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孤峰
白练不断绞紧，司马仙客的喉咙中发出格格的响声。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结局，一个被三绞废命的新科状元。只因他不肯废掉原来的婚约，另娶玉尺公主。司马仙客并不在乎儿女之情，他甚至根本没见过他自幼定亲的未来妻子。但他是个固执的人，不想背信弃义，即使面对的是皇帝。
他的十年寒窗、冲霄壮志，难道就为了今日的绞杀？
多么荒谬的人生。
司马仙客嘴角冷笑起来，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笑这个人世。然后，他陷入一片黑暗。

琴声叮咚。
司马仙客悠悠醒转，眼前朦朦胧胧，看不分明，只知道有个白衣人在弹琴，那人玉石般苍白的手，映衬在漆黑的琴面上，泛着清冷柔和的微光。
司马仙客愣了一下，想开口说话，却觉得喉咙剧疼，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发出了嘶嘶的沙哑声音。
那人听到响动，住手不弹，缓缓道：“你的喉咙受了重伤，一时半会开不了口，过段时间应该会好。”他这一开口，司马仙客这才注意到，此人声音清淡柔和，微有点低沉，却是说不出的悦耳，竟是个女子。
弹琴的人此时已放下琴，走了过来。
司马仙客的视力逐渐恢复正常，慢慢看清了她的脸。忽然微微吸进一口寒气——这人脸上，竟是一片空白。乍一看之下，异常可怖！只有一双眼睛明亮生动、却又隐含狂傲倜傥之气，说不出的慑人心魄，似乎隐含了无穷无尽的意蕴。
司马仙客转念一想，哑声失笑，料到她定然在脸上戴了什么面具。
那女子双目明锐如刀，看着他的笑容，却没有说什么，直接伸手试了试他的脉门。她的手形状修长美丽，晶莹如玉，但却冰冷异常，并无多少活人气息。司马仙客心头微微打了个嘀咕，
迟疑之间，那女子道：“你莫怕，安心养伤。”就此转身离去。
司马仙客这才发现，她的背影异常高挑婀娜，细腰如柳，一头流云般的长发，毫无拘束地倾泄而下，一身白衣飘洒，却赤着双足。裙裾飘拂之间，隐约看到她赤裸的足跟也是美如玉雕。
司马仙客看到她竟然没有缠足，心下微生惊奇之感，但觉这人背影并没有刚才所见的凌厉森严之气，反而别具魏晋风骨。他心下纳闷，也不知道哪种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他打量房间，所见简洁异常，颇有随性之感，唯书卷满架而已，却不是陶情怡性之书，反以兵法战阵、医卜星相为多。那具琴还是躺在小案上，看着朴实无华，司马仙客细看之下，发现却是罕见的珍品。
他沉思一会，出门一看，心下骇然。原来处身于孤峰绝顶，所见唯四下云雾飘渺而已。天风如刀，这山顶上除了他养伤的石屋，居然什么也没有。那女子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司马仙客茫然如历一梦，半响才回到屋中。

此后数日，那女子总是会按时为司马仙客送来饭菜，有时候甚至会为他抚琴一曲，但却再未和他交谈。她的琴声悠远空旷，一派万古苍茫中，却听得出傲气峥嵘，隐隐有英雄意气、天地雄心之感。
司马仙客听得暗生惊奇，只觉此人虽为女子，气宇之大，直是山藏海纳、无可测度。但他天性沉静端严，既然那女子无意与他多说，司马仙客虽找到纸笔，却也不想冒昧和此人攀谈。忆起当日在宫中被绞杀的光景，竟是恍如隔世。想必这女子该是他的救命恩人，但直到现在，司马仙客也不知她是人、是仙、还是鬼？
就这么过了半个多月，司马仙客的喉咙总算养好了。他不想在恩人面前失礼，自己偷偷练习了数日，已能说话，这才趁着那女子为他送饭之机，开口致谢：“在下司马仙客，多谢小姐救命之恩。”
那女子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必客气，顺便为之。你的伤已无大碍，我打算送你出去。但你的仕途，已经完结。以后好自为之。”
司马仙客听得这句顺便为之，心里却暗暗生奇。要知道他激怒皇帝，在宫中被就地处死。那女子能把他救出来，言下还是一片轻描淡写，若非武功绝顶，定是在宫中手眼通天。他见这女子气度不凡，原本猜她的来历定然惊人，但听那女子一句话，却觉得此人的背景只怕远比他想象中更加可怕。原本想好的答谢之词，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他默然半天，终于问出一句：“能否请小姐以姓名见示？大恩容图后报。”这话出口，他心头竟然莫名地一阵狂跳。
那女子闻言，双目一闪，静静凝视他一会，司马仙客被她看得心头一阵激荡，只觉得在这清明如水的眼神下，他的心思竟是一点也无可遁形了。
不知不觉中，他的心思竟是紧张起来，隐隐感到这个答案对他至关重要。女子的名字按说是不会轻易示人的，可眼前之人如此卓然不凡，若她肯以闺名见示，或者一切将会有所不同。
那女子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迷濛遥远的神色，悠悠道：“凌剑庭。”
司马仙客心头一动，喃喃道：“凌——剑庭？”这个女子，连名字也是这样咄咄逼人。他这才惊觉，这个面目不明的古怪女子，不知何时竟已牢牢被他记在心头。
是为了那琴声？还是那一头飘洒不拘的长发？
司马仙客曾经以为，他只有英雄肝胆，不解儿女情长。这时候他才知道，一切不过是时辰未到而已。可是，他已有婚姻之约，君子一诺，绝无更改。就算问到这个名字，只不过是问到了一个毕生悬想的梦吧？
那女子沉默一会，忽然道：“不过，你最好忘了这回事。认识我，对你绝无好处。”
司马仙客本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他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个奇怪的女子，似乎是命运之神掌控之外的奇特存在。只是，以后要他如何忘记？
月明星稀的夜，司马仙客被白衣女子带下了山，一路上倒像腾云驾雾，耳边风声锐响，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忽然在狂风呼啸中，忍不住低声问出了一句：“如果我也很变得强了，可以不以来见你？”
白衣女子沉默良久，没有回答。
司马仙客的心一点一点地沉落，忽然又狂热地燃烧起来。如果，遇上她就意味着一个燃烧狂烈的宿命，他并无不愿。
他开始习武，月明的夜晚，他会舞剑如风。剑气激荡中，他似乎在一点一点接近心头那个梦想。虽然……只是一个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