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焚情以火
林寒玉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是在青竹怀中，听得马蹄声声，原来还在马上奔驰。当下叫道：“青竹，你这无耻恶贼，还不放开我！”
青竹一手策马，一手揽起她，沉声道：“林寒玉，我早说过，我再来时，你就是我的妻子。当日你要我喝下毒酒，就该明白，这个赌约，你是赖不掉的。”
林寒玉又急又怕，失声道：“我不要赖帐，但我可以以命陪你！”说着狠狠一咬牙，就待咬舌自尽！
青竹手快，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令她动弹不得，森然笑道：“林寒玉，无论是死是活，这个赌约，你必须履行，你不是说你是林寒玉苍茫的女儿吗，怎么竟没有勇气面对我？”
林寒玉听得这话，心头热血上涌，怒道：“也罢！青竹，你别以为我真是怕了你！”
青竹眼看她双目中竟是火光四射，愤怒之下，越发明艳过人，当下淡淡一笑道，“不错，这才是林寒玉苍茫女儿该有的样子。”
林寒玉怒道：“你别得意，你若真逼我嫁你，我定要你日后绝不好过。”
青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悠悠道：“这话不用你说，我早已有数了。”心头却想起当日为这薄情女子身受重伤，她却要大师兄来取自己性命的情形，心头寒气暗生，越发愤怒。狠狠捏紧了林寒玉纤细的肩膀，沉声道：“寒玉，我们不妨走着瞧。”
林寒玉痛得咬紧牙关，却不肯示弱，冷冷看着青竹，眼中却已忍不住泪光转来转去。青竹心中一软，放开手，侧过头轻若无声的自语：“若能对你狠心一点，想必我的日子会好过得多。”
林寒玉听了，心头微微颤粟，却是闷不做声。
二人一路飞奔之下，那大青竹马果是千里挑一的神驹，一昼夜间竟奔出数百里，远远把神剑谷抛在身后，到得江南地界。
林寒玉眼看青竹胸有成竹，心下迟疑不定，也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青竹看她双目盯着自己，微微一笑：“你别急，马上就到了。”说话之间，却已纵马驰入这江南小镇。青竹放慢马蹄，穿街走巷，不多时来到一处大宅院前，下马抱着林寒玉走了进去。
林寒玉奇道：“怎么，这是你的家？”
青竹一笑，低声道：“这是我为了和你成亲，特意购买的一处宅院。已经整修好了。以后这是我们的家。”
说话间，有个高大的仆人迎了出来，样子颇为干练，见了青竹，恭敬一礼道：“主人，主母，小人已恭候多时。”
林寒玉眼看这宅院大是清雅出群，规模庞大，心下骇然：“青竹，你把什么人的房子买了，这个院子可是大得很啊。”
青竹淡淡一笑，悠然道：“这是已故户部尚书文大人的旧宅，如今文家门庭衰落，我出得起价钱，他们自然会卖。”
林寒玉心中打了个突，暗暗称奇，知道这宅子必不便宜，也不知这青竹是何来历，出手如此阔绰。
二人进了庄院，林寒玉发现里面居然处处张灯结彩，仆人们一个个身穿吉服，不觉皱起眉头，低声道：“这是怎么啦？”
青竹看著她，微微一笑道：“今天是我们大喜之日，自然要庆祝一下。”
林寒玉大惊道：“你说什么？”
青竹笑了一下：“难道你以为我千里迢迢把你带来，是为了好玩吗？”神情讥诮中却藏不住温柔。
林寒玉看着他，心头一震，颤声哀求道：“青竹，你明知道我决不愿意，又何必勉强？你要放了我，我会感激你一辈子。”
青竹淡淡道：“我不需要你感激。我只要你留下来就行了。别忘了，你刚才已答应任我处置。”
林寒玉面色惨变，默然无言，心里想起临别时大师兄惊惶急切的目光，心下暗暗悲酸，用力瞪大眼睛，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流泪示弱的样子。
青竹叹一口气，慢慢凑到她面前，也不顾众仆人惊奇的目光，在她眼睛上一边亲了一下，用嘴唇擦去她眼角的泪水，低声道：“寒玉，你慢慢就会习惯。对了，以后别叫我青竹，叫丹青，我是宋丹青。”
婚礼简单而庄重，幽居生涯也很恬淡，宋丹青更无疑是个很英俊温柔的丈夫，虽然来历实在神秘了一点，他对林寒玉确实好得没话说。成婚之后，宋丹青甚至很少再出战江湖，闲暇时宁可和妻子在一起。
清晨他会亲手为她画眉梳妆，黄昏共看落日，又亲手在院中种下万树梅花，好让她冬日赏梅；移来紫藤花架，好让她夏夜卧看流萤；为她采碧桃酿酒，煎娇蕊烹茶。宋丹青的作为，每每令林寒玉惊奇不已，这才知道，他虽是无敌于天下的绝代剑客，骨子里却异常风雅蕴藉。就这样，三年过去了，一切看上去都非常完美，然，林寒玉却一直不能习惯。
她甚至一直不肯对宋丹青笑一笑。
不管眼前人如何温柔而出色，林寒玉却是个天性固执倔强的女子，心头从来只有大师兄李寒山。也许，李寒山只懂武功、沉闷木纳，没有宋丹青这样的花巧手段，可她早就爱了他十年呀，十年深情，又如何拔得出来？
夏之日，冬之夜，林寒玉心头沉吟低徊的，始终只是李寒山的名，每当这时候，她的眼神就会变得异常沉静而虚空。宋丹青看在眼中，一言不发，却总要静静一个人饮酒至大醉。林寒玉不是不知道，却实在无此心力去管。
必须承认，她心头其实一直暗暗恨他，能这样小小折磨他一下，已是林寒玉唯一可做的报复。
林寒玉在这里，只有过唯一一次笑容。
那时，管家宋福捉来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狗，毛茸茸的甚是可爱，摇摇摆摆走到林寒玉脚边，啃她的裙角。林寒玉心头喜欢，忍不住抱起狗儿，亲了一下，微微一笑。
宋丹青正好走过，忽然看到她玫瑰怒放一般娇美的笑容，心头一颤，也不知是悲是喜，迟疑了一下，徐徐道：“寒玉，喜欢小狗么？交给你养吧，好不好？”
林寒玉立刻放下狗儿，恢复成冷淡的模样，摇头道：“不用了。”默默走开。
宋丹青默然一会，要宋福准备了笔墨，潜心画下刚才林寒玉嫣然含笑的样子，亲手装裱了，就挂在书房中。
此后，宋丹青多了一样功课，就是每日在书房中静坐一会，他甚至会对着画像自斟自饮，神情温柔而平静。
林寒玉无意中看到了，心思震动。
不是不感动。然，不知如何，心头只是念旧。林寒玉再也忘不了当年玉殿门下，大师兄亲手教她武功的情形。那个威武的男子，为了养大她和武寒松，甚至亲手煮了好几年的饭。
也许这辈子再也不配和大师兄在一起，却无法不钟情。日子就这样沉闷而无奈的持续下去，林寒玉甚至以为，她就要在这番绝望中窒息了。忽然一天，她有了一个机会。
那日，沉寂的院落中，忽然飞来一只高大的雪鹰。
宋丹青看到雪鹰的时候，忽然微微变了脸色，神情郑重之极。林寒玉看着这头凶恶威武的猛禽，再看看宋丹青凝重的样子，忽然心头有些慌乱，隐隐预感到，也许就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宋丹青一扬眉，忽然对着林寒玉微笑了，把她抱在怀中，低声道：“寒玉，我要去做一件很要命的事情。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们就可以平静过完以后的日子。否则，你就回玉树神殿吧。”他一边说，一边温柔的轻轻嗅了一下她的发香，低声叹息：“寒玉。”
林寒玉一震，听出了他言下的诀别之意，微觉惆怅，迟疑一下，低声道：“你……要小心。”
她恨他，却不希望他死去。无论如何，林寒玉做不到彻底狠绝。
宋丹青看着她，眼中现出欢喜的气色，朗声一笑，缓缓道：“寒玉，有你这句话，我一定不死。”他低下头，亲了亲她嫣红的嘴儿，柔声道：“你别怕，安心等我。”
林寒玉心头沉重，没有回答，就这么静静目送宋丹青随那忽然振翅高飞的雪鹰离去，心头无声自语：“对不起，宋丹青，我不会等你。”
——她要去找大师兄李寒山，这甚至是她多年来唯一的机会。
也许是对不起宋丹青，也许是太狠心无情，但林寒玉唯一的忠诚，早就给了玉树神殿。对她不爱的人，她除了残忍，别无选择。
宋丹青走后，林寒玉打翻宋福为首的家仆，逃跑了。
她甚至发现，以宋福的武功，根本是故意放水，让她逃跑。宋福被她打倒时，甚至低声说了一句“保重！”林寒玉心下感激，抢了宋丹青的大青马，匆匆而去。
远方云水迢迢处的玉树神殿……故人无恙否？
千里迢迢赶回去，林寒玉几乎要认不出这从小生长之地了。神剑谷新修了很多巍峨的建筑物，看来这些年果然是风生水起，想必李寒山的实力已经大为扩张。
山外戒备森严，林寒玉左说右说，好容易讲清楚自己不是奸细，被神剑谷弟子带到李寒山的住处。她可以对神剑弟子们轻蔑的目光视而不见，却无法克制心头狂跳。
三年了……李寒山，他现在怎样了？
正在发愣，忽然前面匆匆赶来一人，喝道：“阿玉！”林寒玉尚未回过神来，就被来人一把抱入怀中，几乎透不过气来。
来的正是李寒山，三年不见，他看上去越发多了些威武沉雄的气势，举手投足之间，大有渊停岳峙之感。林寒玉看着眼前这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忽然之间泪如雨下，只哽咽了一句：“大师兄！”就再也说不下去，反手勾住李寒山的脖子，嚎啕痛哭。
李寒山紧紧搂住了她，不住抚着她的头，胡乱亲吻着她的脸，不住口地说：“阿玉莫哭，现在好了，没事了。没事了。”自己的声音却也微微发抖。
半响，二人平静下来，李寒山喝退愣在一旁的弟子，把她带到书房中，细细问起别后经历，林寒玉本不想说，却又不肯瞒他，迟疑半响，还是一一讲来。
李寒山静静听着，脸上神情变幻不定，忽然叫道：“行了，我明白了！”再不肯听她说下去。林寒玉吃了一惊，抬头看他，却见他脸上肌肉扭曲，神情痛苦，不禁心头一震，知道他定是十分不快！
李寒山沉默一会，缓缓道：“阿玉，这三年，你就当一场恶梦吧。我这就吩咐门人去做准备，明日我们补办当年未完的婚礼。”他一边说，一边咬牙切齿的笑了起来，悠悠道：“阿玉，你是我的妻子，一辈子就只是我的妻子。那青竹夺不了你的！”
林寒玉吃了一惊，心头隐隐觉得不妥，颤声道：“大师兄，我并无此意，我早已配不上你，我……”
李寒山深深吸一口气，镇定一下，咬牙笑道：“阿玉，你莫要多说，一切交给我就好。若那青竹有本事再来捣乱，我要他知道，我李寒山再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他一边说，一边狠狠揽住林寒玉的纤腰。
林寒玉这才发现，三年不见，昔日沉稳温和的大师兄，多了一分噬血狂猛的气息。习惯了宋丹青的温柔以对，她竟是要认不出眼前这个大师兄了。可无论如何，她毕竟已做了青竹的妻子，就算她不爱青竹，又怎能再嫁李寒山呢，当下皱眉道：“大师兄……可是……”
刚一开口，就被李寒山打断道：“阿玉，听我的。”
林寒玉被他气势迫人的眼神压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心头越发隐隐生出不妙之感，终于发现，她心目中的李寒山和眼前男子竟似已变成了两个人。
明月芦花似当年，娇痴不复旧时心。
李寒山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淡淡一笑：“阿玉，别怪我。这三年没了你，我无论做什么，都如在烈火中煎熬一般。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李寒山了，但愿你不要嫌弃。”
林寒玉听得他这句温和而悲伤的话，仿佛又回到了旧日，心思一软，再也说不话来，迟疑一会，问：“阿松呢，他到哪去了？”
李寒山面色一凛，皱眉道：“阿玉，你好不容易回来，怎么念着那小子？”神情不快。
林寒玉一愣，无言以对，勉强道：“可是，阿松毕竟也是师兄啊。”
李寒山忽然色变，在房中走了几步，忽然展颜一笑道：“阿松现在出远门去了，以后你自然会看到他。”他说话时，双手握成拳头，似乎在克制怒气。
李寒山沉吟一会，放软脸色道：“阿玉，你赶了这么远的路，想必也累了，这就歇息吧，婚礼的事我会安排好，明天你就安心做我娘子吧。”
林寒玉心知不妥，本待出言反对，李寒山却已离去。
林寒玉心中忐忑不安，这一夜几乎无法入睡，到得中夜时分，隐约听得外面人声喧哗，披衣而起，走了出去。
却听得前厅有人怒喝道：“难道你们想阻我行事吗？”声音低沉有力，正是李寒山。
就听一人叫道：“谷主，那林寒玉嫁青竹三年，怎配做你妻子？说不定她就是青竹的奸细！就算不杀，也该把这女子赶走！”
就听李寒山喝道：“大胆，住嘴！我李寒山决定的事，谁敢多说。”
就听那人颤声道：“谷主，谷主，你定要执意行事，小人不惜以死相劝，免得你在武林中成了笑柄！”
李寒山听了这句，勃然大怒：“既然如此，你要死便死吧！”只听得一声闷响，接着是沉重的物体倒地之声，林寒玉知道那人定已被李寒山杀了。
她没想到李寒山竟然变得如此残暴，不由面色大变，手足微微颤抖！
就听另一个愤怒的尖细声音叫道：“谷主，花堂主不过好意相劝，怎么你就取了他性命！如此作为，岂非冷了弟兄们心肠？”
李寒山冷笑道：“怎么，你想作乱吗？”
那声音沉默一下，忽然大喝道：“谷主，平时我敬你是个英雄。看你今日做为，分明是个残暴凶险之辈！想不到我弟兄托身神剑谷，竟是择主非人！从今以后，我再不是神剑门下！”
就听一声兵器微响，接着似乎又有人倒地！然后就是李寒山闷沉沉的冷笑：“既然你不屑做神剑门人，就去做阎罗门人吧。”他这话一字字说来，在深夜中竟是阴沉如鬼魅。
林寒玉听得浑身发抖，拼命咬紧牙关，这才没有发出声音。她心中这才明白，自从那些变乱后，李寒山竟已心性大变！自己如此千里投奔，本是为了少女时一番痴恋，想不到却成了神剑谷内乱的导火索！
她无力的慢慢跌坐在黑暗中，也不知过了多少，轻轻叹息一声，心头逐渐清醒。
经过这次之事，谷中只怕已恨绝了自己吧？如今多留一日，只怕会让李寒山多造一分杀业！难道，这里还呆得下去吗？
林寒玉轻轻悲吟一声，心头明白——
该走了。这神剑谷毕竟不是当年玉树神殿，又怎堪做她的栖身之地？
少年痴情，从此只能灰飞烟灭吧？
林寒玉缓缓走了进去，看到大厅中血迹满地，有二人尸横就地。李寒山忽然看到林寒玉进来，不觉愣住，满堂神剑弟子也为之一怔。
林寒玉深深吸一口气，忍住声音中的颤抖，悠悠道：“大师兄，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害你杀了这些人，我不能再呆在神剑谷。”
李寒山浓眉一皱，怒道：“阿玉，你别听他们胡说。你就是神剑谷的主母，谁敢对你不敬，我定斩不饶。”
林寒玉叹道：“师兄，这样不行的。”
李寒山眼看她神色坚决，心头顿时一寒，酸苦已极，喝道：“阿玉，你怎么这么说？难道——你竟已变了心吗？”
林寒玉神情茫然，低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说到这里，心头凄苦难当，用手掩住脸，泪水却从指缝中缓缓淌下。
李寒山见到她的泪水，心头一紧，缓缓道：“阿玉，别这样。你只是不习惯，再过一阵子，就没什么了。”
林寒玉忽然放开手，现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孔，悠悠道：“大师兄，你不明白，我是真的不想再呆在神剑谷了。面对这里的血腥和无辜而死的人，我又怎么呆得下去，更何况……更何况……”
她咬了咬嘴唇，面孔微微涨红，低声道：“大师兄，不知为何，今日见到你，我才觉得你已不是当年的大师兄了，和你在一起，我——”
李寒山双眉扬起，忽然狠狠捏住她的手，怒道：“阿玉，你的意思是说，你果然变心了？你——爱上青竹了！”
林寒玉一咬牙，知道今日若不决绝，只怕从此纠缠不清，一咬牙，索性道：“师兄，未见到你时，我心中不断记挂。真正见到你，我这才明白，原来我喜欢的……还是青竹。”
她狠着心，说着这似是而非的谎话，眼看李寒山现出痛苦而不信的神色，心中着实难堪，只好转过头，不看他。
李寒山愤怒之下，忽然纵声狂笑，狠狠甩开林寒玉的手。林寒玉立足不定，踉踉跄跄直退出丈余。却见李寒山双目似要喷出火来，瞪着林寒玉，大叫道：“阿玉，阿玉，你既已说到这个分上，我李寒山堂堂男儿，难道还要强求不成！你——走吧！”
林寒玉得他承诺，心头不知是悲是喜，顿时大大松口气。也顾不上手腕被他捏得剧痛，就这么直直走了出去。出了大厅，忍了多时的泪水，终于狂泻而下。
她默然回头看了看身后，迟疑一下，要一个神剑门人为她牵来宋丹青的大青马，就此上马而去。
寒风阵阵，林寒玉纵身飞骑，被吹得格格发抖，心头却是一片平静。
对不起，大师兄，我的话定是令你狠狠伤心……但我别无选择，我不能让你为了我，染上满手血腥。
不管你变得如何凶残，爱着你，此心一直不变。可不能不离开你，这已是我能为你做到的唯一一件事。
她就这么漫无目的的纵马飞奔，直到驰出百余里，这时才发现，不知不觉中，马儿正把她带上回江南的路，林寒玉一愣之下，不禁狂笑起来，直笑得泪水滚滚直下，心头一个声音绝望而惨切的声音自问：“难道我真是中了宋丹青的毒，竟要受困一生么？连马儿都要带我回去。”
她笑了一会，竟也无心约束马儿，就这么任大青马一步一步带着她驰向江南。她实不知如何面对宋丹青，可除了面对宋丹青，她还能面对谁呢？这辈子，原已误得彻底……无论如何，她尚欠宋丹青一个交代。就算不爱他，她却在宋丹青最危难的时候舍他而去。这样的无情，毕竟难堪。
行行复行行，再次看到那住了三年的庭院时，林寒玉忽然愣住。
那曾经壮丽巍峨的建筑，如今竟已烧成一片白地，只余残垣断壁！想必这里发生过一场大火。林寒玉默默看着眼前的废墟，蹲了下来，用颤抖的手，想摸起什么，心头却清楚地知道，什么也摸不起来了！
她走后，究竟发生过什么？宋丹青，到底怎么了？
就在这时，大青马一声悲嘶，听在林寒玉耳中，竟是惊心断肠！林寒玉心头一惨，慢慢跌坐下来，对着满目残骸发愣。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她实在不能对宋丹青的生死做到漠不关心。那霸气而温柔的男子，毕竟曾陪伴她三年。
宋丹青呀宋丹青，到底是生是死？
远处缓缓传来一跷一拐的脚步声，林寒玉回过头，看到宋福拄着拐仗，正在走过来。
他看到林寒玉时，喉中发出一声嘶哑的狂叫，厉声道：“夫人，你可回来。”神情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悲痛！
林寒玉跳了起来，冲向宋福：“宋丹青呢，他在哪里？”
宋福的脸一下变得悲伤而扭曲，缓缓低下头，低声道：“主人……他已不在人世。”
林寒玉心头大惊大震，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之感忽然狂涌而上，把她整个席卷了！好半响，她才反应过来，涩然说出一句：“到底怎么回事？”
宋福的脸色竟是凄苦异常，直直看着林寒玉，缓缓道：“夫人，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那日主人出去迎战平生最大的对头，你却趁机逃走，我不忍见你这三年的悲伤，竟也一时糊涂，任你跑掉。主人虽胜了对头，赶回来时，却看到你已走了，他……他恶战之下，原本受了重伤，见此情形，顿时变得如痴如狂！”
林寒玉听到这一句“如痴如狂”，无法制止的颤抖起来。
却听宋福道：“那一夜，主人点了一支孤灯，对着你的画像不住自言自语。他沉吟良久，从墙上摘下画，交给我，要我们都走，他要自己安静一会。我们信以为真，虽然有些担心，却也都散了。我睡到半夜，却见主人房中火光冲天，天干物燥，我虽竭力冲进去，竟已是抢救不及……我这条腿，就是这样废掉的。这场大火，就此把庄院烧成白地，主人他也……”说到这时，他眼中忽然滚下两行泪水。
林寒玉怔怔听着，麻木而悲伤，这才知道，宋丹青对她的心意，竟是如此炽烈！她沉默一会，低声道：“那幅画呢，在你那儿吗？”
宋福点点头：“夫人若要，就拿去吧，这原是主人心爱之物，他却没有带入火中一起烧掉，想是特意留给夫人你的。”
林寒玉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双目微合，眼角滴落两行泪水。
对不起。
宋丹青，为她画眉的人，为她作画的人，为她痴迷的人，她一直不爱的人……
人心本是多情，却为多情的固执，辜负了另一个多情人。可她又如何面对他的痛苦和消逝？
就在这时，宋福忽然愣住，张口结舌地看着林寒玉身后。
林寒玉微觉不对，回过身去，顿时也做声不得。
却见不远处的古柳下，李寒山骑了一匹黑马，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想必他已听到一切。
他看到林寒玉一发现她，就缓缓策马踱了过来，走到林寒玉身边，跳下马，轻轻抱住她不住颤抖的身体。
林寒玉挣扎着，喉中终于发出声音，低声道：“你……也来了。”一时间，天崩地裂也不会让她有什么惊奇了。极度的甜蜜和苦痛一起狂卷而来！
李寒山缓缓叹息，悠悠道：“我——忍不住。阿玉，我现在已不是什么好人，可我对你，从来不能改变。以后不管你说什么，我再不会放开你。”
林寒玉忽然嚎啕大哭。
这个曾经沉闷木纳的大师兄，这个为她变得残忍暴烈的男子，这个她从小的爱恋呀……如果这样的爱是一种残忍和自私，她也无力分辨。
她对不起宋丹青，可她又如何能不看着李寒山？
李寒山在她的哭声中，慢慢用力，紧紧搂住她，低声道：“阿玉，不管发生过什么，都让它过去吧。你不需要那幅画了。我不能把你留给他，就让这人把画烧掉，与那青竹陪葬吧。”
林寒玉沉默了。
忽然，她看到火后的废墟中，枯死的大树上，有一丝极微小的绿色悄悄挣扎出头。原来，无论经历了什么残忍，生命竟是一种如此强悍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