的。何况,以谢宰相的智慧,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要弥补这些密信的漏洞,并非难事。何必定要与我等玉石俱焚呢?” 谢广宁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双目微转,忽然沉沉一笑:“原来是天刀主人亲自为林归云说项,冲着你的面子,我还能不相信吗?” 我心头一惊,知道刚才忘了掩饰口音,毕竟被他听了出来!不过,他把我认成江听潮也好,以天刀流威震天下的实力,由不得谢广宁不重视我的威胁。 当下索性将错就错,哈哈一笑道:“谢宰相好眼力!既然被你认出,江某也不掩藏啦。今日冒昧打扰,还请谢丞相海涵。” 谢广宁淡淡一笑道:“好说好说!其实江先生要解救林归云,只要放一句话就可。倒也用不着如此乔装改扮亲来寒舍。”神情竟然说不出的客气,我看得暗暗奇怪,心头一想,也就明白:谢广宁把我认成江听潮,今日在翠竹庙围杀不成,心头大是忌讳。江听潮身为北帝最倚重的一大势力,其一言一动,足以代表北国。谢广宁本是多疑之人,一想到江听潮居然会万里迢迢跑到南朝来解救林归云,只怕是认为北国和林归云有什么勾结吧?如今御锦已经势力冰消,北国形势大变,他勾结御锦的把柄却落到了如狼似虎的北国手中。北国偏偏还回护着他的劲敌林归云,却要他如何不忌惮? 知道谢广宁的心事,我更觉有了把握,悠然道:“是么?按谢宰相今天要搜拿我的架势,在下可是惶恐得很。本来,在下此次南下,只为游玩山水,顺便处理一下林归云之事,别无他意。谢宰相却似乎要把在下当作钦犯捉拿了。不知是何意?” 谢广宁尴尬笑道:“这……本相只是例行公事、不得已要做做样子,别无他意,江先生误会了。” 我心头暗笑,知道他本来就是想杀了我这个江听潮,后来发现我居然掌握着他的秘密,以天刀流的庞大实力,如今又有了他的把柄,他如何还敢轻举妄动?当下淡淡哼了一声:“既然如此,在下也无意多说。就请谢宰相遵守诺言,上奏皇帝,放了林归云。” 谢广宁脸皮微微颤动,显然心头大是不甘,却不得不忍下一口恶气,勉强笑道:“这话好说。其实,林元帅和本相兄弟一场,就算江先生不提,本相也要护卫他周全的。却要代林元帅谢过江先生这番美意了。” 我暗赞一声好个权变奸滑的相臣,天下竟有这般厚皮黑心的兄弟,也算难得。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悠悠道:“谢宰相的兄弟之义,让在下感动得很啊。在下若有你这般兄弟,只怕睡觉也会记挂啦。”言下微带讥刺之意。 谢广宁居然脸皮奇厚,只装着没听出来味道,欣然笑道:“好说好说。江先生山藏海纳,实为当世英雄,本相素来颇为仰慕,今日有机会亲近,十分喜欢。先生万里来此,却也不易。如不嫌弃,就在本相的府中盘桓一些日子吧,也好让本相有机会多多亲近。” 我想到叶飞白、柳洄雪和碧影二女在客栈中等我等的心焦,本待推辞。转念一想,我形迹已露,此时回了客栈,只怕反而连累他们,倒不如放胆住下。谅那谢广宁忌惮天刀流的惊人实力,也不敢作什么。只是却要想办法知会叶飞白等人,免得他们着急。 当下笑了一笑:“好啊,能有机会对谢宰相面请教益,原是在下的荣幸,在下十分喜欢。等到谢宰相禀奏贵国朝廷,放了林元帅,我们三人大可秉烛夜话,快慰平生。”却也不动声色的提醒了他一句。 谢广宁眼珠微转,却也面色不改,哈哈一笑:“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第二十章 调清金石怨 谢广宁亲自安排,我当真在谢广宁的相府住下。相国府的客房奢华异常,说不出的富贵风流,看来谢广宁为了招呼我,倒也颇为有心。我却也隐约猜着他的心思,分明是去了御锦,却有心结纳天刀流啦!他哪知道我只是个西贝货,心下想着,一阵暗笑,却故意对谢广宁放了几分颜色好看,令他喜忧兼半、猜测不定,好生去胡思乱想,也免得他没事又动林归云的主意。 次日一觉醒来,相府仆人服侍甚恭。我也不理会,大摇大摆用饭。早膳却是四色精美细点,颇见用心。怪不得人说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这番富贵自是人间少有。想那谢广宁本是一介贫士,毫无靠山可言,拼命挣到这样功名利禄,自然过程艰苦,可想而知。他的性情,只怕也因此混得越来越心黑手辣皮厚,再非当日那个风雅飘逸的大才子了。人心经不起富贵,也令人可叹。 我怕叶飞白等人发急,饭后故意带着大群相府家奴,在京中闲逛,打正了江听潮的招牌,故意让众家奴放出风去,只说是江听潮身为北国名士,素来仰慕南朝风物,特意万里来朝,如此到处招摇,直闹得满城风雨。那叶飞白等人正找我找得漫无头绪,几个人满城到处乱扑,叶飞白在街上正好撞到我,自然知机,二人对了个眼色,叶飞白放下心,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离去。 谢广宁上朝回来,过来找我切磋文事武功,却也带了三分伸量的意思。我心头有数,倒也不难对付。二人从琴棋书画、天文地理、医卜星相一路考究下来,我虽也勉强对付,却自知颇有取巧之处,要说到识见可比他差得远了,却也暗暗佩服谢广宁。此人原本才气纵横不可方物,怪不得叶碧城会对他倾心爱慕,林归云也算当世英才,比起谢广宁却又不如了。只可惜他为人无行,没了做人品格,再多的才干也用。 如此一连数日,谢广宁一直不提保奏林归云之事,只是谈天说地。我知道他故意在试探我的耐性、顺便掂量林归云之事对我的重要性,却也不急,每日煮酒论剑,言笑自若。却不动声色,画了一幅沧海垂钓图送给谢广宁,谢广宁一看,面色微变,知道我在借机敲打他,不敢作怪,匆匆告辞而去。 我看着他走了,只是微笑,知道这番定然会很快放出林归云。 次日,谢广宁下朝,似笑非笑道:“江先生,我已对皇上保奏林归云无罪,圣心颇有感动。如无意外,明日再上一本,林归云就可以脱罪了。” 我不想让他看出心思,免得反而对林归云不利,淡淡笑道:“如此甚好。不过,此时谈这些俗事做什么?谢宰相既然来了,就和在下对弈一盘吧。” 谢广宁双目一闪,笑道:“自当奉陪。” 二人摆开棋秤,对弈起来。落子如飞,口中却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隐约试探对方的主意。谢广宁棋力大是厉害,我好生对付,总算勉强无差。 这几天议论下来,我固然是对谢广宁的博学服了气,他的神情也颇见惊诧,反而少了三分浮华客气,多了一些凝重之意,敲落一个棋子,忽然淡淡叹息:“江先生如此人物,实为谢广宁平生罕见,与我那师弟雷泽,可算一时之雄。不过,也幸好贵国废了雷泽,否则,北国有先生和雷泽这等人才一起效力,我怕是头痛得很了。” 我笑了一笑,觉得谢广宁这话好歹也算为南朝打算,难得他这当代权奸肯说句为国忧心的话,可见得人的忠奸,实在也是分界模糊。奸臣也未必就是什么事都要计算着卖国求荣的。 不过,谢广宁这话的意思不无恭维之意,恐怕他毕竟是打算结纳天刀流。我却要他断了这番念头,免得日后再生事端,为祸南朝。 当下淡淡道:“丞相客气了。我国皇帝最喜忠臣烈士,眼中不能忍半点节行差错,最恨的就是内外勾结之事。那雷泽虽勇,毕竟当日和御锦交好,所以皇帝再不肯用他。”言下之意,却是有意无意提醒谢广宁听好了,不要再打勾结北国的主意,否则决无好处。 谢广宁脸色微变,干笑一声,把话岔了过去。随手端起茶轻缀一口,却和我谈起茶经来了。我自然不想惹翻了他,虚与委蛇应付一番。 对弈了一阵,我记着谢广宁和林归云、叶碧城的旧怨,想起叶碧城那日幽怨而凄凉的样子,总觉得像足了我那红颜薄命的姐姐,心下格外牵挂,就想着为她化解这番冤孽。故意对谢广宁道:“这几日和谢宰相一番清谈,在下深觉获益良多。在下也曾有幸在翠竹庙遇到谢夫人,议论佛法机锋,颇为佩服谢夫人的才慧。谢宰相夫妻二人,都堪称人中龙凤。如此天造地设一对璧人,在下实在羡慕得很。” 谢广宁微微变色,凝子不发,沈吟不言,隔了一会,淡淡道:“江先生是明白人,自然知道……知道我夫妻形如陌路。什么一对璧人,这话却是拿本相取笑了。”口气微见凄凉,这精明奸滑的相国大人,毕竟也稍微露出了一点真性情。 我看了他一眼,故意笑道:“既然如此,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谢宰相意下如何?” 谢广宁何等聪明,自然听得明白,却不动声色,看了我一眼,淡淡道:“既是不情之请,不说也罢,只怕本相无能为力。” 我却不肯就此罢休,故意试探道:“既然尊夫人早已失节失行,自然不配再留作相国夫人。只是在下自从翠竹寺一见,说来惭愧,颇有些念念不忘。如果谢宰相还当她是妻子,在下自然不敢调戏朋友之妻。如今看来,反正谢宰相也对她无意,倒不如送给在下。在下日后必有报答。” ——要知道以我现在天刀主人江听潮的身份,开口相求,份量自然非同小可。何况这一句“日后必有报答。”大有回旋余地,以谢广宁对天下有所图谋的心志,只怕难以拒绝。 谢广宁面色微变,沈吟不言,额头上隐隐沁出汗水。半响,皱着眉推秤而起,长叹一声:“先生既然开口,本来本相断无不依之理。只是,我那妻子……”他一咬牙才接着说下去:“我平生无情,一念及她,却总是心软。先生之言,恕难从命。除了此事,其余大可商量。还请先生不要见怪。” 我看出他虽奸狡异常,一提到叶碧城却总是情不自禁地失态,知道这人对叶碧城总算留着真情,心下暗暗叹息,却给他出了一计:“既然宰相心头念及旧情,计较不下,在下倒有个主意,可辨人心。若那叶碧城果然心头向着谢宰相,在下也无话可说。否则,一个没了德操的女人,宰相就送给我又有何妨?” 谢广宁一扬眉道:“你想说什么?” 我微微一笑:“林归云即将大赦之事,少有人知。宰相不妨让下人对尊夫人虚报消息,就说林归云不久就要处斩,诱得尊夫人去刑部大狱见林归云最后一面。宰相却暗中查看他二人见面情形,自然知道尊夫人的心意到底如何。” 谢广宁一震,看了我一会,忽然沉沉笑了:“好计。难得江先生为了内子动这许多心思啊。只怕今次先生要失望了。” 这人城府极深,我也难以分辨他的真实心意,只是淡淡微笑:“好说好说。如此佳人,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也无话可说。” 谢广宁目光渐渐多了一层说不出的凄凉深沈,喃喃道:“果然好计……好计……就按先生吩咐行事吧。” 我心头一动,知道他毕竟忍耐不得对叶碧城的情孽牵挂。以谢广宁的奸险,竟会示弱人前,他对叶碧城这番纠缠,也是缠绵入骨了。 到得晚上,我正在找一本兵书闲闲挑灯夜读,想起这一路经历变幻莫测,多半是那只通灵犀惹出来的,随手把它取了出来,在灯下细细观赏。 灯光下通灵犀华彩晶莹,流动着墨色的细腻光芒,竟有些玲珑剔透之感。我把它翻来复去的看,暗暗赞赏。忽然,发现犀角上一行细如蝇头的小楷,凝神一看,写的是“衣雪”二字,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翻看一回,不得其解,也就罢了。 正在出神,谢广宁忽然来了,竟然没带一个随从。他面色苍白,目光流动,忽然道:“江先生,你陪我走个地方吧。” 我心头一动,低声道:“刑部大狱?”知道谢广宁果然依计要试探叶碧城了! 谢广宁微微一颤,忽然大笑起来,斜过双目看着我,喃喃道:“江听潮啊江听潮,你果然精灵似鬼。谁要做了你的敌人,只怕头痛的很。” 我注意到他一说话酒气极重,也不知道这以前喝了多少。他这番惨切之意,却也不假。若不是为了叶碧城,大概谢广宁也不会是今天的谢广宁吧? 谢广宁似笑非笑,喃喃自语:“我要人对她放出林归云要处斩的风声,自己悄悄看着,她果然哭得声咽泪干,呵呵,现下,她乘着小轿已经出门去了。我知道她要去哪里。我知道……你最好陪我去,免得我忍不住杀了她,你要的美人就没了。呵呵……” 我微微叹息,徐徐道:“我去。” 我们赶到刑部大狱,叶碧城却还没来。想必她的小轿不如我们脚程快。刑部的人没料到忽然有贵人来到,一时间闹了个人仰马翻,执事官员匆匆跑来,战战兢兢拜见谢广宁。谢广宁面色煞白,吩咐不要声张,又特意找来守门的狱卒低声吩咐几句,这才匆匆入内。 这次走的却不同上回的道路,想必是什么密道,异常曲折低矮。几个转折之下,我们到了一个密室。里面空无一物,石墙面前,却有两块小砖头的缺口,装了两个折望镜,正好看得出去。我凑过去一望,大吃一惊——原来这里就是囚困林归云的虎头狱!对面正好可以清楚的看到关押林归云的牢房! 林归云坐在草褥上,消瘦而沈静。看来,痛苦的狱中生活,虽令他形销骨立,他却并没有屈服。 不过我们这侧无甚光线,我们看得到他,他却看不到我们了。那日我来看林归云,发现东侧牢房没有关人,还有点奇怪。却原来是专门作为监视之用! 昏暗中,带我们进来的执事官员对我微微一笑道:“这里最好监视。是下官专门设计的,用于刺探探监时犯人的言语。有的犯人,无论怎么用刑也不会招供的,在探监的亲人面前,却会忍不住说一些藏在心里的话,比什么都管用。”神情得意扬扬。 我心头一寒,暗叫厉害。却作出赞赏之色,对那执事官员淡淡一笑道:“果然设计巧妙。” 谢广宁微一皱眉,对那执事官员道:“你可以下去了。” 我听得出来他有些不悦之意,知道这小官儿泄漏刑部机密,只怕性命难保了!有心救他性命,故意道:“贵国这番设计也算不错,却不如我北国天牢构思奇巧。”神情不屑。 谢广宁拊掌微笑道:“以江先生的才具,自然构思出色之极。”微微横了那执事官员一眼:“还不下去?” 那执事官员尚自浑浑噩噩,浑不知道性命已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掉头哈腰的去了。 我和谢广宁静静在昏暗中呆了一会,渐渐听到细碎急乱的脚步声,一个女子踉踉跄跄越走越近。 谢广宁面色微变,脸上微微扭曲,没有作声。 林归云也听到脚步声,微微一楞,在草褥上坐正了身子。 叶碧城来了。 守门的狱卒得到谢广宁的吩咐,不敢留难她,果然带着叶碧城进来。也是叶碧城长在深闺不懂人间险恶,否则,如此顺利进了戒备森严的刑部大狱,怎么也该起疑了。 叶碧城一身装束暗淡,却掩不住绝代花容,一看到林归云,忽然楞住了,沈默不言看着他。 林归云乍然看到叶碧城,如中雷击,颤声道:“你……你……碧城,你怎么来了?”一下子扑到牢门前,拼命想伸手接近她!他本来整个人死气沉沉,这时却一下子双目炯炯,神情激动异常! 谢广宁见状,轻若无声的磨了一下牙齿,神情扭曲。 叶碧城凄然一笑,却无声无息退开一步。林归云无论如何努力,双手也够不着她,忽然大声道:“碧城,碧城,你既然肯来,为什么要躲着我?我……我这些年,没一日忘了你!” 叶碧城默然看了他一会,眼中流下泪来,低声道:“朝廷要杀你啦,我……我特意来见你最后一面。” 林归云楞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杀我?这是意料中事,有什么打紧?我早就不在乎了。碧城,你肯来看我,我很是欢喜。” 谢广宁低若无声的轻哼一声,我对他摇摇头,示意忍耐。 叶碧城道:“我……只是看看你。你不要想歪了。” 林归云柔声笑道:“碧城,没关系。我知道你最是羞涩。何况,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我这些年,一直不得安枕,一闭上眼,就要想着你哭泣的样子。碧城,十多年了,我只得今日快活。只得今日啊!你毕竟肯来,我……我……”声音颤抖,忽然哽住,他慢慢调过头去。 叶碧城双目如水,静静看着他:“你——林师兄——” 林归云情绪平静了一点,转过头对她微笑:“碧城,你肯原谅我,我就算死了,也是欢喜。难道,你到了现在,还要叫我林师兄么?要不是谢广宁,我们本来是夫妻。听说他对你很是不好,可惜我要死了,否则一定抢走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谢广宁听的双目喷火,拳头格格作响。看样子忍耐已到极限! 叶碧城静静一笑:“林师兄,到得这般地步,你还不甘心,定要害我一生么?” 林归云一震,面色忽然苍白,急急道:“碧城——” 叶碧城凄然笑道:“林师兄,我虽然是个弱女子,愚昧无知, 却也不至于糊涂一辈子。你当年强夺我清白,却又在明知我怀孕之后,故意放走我。我初时怎么也想不通缘故,后来多方打听,自己也想了十多年,反复琢磨。总算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慢慢明白啦!” 林归云缓缓道:“明白什么?” 叶碧城幽幽道:“你就算多少有些爱我,却也当不过名利之心。当年,父亲本来是要我嫁给状元李逸飞,你怕李逸飞因此得到父亲的帮助,一飞冲天,所以故意破坏我的婚事。我自己喜欢谢师兄,你不肯成全,因为你也不愿意谢师兄超过你。你本来是要做相府乘龙快婿的,我父亲却看不起你的为人,施加压力赶走了你。你心头害怕,这才跑去投军,不料反而在北天关一举成名。我没了贞洁,嫁不成李逸飞啦,谢师兄却不顾一切和我成亲。这世上谁是真心待我,难道我还不明白吗?” 谢广宁本来全身怒火熊熊,听得这话,却忽然身形颤抖,分明激动已极! 我心头暗叹一声,叶碧城这番话一说,她的心事,再明白不过。谢广宁苦恋多年,如何不惊喜若狂?林归云的贪名好利,到现在也悟不过去,实在令人叹息。 林归云面色煞白,干笑一声:“碧城,你误会我——” 却听叶碧城轻轻叹息,缓缓接着说下去:“误会么?林师兄,当日你害我一生,相公这般待我,我纵是再糊涂的人,又怎么不明白该何去何从。如今你有什么样的心思,都与我无关,碧城今生都只是谢广宁的妻子,一错岂能再错。” 林归云一震,缓缓道:“碧城,我是真心爱你。" 叶碧城凄然一笑:“到今天你还这么说吗?你自然爱我,可是今日我若不是谢广宁的妻子,你会说出这种痴情的话来吗?林师兄,我知道,你、你恨我的相公。你就算死,也不让他好过,不是么?" 林归云沈默了,忽然笑了起来:“碧城,你何苦如此聪明?难道你不知道,想得越清楚,心里就越痛苦吗?谢广宁他送走你的儿子,令你母子终生隔绝,把你困在后园与世隔绝、形同幽禁。谢广宁如此待你,你竟然还记挂着他,实在痴得可笑。” 谢广宁忽然身子一动,似乎想打破石墙,冲过去见叶碧城。我赶紧阻止他,低声道:“谢宰相莫急。你真要冲出去,只怕尊夫人要和你翻脸啦!” 谢广宁一震,茫然道:“不错。我不能出去。”忽然看了我一眼:“江听潮,你不是要碧城么?为什么反而帮我?” 我似笑非笑哼了一声:“你要冲出去,今日之计败露,尊夫人只怕连我一起恨上啦。咱们谁也捡不了便宜,那又何必。” 谢广宁跌跌撞撞靠到石墙上,低叹无言,神情又喜又愁。 却听叶碧城柔声一笑:“我原本没什么奢望。我家相公爱我也罢,恨我也罢,我都不计较。这辈子,我只是个苦命的人,还有什么好说?” 林归云忽然急切起来,厉声道:“碧城,我被囚在这里,只因听说我们的儿子死了,是以心灰意冷,并不反抗。其实以我的武功,要出去也容易。只要你一句话,我就破狱而出,带你远走天涯海角!只要你一句话!” 我听到这里,心头一震!却见谢广宁也是大吃一惊,紧张地等着叶碧城的回答! 叶碧城低着头,沈默了一会,轻轻说:“不,我不爱你,从来不爱。所以,我不会跟你走。你有能力越狱,就……自己逃生去罢。 林归云狂笑一声,曼声道:“平生负尽是多情,可怜白发星星也!碧城,你既然不肯,我逃走又如何?这天下虽大,早没人记挂着我。我这辈子,威风也够了,生生死死,原也没甚么啦!”说着微微一笑,放柔了语气:“既然如此,碧城,你快些回去吧。莫要呆久了,让人发现,谢广宁定会狠狠对待你。” 叶碧城低着头,忽然流下泪来,轻轻说:“林师兄——” 林归云一摆手,皱眉冷冷道:“你走吧。既然你不肯跟我,我也懒得看到你,没的烦恼。” 叶碧城低声哽咽道:“林师兄……你虽是害了我一生幸福的人,可我也记着当年的师兄妹情份。我——我——”再也说不下去,一低头,摇摇晃晃离去。 林归云痴痴看着她离去,渐渐泪流满面。 谢广宁一咬牙,对我沈声道:“江先生,倒要多谢你这个捉奸的毒计,反而让本相看清楚了内子的心事。这让妻之事,绝无可能。本相愿意另行挑选绝色美人作赔。” 我作出意兴阑珊的样子,淡淡道:“谢宰相这话可把江听潮看得小了,在下平生阅人无数,难道还没见过美女么?尊夫人阆苑仙葩,在下是诚心爱慕。不过,在下虽没什么格调,也知道不要强人所难。既然谢宰相伉俪情深,在下断无破坏之理。在下无意中反而成全了宰相大人夫妻和好,也算美事一件。送美人倒也不必了。以后或者兄弟有求于谢宰相,你却不要推辞。”一边说,脸上故意作出遗憾不快之色。 谢广宁见了,反而赔笑道:“这倒是本相的不是了。江先生的恩惠,本相来日必定报答。” 我淡淡一笑:“算了,以后的事情,谁可预料?到时候再说吧。” 大事已毕,我辞别谢广宁,自行离去。估计谢广宁会派人跟踪我,不希望惹得他起疑,我甚至没有再去见林归云,只是悄悄在城角刻下一个约定的暗号,好让叶飞白等人知道我已经办妥事情,也打道回北天关。 老实说,看了林归云在狱中的嘴脸,难免心头甚厌,觉得不见他也好。此人的品性,比起谢广宁,可也没什么高明。他们师兄弟二人,倒是绝配。只可惜叶碧城美人如花,却没来由毁在这二人的手上。 不过,叶碧城对谢广宁,实在是情深一往、无怨无尤,其中苦乐自知,我一个局外人却也不能如何。她自己高兴就好。 忽然想到,人的感情,竟是如此奇怪而固执的东西。万种柔情也好,一寸真情也罢,总是如此令人仿徨。莫说叶碧城,我深爱的,我辜负的,不也是固执而无奈么? 忽然就想到那个远在北方的雷泽。 也许,我们曾经深爱过。 然,关山万里、情仇如梦,他可还记得我多少? 买了匹马代步,一路行来,总觉得有人在暗暗跟踪,估计是谢广宁的人,倒也不奇怪。估计他们也没这么好耐心一路跟下去,见怪不怪就好。如此走了几日,跟踪的人少了一些,却总有几个甩也甩不掉,倒也奇了。 我有些厌烦,故意往荒僻郊外走,那几人不敢靠近,也就策马远远跟着。我心下不悦,索性趁着四下无人,一下子站定,回头喝道:“各位朋友,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回去代我问候谢宰相吧。” 那带头之人是个高瘦汉子,被我吓了一跳,赶紧下马跪下,朗声道:“天刀流玄武分舵舵主朱震天,拜见主公!主公驾临此地,属下不胜欢喜。只因主公不曾传召,属下不敢擅自进见,是以远远跟随,保护主公安全!”说着手中高高举起一面腰牌,正是天刀流特有的黄金权杖!其余人等也滚鞍下马,纷纷跪倒请安。 我心头一楞,这才知道他是天刀流的人,分明是把我当成江听潮了!也不知道这一路是怎么回事,老是被人认错。我心下纳闷,口气微缓,大模大洋哼了一声:“起来吧!这倒奇了,朱震天,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朱震天这才敢谢恩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那日主公和谢丞相的手下同游京城,属下就已打听到了。只是主公既然没有示下,属下不敢孟浪,所以这些天也没来进见。还请主公恕过怠慢之罪!” 我淡淡点头,不咸不淡的说:“好。我来此另有要事,你也不必送了,自己回去吧。” 朱震天猜不出我的心意,神情惶恐,呐呐道:“既然如此,属下告退。”躬身而退。几人不多时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我眼看总算甩掉了尾巴,微微一笑,信马由缰缓缓而行,倒也自在。 这次回北天关,我打算把叶飞白推荐给林归云,他是天生的战将之才,埋没为盗,实在可惜。要说林归云的为人,其实令我不齿。但我现在已经很清楚北天关对于南朝的重要意义,说不得定要好生守护,却也计较不了林归云之事。 正自沈思,忽然身后隐隐传来马蹄狂奔之声,似乎有大队人马飞奔而来! 我心下奇怪,驻马回头,但见远远尘土大作,分明是马队践踏所致,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心头暗自戒备,转念一想,如果真是对头来了,我的马脚力普通,决计跑不过,不如静以待变,当下勒马道旁。 那队马队顷刻之间到了眼前,为首二人,一个是那高瘦汉子朱震天,另一个素衣飘洒、神姿惊世,正是天刀主人江听潮!几个月不见,他又清减了一点,却越发俊逸儒雅、神情尊贵。江听潮纵马奔来的时候,眼中微带沈凝之色。他笑起来固然是春风拂面,这一面无表情,就有些说不出的深沈冷酷之感。 我暗叫一声古怪,想不到今天这么巧,假李鬼遇到真李逵了! 朱震天一脸的气急败坏,一看到我就大骂起来:“兀那汉子,好大的狗胆!你居然敢假冒我家主公,还不跪下受死,大爷我还可以给你一个全尸!” 我哈哈一笑道:“朱震天,这话怎么说?我承认过自己是江听潮吗?”转眼对江听潮笑了一笑:“当日高山流水之曲,令在下怀想至今。想不到会在这里又见到先生。” 江听潮忽然看到我的脸,他楞了一下,神情古怪,陡然拊掌大笑起来!声音爽朗,半响道:“原来是你,我还以为什么人在冒我的名字!” 我知道这事尴尬,只好苦笑:“在下原本不知先生是天刀主人,冒犯虎威,更为通灵犀之事多次被人误认为先生,实在惭愧。也不敢再据先生之物为己有,还是把通灵犀完璧归赵吧。”说着掏出通灵犀,双手捧给他。 江听潮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我手里的通灵犀,微微一笑:“我送出来的东西,自然不会再收回,何况,我把通灵犀送给你,原本是有点意思的。" 我微微一怔道:“不知道先生原来还有别的打算,倒是我孟浪了。” 江听潮倒是神情温和:“我把通灵犀送给先生,其实也是以某人托付之意,当时不曾说明,只因颇有不便,只好看你们是否有缘了。” 我听得这话,心头一楞,大是奇怪,不知江听潮他是要把什么人托付与我,忽然间心头起了一个极为古怪的念头,想起通灵犀上那一行小楷,上面写着衣雪两字,难道江听潮托付给我的就是这个衣雪吗? 忽然之间,我有了一个不妙的念头,不好言语,只是听他说下去。 果然,江听潮道:“想必你也看到通灵犀上的‘衣雪’二字吧,那就是我要托付给你的女子。此人和我大有干系,可惜我不能亲手照顾于她,那日在山中看到阁下气宇飞扬,所以将此人托付。那女子如看到通灵犀,自然会认你为夫。”说着,微微一笑。 我听了这话,心头咯噔一声,暗叫一声:“果然如此!” 想不到我躲来躲去,桃花运还是自己找上门来了。能得天刀主人如此青眼有加,这番知己之意,我自然心头感激。不过,可惜我是个女子,却无可消受他的厚意了。当下只好对江听潮一躬身道,"先生美意,受之有愧,只因在下确有下情,恐怕难以承担。还请先生勿怪。” 江听潮闻言,面色微微一沈,淡淡道:“难道阁下要推辞吗?我江听潮的东西,可不是说送就送的,今日和黄金城中,阁下两次冒名顶替之事,我已尽数知悉,若非你是我选定之人,以我天刀流的规矩,绝不容你活命。"他说着这话的时候,眼中微微带着杀气,身边的天刀流众子弟一齐亮刀,群情激奋。 我看到这个架势,倒也好笑,喃喃道:“江听潮,莫非你今日要拉郎配吗?” 江听潮听了,尚未反应,旁边的朱震天已经抢先跳了出来,大骂道:“好个不拾抬举的东西,我家主公是看得起你,才以这相托,你辜负他一番美意,着实该死",说着上道,"主公,请让我出头,来收拾这小子吧。” 江听潮一举手,阻止了朱震天,淡然道,“你不是他的对手,此人双手剑茧深厚,应该在剑术上下过极大的苦功,莫说是你,就是我的天刀,也未必有必胜的把握。” 我听了这话,暗暗吃惊,倒也佩服江听潮的眼力,几次见面,从未交手,他却能一眼分辩出我的深浅来,这份独门功夫,我可差得远了。此前两次山中相见,我只把他当做普通的斯文书生,说来实在惭愧。若论他的举止风雅、气度雍容,没半点江湖意气。无论如何,也不像个习武之人。不过,既然此人能统领威震天下的天刀流,做事自有道理。我要以貌取人,只怕会大吃苦头。江听潮的刀既然号称天刀,必有其古怪之处,天心难测,天刀自然也是玄奥异常。 惹上这么一个对手,实非我所愿,但看今日情形,不打一架走不了路。幸好,江听潮的个性自负得很,应该不会搞什么围攻,失了自己的身份,我只需要专心对付江听潮一人就好。若非如此,今日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江听潮看着我,微微皱眉,忽然说:“我平生性情冷淡,但不知为何,对你总有些不一样,竟有照镜子一样的奇怪感觉,格外留情。把那衣雪交托于你,本是一番好意。你不要误会。如果可以,我决计不想对你出刀。” 这番话既委婉且诚恳,我也听得一阵激动。江听潮本是国士无双的人物,他的好意我如何不知感激?只可惜老天派我做了女人,怎么可能依他的话迎取那个衣雪?偏偏我实在不想让人知道我的女儿身份,这番误会却也无可解除了。只好叹息:“江先生美意,难道在下是不知感激的人么?只是确有难言之隐,无法从命。先生勿怪。” 江听潮长眉微扬,尚未说话,朱震天抢先道:“哼?什么难言之隐?分明是推托之词、一派胡言。我就不信,莫非你看着这么精神,居然不能人道么?” 这话一说,天刀流众刀客哄堂大笑起来! 我闻言大是尴尬,暗骂一声混帐,沈吟未言,江听潮眼中闪过一丝冰寒之色,淡淡嗯了一声,声音虽不大,却明明白白听得出来不悦之意,朱震天一个寒战,不敢再说话,缩头缩脑策马的退到一边。众刀客知道不妙,顿时噤若寒蝉! 我眼看江听潮如此不怒自威的气势,分明平时驭下极严,法度分明,绝非浪得虚名之辈,暗暗赞一声好!当下一拱手,肃然道:“在下话已说明,是否见谅,只好但凭先生尊意,在下也无话可说。” 江听潮明若秋水的双目在我脸上转了一转,淡淡微笑了:“我若就此放过你,未免天下人耻笑天刀流无人。看阁下也是英雄人物,我们不妨放手一搏,如阁下能胜过我的天刀,此事自然一笔勾销。” 我眼看无可推托,苦笑道:“能和天刀主人对阵,实为平生幸事!” 江听潮眼中闪过一溜火星,柔声道:“我也一样。无论胜负,这一战足够我记忆长久。唯一遗憾,就是还不知道阁下到底是何人。我敬阁下是个英雄,不想派人刺探你的身份。如果方便,就请阁下见告!” 我一跃下马,洒然一笑:“在下北天关龙骧将军丁珂平!” 江听潮眼中斗然气势大盛,一如冷电青锋,注视我良久,忽然仰天大笑:“好!原来是你!听说雷泽也拿你无计可施,我和你一战,倒也值得!”笑声中他也跳下马,喝道:“天刀门下,全部后退十丈,留出地方!” 众人轰然回应,整齐后退,我们喝退两匹坐骑,场地一下子空旷起来! 我看着长身玉立的江听潮,忽然想起了那日和雷泽的决战!也是这样杀气升腾的野外,强悍绝伦的对手。唯一的不同,只是人心。 那时,我心头只有死亡,萧杀绝决。即使对手是北国第一英雄雷泽,我也无所顾忌。那时,我不知道我会爱上雷泽,唯一想着的就是绝望到毁灭一切。但现在却不一样,我心留着生机。 其实,正如江听潮所说,莫名的,我也对他有着亲切之感,就如同看到另一个自己,那个前尘苍茫的过去,曾经的天南神龙,就是这个样子。 我自然不能杀了自己。 但面对这样崩云裂日般的强劲对手,我要手下留情,就只好不要性命! 如何两全?怎生是好?! 第二十一章 江天一色无纤尘 江听潮脸色平静,右手微微立起,淡然笑道:“丁珂平,你可以出手了。” 我皱了皱眉:“你的刀呢?久闻天刀盛名,为何先生不肯出刀?” 江听潮悠然道:“手就是刀,刀就是手!天刀本是无形之刀,可惜见识过的人,都已经死在刀下。所以江湖上有些误传。” 我点点头,瞬即拔出剑,沈笑道:“好!既然如此,江先生请了!” 江听潮点点头:“我天刀之下从无活口,你小心了!”一声呼喝,手腕一扬,! 这一下当真有如乌云盖顶,他手中竟然劈出一道凌厉绝伦的强猛刀气,从天而降!刹那间,砂飞石走,旋转成柱,声势好不惊人! 刀气还未砍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暗劲,已经汹涌过来! 这分明接近传说中的驭剑之术,化入刀法! 我心头暗暗一惊,不敢硬接,身形闪动,横移数尺,挥手一剑,横扫而出,虽然堪堪避开风势,但一袭青衫,还是被风吹的猎猎狂飞! “轰!”这一剑所及,正正迎上刀气,劲力交加之下,忽然传出一声大震! 江听潮倏然变招,架开剑势,一股微白的刀气,快若流星,朝我咽喉劈到。 “轰。”又是一声闷响! 我闪电般收回长剑,飞速架开他的刀气。心头却暗暗叫苦:我的剑是有形之物,大开大阖之下,再快也有限,他的刀气却纯粹发自手上,变幻不测,无可寻迹!防范起来加倍困难。难得江听潮竟能凝气为刀,力道甚至更胜于有形刀剑,而且圆转如意、远近无不笼罩,刀势所及,当真是一如雷霆震怒,这等威力,怪不得有天刀之说! 这两声交击发出来的金铁狂鸣,快得几乎是同时传出,江听潮出手之快,的确是武林罕见,我要不是应变奇速,早就做了他刀下亡魂! 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我们已互拆两招,各无破绽,人影一合倏分,相距大半丈,屹立相峙! 我暗暗惊心,知道遇到了平生罕见的高手,深吸一口气,纵身再上!二人斗在一处,各有所长,恰好扯平,再对一刀,依然势均力敌、不分胜负。 恶斗中,我长啸一声,正待再出一剑,江听潮忽然收住身势,跃到一边,笑了一笑说:“不想和你两败俱伤,咱们就此罢手如何?” 这句话我正是求之不得,当然是欣然一笑,“如此甚好。”一番交手下来,虽然两个人都挂了彩,倒也各自佩服。 江听潮道:“北天关有你驻守,看来我北国要想有所图谋,确也不容易,不过此番南下,能认得阁下这般人物,也算收获不小。” 我笑了笑,老实承认:“这次能有幸结识天刀主人,也算平生幸事!只可惜你我身处敌国,否则倒真希望有你做朋友!” 江听潮扬眉大笑,欣然道:“身处敌国又何妨?咱们就算各有打算,战阵之上自然不能容情,但私下交情却另当别论。我江听潮交朋友,只图个高兴,没这么多计较!” 两人这番话说下来,也算相知于心,我心头竟然微有些兴奋之感,倒觉得认得这位天刀之主,算得快慰平生之事,笑道:“反正咱们打得累了,不如找个酒店,好生切磋一番,到时候,无论是要比武论剑,还是谈论别的,在下无不奉陪。” 江听潮点点头:“如此甚好,我们就一道走吧。”天刀流众人眼看我们居然化敌为友,无不大眼瞪小眼,尤其朱震天更是愤愤不平,江听潮淡淡睨了他一眼,朱震天打个寒战,不敢作声。我只装作没看见。 众人纷纷上马,急驰一阵,到了前方小镇,山野之中,也无甚好去处,就随意找一个小酒店打尖,我和江听潮要了一大坛酒,且饮且谈。虽是天马行空,说到高兴之处,喝一碗酒,再比划两招,意气风发,倒也痛快。 江听潮这人样子虽然斯文,想不到深交之下,性情却颇为豪爽。我和他酒过三巡,话中也少了许多文诌诌的客套,越发熟络起来,随口笑道:“江兄这次南下,难道真是看上了南朝万里山河,特意来查看地形吗?” 要说我的脾气,异常严谨,原也不会直接冒出这句话来。但在江听潮面前,不知如何,我却总少了几分刻意的提防,有些该说不该说的话也说了出来。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似乎,只有面对他的时候,我会忘掉一些利害和计较,就是原来那个纵马天下的豪情游侠儿。 江听潮微微一楞,随即淡然笑起来:“就知道你还是要问这句话。这些日子,我陆续会过一些南朝高手,当以丁兄和林清远、牧清野最见出色。云九霄、孟天戈之辈虽已死了,南朝尚有你等人才,可见气数未绝。古人说过顺天应时,既然天时未到,我也不想以人力补天工。南朝河山虽好,我目前还没什么打算。” 我听了这句,心头一动,这才知道他已经会过林清远和牧清野了,想必他和林清远那场龙争虎斗,大是厉害。喃喃道:“原来你和武当双雄已经交过了手啊。”江听潮万里迢迢跑到南方,自然不会是游山玩水。他这番话固然不错,却也未必全然吐实。 江听潮眼中露出神往之色,悠悠道:“林清远的武功修为,只怕是日后最可能超凡入圣的一个。”说着淡淡冷笑一下:“还好此人一意追求剑仙境界,心不在红尘,否则谁遇到他也会头痛的。” 我微微一怔,知道林清样其实不是这样冷淡避世的性情,但那日武当一别,他清淡而凄然的眼神,我记忆犹新。也许,这个武林绝代骄子,毕竟不能自解他的烦恼,宁可寄情剑术了。 可惜,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我既然无法答应他双修之约,也就不必勉强同情他。林清远原本骄傲绝顶,我不能给他爱情,他也不会要什么朋友之谊的。 我能够给他的,只是同为铁血江湖儿女的一分尊重。 微微一摇头,我决意不再想这个无奈的问题,轻轻说:“林清远是不错的。不过,能够让江兄放弃对南朝山河的企图,并非只靠我们几个的武功就可以办到吧?江兄也太抬举人了。” 江听潮微笑:“丁兄却又过分清醒了,我想恭维你一下也是不能。不错,我国沧海郡御锦之患尚在,雷泽也静极思动,国内也颇不平静。确实不是谋事之时。我来南朝看看,也就是随性而行,能有机会固然不错,没有机会,却也无妨。” 这话总算老实了一回。江听潮身具英雄气势、枭雄才具,实为不世出的豪杰。要说没有江山之想,那是骗人的。不过,现在南朝北国的形势未必有利于他,也是事实。他能够说出顺天守时的言语,可见得见事明白、深谋远虑,绝非莽撞之辈。这种人正是乱世奸雄、治世能臣,极难对付。 我看着他,又喝了一大碗酒,醉意朦胧叹息道:“还好此时江兄尚无意攻打南朝,否则我们这番交情,可也接不下去啦!” 江听潮醉眼微阖,低声笑道:“纵有将来无情之日,我们现在总算是朋友了。有一时算一时,不也很好?你怎么如此想不开?” 我点点头:“不错不错。”迷迷糊糊中想起了那一句“雷泽也静极思动”,就低声叹了口气,说:“雷泽,雷泽如何啦?” 江听潮面色潮红,显得异常俊美夺目,显然酒意不浅,用手托着额头,喃喃答应:“雷泽真是强悍,简直——奇怪,他居然想办法恢复了武功。这是个打不垮的人,不佩服都不行。如果我要死,只怕宁可死在他手上,倒也光彩得很。” 他忽然微微抬起头,对我笑了一笑:“雷泽好像又争到了皇帝的信任,这一次,他变了很多,比较狠辣狡猾了,巧言令色,竟然把皇帝哄得服服贴贴。我想,他要再次掌握兵权,一定会攻打南朝。丁兄弟,你就要有的忙了。我很喜欢你。但愿——下次你还有命和我喝酒。”他口中说着,低声笑了起来,身子慢慢歪到一边,居然睡着了。 我七分的酒意忽然被惊得只剩了三分,冷汗涔涔而下! 恢复武功? 比较狠辣狡猾了? 再次掌握兵权? 我模模糊糊想着这一切,头脑中混沌一团,有如电闪雷鸣!忽然心头一惨。不知道他经过了怎样的磨折,竟是性情大变了么,曾经那么豪放骄傲的雷泽,他是如何磨折了傲气,忍受屈辱夺回兵权? 我曾经那么希望他放弃四方征杀之心,避开对战之日的难堪。我不介意他的误会和痛恨,只求两全。然,注定的交锋,看来毕竟无可避免! 风云会聚之日,我和他,就要走上宿命的绝杀之路。 无奈是多情,然,沙场之上,再无可容情。 我唯一可求的,只是一个无愧于心。经过了那个星光飘摇的决裂之夜,我已知道,心头再不能不爱他。我斩断了一切,但这份心思,却已无可更改。 也许,来日大难之日,我能希望的,只是一个死亡的幸福,我对他交出心的那日,其实性命已不在我手。 但,我会斩断他的锋芒,决不容他南下。 混乱的心思逐渐明晰起来,我淡淡一笑,又饮一碗烈酒,醉意渐渐深沈。 雷泽,就要见到你了吗?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已是明月中天,天刀流众人早已在小店中睡得歪歪倒倒,店主也在桌上趴着睡着了。江听潮则站在门外,看着远方的山野静静沈思。夜色中,他的样子有一些隐约的孤清之感。 我这才知道,原来已经醉得昏睡了不少时辰,当下站了起来,走到江听潮身边。他看到我过来,微微一笑,静静说了一句:“很久没有这么悠闲的晚上了。” 我们一起漫步月下,夜风微凉,月影如纱,天地也是沈默。看着远处朦朦胧胧的景色,高原野树云边四合,霜华迷离月下有情,一种久违的亲近之感,忽然涌入心头,我微微叹息:“是,这样的夜晚我已很少经历。” 忽然惊觉,不知不觉中,我似已在红尘中迷失本原。 江听潮凝视月色如水,忽然轻若无声地说了一句:“如此星辰如此夜,若有一佳人做陪,当是人间美事。” 我听到这话,微微一楞,不免有些疑心起来,总以为自己露了什么马脚。转念想了一想,觉得应该不是他发现了什么破绽,也就一笑不言。 江听潮却似已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悠然道:“若非造化弄人,当年我也可以有个佳人作陪,只可惜命中注定无缘。我曾经打算把她托付于你,故有通灵犀相赠。若非为此,我们也不会比试一场。” 我听了这一句,暗叫不妙,以为江听潮又要做说客了,赶紧正色道:“既是江兄的佳人,在下断然不敢冒犯。江兄如此关心这位衣雪姑娘,何不自己照顾她?” 江听潮眼中现出难以言喻的忧郁之色,良久缓缓叹息道:“如此可以,我也但愿如此,可惜我有些说不出的苦衷。” 我看着他有些忧伤的脸,忽然有种不祥之感,忍不住摇摇头,问他:“不知道那位衣雪姑娘和江兄是什么关系,以至要如此郑重相托?” 江听潮双目微垂,凝视着远处的虚空:“衣雪本来应该是我自幼定婚的妻子。”言下带着淡淡的伤感。 我大吃一惊,喃喃道:“原来是江兄的未婚妻,朋友妻不可戏,在下怎敢冒昧。” 江听潮看着我,忽然微笑了,月光如水,照映着他的脸一如白雪颜色,说不出的凄清冷淡,直似非红尘中人。刹那间,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眼前的江听潮竟似随时可以乘风归去、走入虚幻之中。 我皱着眉,情不自禁道:“江兄,你的气色——似乎很是不妥。”话一出口,微觉后悔,知道失言。 江听潮笑意不改,轻轻说:“是么?也许不胜酒力吧。”他随意拾起一片风中飘转的树叶,淡淡道:“芳林新叶催陈叶。万物枯荣,总然如此。若不巧就做了那片陈叶,心下滋味,可也如何呢?” 他虽是笑吟吟看着那片叶子,我却总觉得有些诡异的不安之感,低声道:“江兄——” 江听潮一扬眉,爽朗大笑:“怎么?你让我唬住了?丁兄弟,你可是南朝的英雄啊,怎么也这样?”他忽然兴致勃勃拉住我的手,笑道:“想不想尝尝呆在树上的滋味?我很多年没干过这勾当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拉着我一纵而起,轻飘飘落在一棵十丈多高的大树上,随意坐下。树上的宿鸟被他惊得鸣叫着飞走了,我无可奈何也找了一个树枝坐下,抱怨道:“有你这个惹事的在,这里的鸟儿算是倒楣了。” 江听潮只是笑,他的衣角在夜风中猎猎飞舞,身子随着树枝微微起伏,飘逸潇洒如天人,我看得忍不住叹一口气:“江兄,以你的才情容貌,谁嫁给你都是福气。你又何必把那衣雪姑娘推给我。” 江听潮面色微沈,悠悠叹一口长气:“你不会明白……”他静静沈思一会,终于说:“如果你有耐心听我说完,也许你会改变主意。” 我看出来他确实有些不妥,当下点点头:“江兄莫非有什么为难之事?但请说来。” 江听潮微微叹息:“也不算什么。” 他似乎因为某种回忆而温柔了一些,却又带着隐约的痛苦。”衣雪许配给我,是她娘亲的主意,据说,衣雪的爹有些不愿,只是不好逆了妻子之意,勉强答应。那时候,我父母和他夫妻二人一起,隐居在红月谷中。” “先父江水清,先母寒江药女,是二十多年前名震天下的一对大魔头,也许你也听说过他们的名字。” 我微微一震——的确,这两人当年纵横天下、折剑为山、血流成河,和我的母亲镜月公主合称天杀三绝,归宿也一样,在万人围攻中一起丧命。想不到江听潮的父母和我家有这等渊源,怪不得我总对他有些莫名其妙的亲切之感。 不知如何,我忽然有些奇怪的不安之感,觉得江听潮接下来的话,也许是要解开一些久远的秘密。我忍不住阻止道:“江兄,其实——” 江听潮看着我,笑了笑:“怎么啦?” 我摇摇头,压下心头莫名的不安,勉强笑道:“没什么。” 江听潮沈默一会,接着说下去:“衣雪的娘是我先父同门师妹,听母亲说,她叫做镜月,是个非常美丽聪慧的女子。镜月和我父母同为天杀三绝,交谊非常。所以镜月会把女儿许配给我。通灵犀就是镜月送的定亲信物。母亲见过衣雪小时侯的模样,很像她娘,想必长大了也很好看。” 天! 衣雪——镜月的女儿! 天杀三绝中的镜月! 那不就是我娘么? 如此说来,那个衣雪,原来就是我?! 江听潮竟然是我自幼订婚的丈夫?!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血液急涌到脑门,头晕目眩之下,差点一头栽下树去!连忙手忙脚乱的拉住树枝,江听潮被我弄得笑了起来,叫道:“丁兄弟,坐好了!”拉着我爬回树上坐好。我做声不得,勉强掩住失态,一张脸顿时激辣辣的发热了! 江听潮有些纳闷,不觉失笑:“丁兄弟,你武功绝伦,怎么这么不小心,居然差点掉下树?” 我狼狈不堪,几乎没有心绪应对,却也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看到我的尴尬模样!还好月色清浅,谅他也看不清楚我发红的脸,否则,要我怎么见人! 刹那间,我差点有种逃命的冲动,勉强忍耐下来,结结巴巴的笑了笑:“呃——我一听到有美女,有点高兴—一时不小心就……嗯,偶然失手。你说吧,我听着。” 江听潮闷笑起来,喃喃道:“丁兄弟,一直觉得你深沈冷淡,想不到也有这种表情!看来你也不是对衣雪全然没有兴趣。” 我磕磕巴巴,赶紧说:“对,我现在很有兴趣,非常想听了。丁兄你说吧!”心头暗暗后悔不叠,早知如此,他当初要托付衣雪之时,我就该爽快一口答应下来。如今没的多一个莫名其妙的未婚夫,真是从何说起! 还好看江听潮的意思,没有和衣雪成婚的打算。等他说完,我待会可要把握好时机,把自己的婚事接管过来! 江听潮笑了笑:“奇怪,你怎么忽然改了主意。好吧,我接着说。” “后来,天杀三星被武林围攻,先父和镜月力战身亡。镜月临死之前,还为先母挡了致命一刀。先母重伤之下,抱着我跳下悬崖,侥幸逃出性命。先母说,衣雪的父亲早就抱走女儿,所以那场血战中,他们未受波及。衣雪不但是我的世交,她娘还救了先母性命。是以先母留下遗命,要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衣雪,好好待她,令她一生平安喜乐。” 我听的微微动容,似乎在他的言语中依稀可以看到当年我那美丽骄傲、纵横天下的母亲,心头升起一阵说不出的凄凉和渴慕之感。 童年梦中,我曾经不知多少次想象过她的样子,却只留下一片烟雾般的迷。我想我是爱她的,却无法找到她一星半点遗迹。母亲呀…… 我深深叹息,忽然对眼前的江听潮有了一丝说不出的感觉,柔声道:“你……找到衣雪了吗?” 江听潮深深叹息:“本来,我也以为是找到了。后来,却落了个空。” 我听了这话,越发不是滋味起来,微微冒汗,暗暗嘀咕:他这是什么意思?看他的样子,应该不知道我的秘密,怎么每句话都这么无巧不巧的刺心? 我心头闹鬼,自然有点心虚,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问他:“什么叫做‘本来以为是找到了’?” 江听潮道:“那年我们在山中初遇之时,其实我就是特意南下寻找衣雪。我听母亲说过,镜月的丈夫就是天南孟家二主人孟恒。到得孟家,谁知道人人都说孟恒根本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儿子,就是当年在武林中风云一时的孟天戈。我满腹疑云,无从下手,却又不便久留,只好匆匆回到北方。后来,我听说天南孟家出了大变故,急忙南下。再次到孟家之时,他们已是家破人亡,孟坚死了,孟恒却发了疯,孟天戈也死在英山血殿。其余的人对往事一无所知。衣雪之事,就此成迷。” 我再没料到会从江听潮口中再次听到这段痛苦难堪的往事,心头一颤,眼前电光石火般闪过前尘种种。 是了,那烟雾般飘散的一切。繁华如梦,风流云散…… 父亲的热望,兰韵的痴心,伯父的期许。过去那个父慈子孝、慷慨任侠、威名远扬的天南孟家……幸福本是虚空,却曾经如此真实得可怕。我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得到那些真实的笑容—— 我茫然中,几乎真要伸出手去。如果说那是个恶梦,也是我心甘情愿不想醒来的恶梦啊! 夜风吹过,我打了个寒战,陡然清醒! 呵,都过去了。现在,我是丁珂平。那悲绝不祥的孟天戈,早就被我亲手烧去。眼前这个江听潮,不过是我和往事的最后一丝联系。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话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微微咬牙,心思逐渐冰冷,静静道:“所以,后来你再没找到衣雪。” 江听潮摇头道:“我还不肯死心,又想到远在武当山的孟兰韵,可以找她问一问情况。那时我在北国有事不能南下,就派出门下女弟子秋沁好代我去武当。也幸好派她去了这一趟,这才知道,孟家毕竟还有一个女儿,却不知道被藏到了哪儿去了。秋沁好赶到武当之时,孟兰韵已病得形销骨立、九死一生,什么都问不出来了,秋沁好原本以为这事就此断了线索,却听到孟兰韵临死之际,神情凄惨异常,不住口地叫着妹妹呀——妹妹呀——” 我在夜色掩饰下,静静听着他这几句“妹妹呀——。”想着兰临死之前的惨切无望、缠绵不舍,心头一惨,再也听不下去,厉声道:“别说了!” 江听潮看着我,讶然道:“怎么?”他眼中多了一丝深思之色。 我知道失态,深深吸一口气,忍住声音的颤抖 ,低声道:“孟家的事,实在惨烈,我没兴趣。江听潮,你既然找不到那个孟衣雪,想必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江听潮摇摇头:“我有个感觉,衣雪应该还活着。她是镜月公主的女儿,有着最强悍的血统传承,不会这么短命的。这些年来,我记挂着当年的恩义,总没有放弃找到衣雪的指望,亲身三次南下寻找,总是一无所获,南朝之人,对我忌惮颇多,我每次南下,虽然隐秘,却总是要惹起一番风雨,诸多不便。”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下,似乎有所顾忌。 我听了他这言语,应该还颇多不尽不实之处,却不知道他为何不肯全说,当下问江听潮:“既然那衣雪的行踪如此难寻,江兄不如放弃也罢:“江听潮苦笑道:“此事为先母唯一的遗命,我自然不能不依。但以我天刀之主的身份,确实已不适合寻找她,既使找到,我江听潮平生仇敌满天下,刀底游魂三千,原本不是什么好人,实在也不配做衣雪的丈夫,正好与丁兄弟两次相遇,敬你是个英雄,所以转以衣雪相托。何况,丁兄弟你毕竟是南朝大将,要找寻衣雪,却比我方便了许多,此事本是不情之请,自然不敢勉强,既然丁兄弟不愿意,也只好罢了。” 我听了这话,赶紧说:“昨日我说不愿,其实是不明情况,如今听了江兄一番言语,我自然是愿意的了。何况朋友之间,原本应该承担重托,江兄既然有此为难之事,我自当帮忙。”可说着,心头却暗叫一声惭愧,这番慷慨激昂的言语,虽是动听之极,其实还真不是那么回事,我要再推托下去,江听潮真要取我,这个笑话可就闹得大了。还不趁机收蓬,真要没法收场。 江听潮听我态度大变,吃了一惊,讶然道:“丁兄弟这可奇怪了,怎么突然如此痛快?” 我暗暗惭愧,面皮微红,尴尬一笑:“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江听潮微微一笑,似乎忽然有些感动的样子,忽然垂下双目,轻轻笑了笑:“不错,我们是朋友,我江听潮一生,孤僻凶险,原也只得你一个朋友。你我兄弟也算有缘之人。” 我听了这话,越发惭愧,一时之间,竟然无言以对,江听潮却忽然笑了起来,说:“如今衣雪之事总算有了安顿,我来南朝的目的总算达成了,以后种种,托丁兄弟费心了。”笑容中隐隐有一番说不出的欣喜和凄凉。 我点点头,一口答应,却有点他的样子颇为不妥,皱眉道:“江兄,你到底是怎么了,气色看起来很奇怪。” 江听潮一震,勉强一笑:“我——大概真是喝多了。”他似乎不愿我多问,连忙岔开话题:“其实,我这次南下,还有一件事,就是调查黄金城被灭门一案。” 我一听大是奇怪,一时顾不得追问他的气色了,纳闷道:“黄金城之事,怎么江兄也有兴趣吗?” 江听潮解释道:“那黄金城主秋深寒,有个妹妹叫做秋沁好,本是我天刀门下女弟子,后来做了我的侍妾,说起来黄金城和我颇有瓜葛。他们被灭门,我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更何况,那灭门之人竟然冒充了我天刀流的名义,我更加不可容忍。”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不知江兄收获如何?其实我倒找到了真凶,已经处理了这事。” 江听潮笑了笑:“我知道。大风堂白堂主给我禀告过了,是沧海郡御锦干的,却被人收拾了一番。想必那人就是丁兄弟你吧?你那火牛阵一战,威风八面,白堂主也是佩服得很。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知道有人冒名顶替,一路跟到京中,再次遇到你。” 我微微苦笑,叹道:“兄弟做下事情,原也瞒不过江兄。” 江听潮看着我,神色居然有些柔和之意,轻轻说:“天刀流刺杀之术天下第一,如果是别人做的,想必已逃不过我的杀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总有些不一样。丁兄弟,我总觉得,我们或者上辈子真是兄弟吧,一言一动,格外投缘。我看着你总觉得有些亲切之意,情愿倾心以对。” 我听了这话,心头一阵激动,忽然大是后悔,觉得江听潮能以诚待我,我却不肯对他说实话,实在大大不妥,当下大声道:“江兄,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其实,你要找的衣雪……” 江听潮忽然一举手,阻止了我,微笑道:“丁兄弟,不必多说。从今天起,衣雪不再是我要找的人。我把她托付给你了。你不会令我失望吧?” 我楞了一下,一刹那间,想哭又想笑!千百个念头蜂拥而来,我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痛苦,微微颤栗。呆定良久,心思渐渐平静,轻若无声的说:“是,我不会令你失望。” 他说的不错,从今天起,衣雪不再是他要找的人—— 他把我托付给了我自己。 丁珂平娶孟衣雪。 一样是空洞的化身而已。 很荒谬,不是么? 江听潮要我迎娶自己,要我好好对待自己,一生平安喜乐。 如他所愿,我什么也不必说,到头来,我能拥有的,只是我自己罢了。 是孟天戈,是孟衣雪,也是丁珂平。 白雪难为侣,青崖自盘桓。 我对着江听潮微笑,朦胧月色中,我看到他也在淡淡地笑,看得出来他笑容中的隐隐凄凉。 也许,以江听潮的固执,肯放弃寻找孟衣雪,真有什么说不出的苦处。我甚至隐隐觉出他的身子有些不妥,每次见面,气色一回不如一回,苍白如接近透明的瓷器,总非好事情。 只是,我不明白他的心事,自然,他永远也不会真的明白我。 我们也许是非常相似,却只能各自在命运的轨道中,迎着风雪漫漫独行。 不是——同路人。 我们都沈默了,坐在树上,随风起伏。一起静静听着树梢微风的叹息,直到月影西沈。 东方微白,浓酒醒来时分,我看清楚了江听潮的脸,我们静静凝望对方。 他无疑是清逸俊美如神人的。 不过,这已和我无干。 我们好好做了一天朋友,已经足够。 人命有限,友情也许也是短暂,但毕竟曾经真心相对,不是很好么? 他回到北国后,也许就是我的敌人了。 但,我会一直记得他,直到永远。 说也奇怪,在清晨的阳光中,我们似乎没有了昨天那种曾经非常贴近的心境。我越发清楚地想到,眼前这个英姿焕发的江听潮,他毕竟是天刀流之主,若有机会风云汇聚,他就会虎视南朝山河,这无疑是个让人遗憾的事情。 我打量着他的时候,江听潮似乎也在看我,我们目光相交,隐约怅惘。 他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丁兄弟,如果你肯和我一起共图霸业,想必我们可以横扫天下。本来这句话我实在不想说,怕你以为我刻意结纳,只是为了扩张势力,但我心中实不愿与你为敌。” 我听得这话,心头微微一沈,苦笑道:“江兄既然知道这话不该说,也就不必说了。反过来,我若要你为南朝效命,你就会答应我吗?” 江听潮楞了一下,哈哈大笑:“不错,人同此理。看来我们能够做的,也就是一对最知已的敌人吧。”说着微一扬眉:“我就要回北国去了,不知道丁兄弟有什么打算?” 我笑了笑:“我也要回北天关,咱们还可同行一段时日。” 江听潮欣然道:“如此甚好,我正愁今日分手,颇有去日无多之叹。能同行一路,多些时日相处,也是不错的。” 天刀流众人闻言,面面相窥,颇有些不以为然。朱震天忍不住插嘴道:“主公,你……这小子貌似忠厚,心怀奸诈,属下和大风坛的老魏就都被他骗得苦不堪言。你不要被他的巧言令色蒙蔽……” 我听了忍不住暗暗好笑。要说奸诈,天下谁能在江听潮面前弄得了花样?这朱震天太也小看他的主人了!不过,他这番忠义之心,却也可嘉。 江听潮微微一笑,对朱震天淡淡道:“朱坛主,你听好了。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这位丁兄弟堪称当世英雄,我们之间的交谊,出于至诚,绝无猜忌。你们对他,就要和对我一般。今后谁若对丁兄弟不敬,我定要门规处置。明白了么?” 朱震天脸色大变,不敢多说,天刀流众人轰然答应。 我面色微变,心头震动,低声道:“江兄——” 江听潮一笑,握着我的手,朗然道:“纵然来日苦短,我们朋友之义,可昭日月。” 我沈默无言,心意震颤,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 就这样,我和江听潮一起北上。 一路上,我们纵马风烟,或谈天说地,或饮酒论剑,或琴诗酬唱,说不出的风雅倜傥。虽长途漫漫,却颇有几分乐趣在。 朱震天还是心头记恨,一路上吩咐属下,暗中和我捣蛋。饭里下巴豆、屋里布迷香、茶里丢一把盐、床上扔几只死老鼠,花样层出不穷,也亏他想得出来。我自小闯荡江湖,这些勾当如何瞒得过我?心头明白何人所为,不动声色一一回报,却反而整得他有苦说不出。如此一来二去,朱震天慢慢服了气,天刀流众刀客知道我不好惹,也就渐渐清静下来。 江听潮看在眼中,只是微笑,喜怒不现于形色,任我把朱震天收拾得服服贴贴。我炮制朱震天之余,和江听潮日日切磋文事武功,却也逍遥,但觉此时的自在,竟是向来未经之乐。 江听潮此人不愧为天下英雄,自有一番不凡见识,往往短短几句,一针见血,天下大事,尽在胸中。我和他相处时日虽不多,却大生平生知已之感。 只是有意无意之间,我们都避开了兵法战阵的话题,本来,按江听潮经营天刀流傲视天下的手段,他应该也是兵法大家,但我实不愿和他议论征战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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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晴空于2004-12-11 03:09:44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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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贴够了,收摊。谢绝转载,谢谢。 呼呼,贴够了,收摊。谢绝转载,谢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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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晴空于2004-12-11 03:17:43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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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段怎么回事呢,相公? 最后一段怎么回事呢,相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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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纯白于2004-12-11 08:18:58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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