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芥
小翁在国家空间管理局航天器管制部干了不少年头，他是个勤奋聪明的年青人，能在几年时间内做到部长秘书，绝非幸运，那是不知道多少个创意和加班换来的，更有很多难以提起的辛苦。
越是高位，同僚之间的排挤越是厉害，小翁虽然慢慢适应了办公室政治，却也没什么痛快的。都说在空间管理局这种大机构做事，上头必须有人，否则工作起来会很是头痛。小翁自然明白这个，可也没办法厚着脸皮去刻意亲近上司，宁可靠一股耐力苦干。
总之，别人花一份力气的时候，他可以奉陪十倍的心血，这样一来，勉强也算跟得上趟子。为此，不知道被女朋友骂了多少次笨蛋，他只是微笑。这段时间，为了一些偶然的事情，小翁和新来的部长洪飞越来越投机，倒是意外之喜。
这天是周末，小翁见洪飞到了下班时间还不肯走，一昧低头对付公文，知道这老小子又无处可去，只好在办公室加班混时间，于是笑道：“头儿，听说西宾路新开一家川菜馆子手艺很好，我们去试试看？”
洪飞平时沉静威严，私下却很喜欢喝酒。小翁和他混得熟了，两人经常约在一起，下班后小斟一番。小翁既然把洪飞当了朋友，自是死心塌地，如此刻意相随，也有盯着洪飞，怕他喝得太醉的意思。
洪飞闻言笑了笑：“好啊。这一阵害你加班不少次，我做东请你吧。”他一边说一边收拾东西，动作稍快，文件夹里飞出一张纸，小翁顺手帮他捡起来，原来是局里转交过来的一份关于A国太空站真菌培养试验的实施计划，这是A国的绝密资料，空间管理局大概也是费了不少力气才搞到的。
小翁是洪飞的秘书，自然清楚这事的来龙去脉，知道这是A国国家生物研究所的提议。随着城市化进程的不断推进，可用的耕地越来越少，剩下的戈壁、沙漠和雪原又难以开发，所以生物研究所打算研制一种超级细菌，在贫水的条件下，通过生化反应，加速石头的土壤化过程，固水保土。据说他们在这之前，已经做了很久的前期工作，颇有小成。
小翁帮着洪飞收好计划书，随口道：“怪了，他们研制超级细菌，怎么想到跑太空里去？”
洪飞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言。小翁心头一动，忽然明白：A国的这个计划，自然不光是改造荒漠这么简单。在太空若能实施成功，就能改造外星球的环境，甚至再造一个地球。这计划无疑比开疆裂土更加宏伟。
他想明此节，吸了口凉气，低声道：“这帮家伙真敢想，要是他们成功了，咱们只怕拍马也赶不上啦。”洪飞淡淡道：“这事已经转发国家生物管理局，那里的兄弟大概有得忙乎了。”
小翁的女朋友林兰正是生物局的人，这段时间忙得昏天黑地，两人已经有数周没见面。他听了这话，心头一愣：难道林兰最近忙的就是这个？
两人一起离开空间局大楼，驱车去西宾路。这里是最繁华的步行街，周末又在搞什么活动，越发热闹，光是找停车位都费了点力气。两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被挤得前行困难。小翁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低声道：“头儿，我指的这个地方看来太挤了，不好意思啊。”洪飞笑了笑：“没什么，热闹点也好。”小翁挠头一笑，觉得洪飞看着冷淡寡言，其实倒是个随和的人。
正走着，洪飞被一个民工模样的流浪汉撞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还好被洪飞一把扶住。那流浪汉样子很是丑陋，一张脸青肿得发亮，有些变形，大概和人打过架。他对小翁咧嘴一笑，扬长而去。小翁皱眉咕哝道：“没礼貌！不是这帮家伙，这个城市的治安也没这么糟糕。”
洪飞摇头道：“现在很多地方实施扩大城市的计划，造成大量失去土地的农民。再加上环境恶化，可耕地越发稀少，国家又有退耕还林的政策，山地也不能耕作了。他们不进城做民工，又能怎么样？”
小翁知道洪飞说得不错，可还是有点悻然，低声道：“不过刚才那小子，分明不是什么好人。你看他那鼻青脸肿的样子，定然是和人打架打的。”
洪飞一皱眉，也记起刚才那民工的脸肿得厉害，喃喃道：“是啊，他的脸太肿了，而且肿的地方不对，只怕头部在发炎。这种伤，要是不及时救治，恐怕要死人的！”
小翁没料到结果如此不妙，“啊”了一声，忙问：“没办法救了么？”
洪飞道：“快点打一针青霉素消炎，应该就没事了。只是这种人穷得很，又没有医疗知识，很容易耽误了。”说着眉头一皱：“我们去追他。”小翁虽然讨厌那民工撞他，却也不希望一条人命就此了结，叫道：“好啊，那我们快点！”
两人赶紧掉头，急急忙忙寻找那民工。可人潮涌动，乱人眼目，哪里有那人的踪迹？小翁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搞得气喘吁吁，却毫无所获。
折腾了半天，和洪飞遇上，问道：“头儿，你找到那人了吗？”洪飞摇摇头，擦了一把额角的汗水，沉声道：“没找到。”小翁听了很是沮丧，呐呐道：“那小子怎么回事，跑得真快，他难道不要命？”
洪飞默然一会，低声道：“实在找不到，那也没办法。”二人遇上这事，心里都有些不快，尝试新菜式的兴头也没了，随意找了家路边的速食店对付了事。
洪飞低头默默吃饭，小翁想起之前的事，叹气道：“那民工不知道怎样啦。”
洪飞看了他一眼，苦笑起来：“这种事情太多，我们也管不完，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失去土地的农民，他们的命运大概和草荠没什么区别。”
小翁低声提醒道：“头儿，你这话实在不像领导该说的。”洪飞淡淡一笑：“也许吧。”小翁想着洪飞这话，又想起A国的超级细菌计划，心想：“如果我们能培养出这种细菌，把西部的荒地全部变成良田，大概能解决土地问题吧。可惜A国大概没这个打算的。他们培养超级细菌，只是为了在外太空竞争中取得战略优势。做科学研究，不能为老百姓造福，成就再大，有什么意思？”
正在胡思乱想，透过玻璃窗正好看到街上一个鼻青脸肿的民工走过，小翁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冲了出去。洪飞也看到那人，一扬眉，放下一张钞票，也赶紧出了速食店。
小翁一路叫道：“前面那个民工，不要跑，不要跑！”那民工吓了一跳，以为小翁要找他的麻烦，跑得越发快了。只是他脚上似乎有伤，跑起来有点跛。众人还以为小翁在抓小偷，发一声喊，帮忙把那民工截住。
那民工吓得结结巴巴道：“你找我做什么？我又没有惹你。”口音颇为奇怪，也不知道是什么乡下来的。
小翁一边喘气一边道：“你的脸肿得这么厉害，是脑部发炎呢，得去打消炎药。”
民工愣了一下，神情古怪，半天道：“不用了，我没有钱……”洪飞正好赶来，道：“我帮你付，你自己打针吧。”一边说一边掏了张钞票给他。
民工愣愣看着二人，面色微微扭曲，隔一会说：“好。”竟不道谢，收了钱，一跷一拐地去了。
小翁眼看这人大摇大摆的样子，不免悻然，低声道：“民工就是民工，还是一点礼貌都没有。都不知道说谢谢。”
洪飞摇摇头，没有说话，看着有些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走了一会，小翁见洪飞一直沉默，纳闷道：“头儿，你还在想那民工的事情啊？”洪飞皱眉道：“我觉得那民工有点面熟，又想不起来。”
小翁笑道：“头儿，这可是你多心了。”洪飞少年得志，年纪青青就做到航天器管制部的部长，他认识的人自然也是同样的天之骄子，怎么会有这种下层的民工？
洪飞也笑笑：“嗯，大概是我想多了。”小翁说：“头儿，我看你这段时间累得狠了，快回家休息吧。”洪飞不答，脸上又现出小翁熟悉的沉寂空芒之色。
二人告辞，小翁一路想着洪飞的神情，总觉得这性情淡定的上司似乎有极重的心事。可两人毕竟没到无话不谈的份上，也不好多问。回家看到三维电视正在播放新闻，小翁歪在沙发上随意看了一阵，忽然霍地坐了起来。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西装革履的青年人照片，看着眼熟之极。播报员正在介绍：“A国著名华裔细菌学家潘正中先生在对我国做学术交流期间失踪，有关部门正在全力查找潘先生的下落。A国对潘先生的失踪表示强烈关注……”
小翁跳了起来，叫道：“是他！潘正中！”怪不得洪飞会说那民工眼熟，潘正中和洪飞都是国际知名的学者，想必在什么国际会议上交流过。
他想起那民工的模样虽然浮肿丑陋，面部轮廓却分明和潘正中极为相似。再想起那民工奇怪的口音，这才明白缘故。原来不是什么乡音，想来那潘正中去国多年，汉语说得极不标准。他撞了小翁也不道歉，收了洪飞的钱也不好好道谢，大概是怕说得越多越露出马脚吧？